第八十五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上)

八月庚子,李隆基即位,改元先天,尊李旦为太上皇。群臣五日一朝太上皇于太极殿,皇帝每日于武德殿受朝。只是太上皇称“朕”,皇帝称“予”,朝中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仍然决于上皇,皇帝比之当日监国时,并未增加多少实际权柄。无论这“双悬日月”的奇景是何等不合古制,毕竟也是天子登基,免不了纷纷攘攘的庆典及大赦天下。到了八月底,皇帝立太子妃王氏为皇后,宫中的彩幔尚未撤去,就出了震动朝野的“刘幽求张暐案”。

刘幽求与右羽林将军张暐密谋,欲调兵诛杀宰相崔湜、岑羲,清除太平公主党羽,却不料兵戈未起,就被太平公主先发制人密报太上皇。太上皇即刻下令拘捕刘幽求与张暐,有司定刘幽求等人为死罪。此时距离皇帝登基,也不过才十一天。

因皇帝只能处理三品以下的官员除授,一切大刑政仍由太上皇亲总。因此大理寺的奏本是直接越过了皇帝,送到了太上皇手中。局促于武德殿惶恐不安的李隆基等来高力士探知的判决,已到了宫门下钥月上中天时。李隆基但觉眼前一黑,向后退了两步,勉强扶着隐几缓缓坐下。高力士吓得魂飞魄散,膝行上前抱住皇帝的腿大哭道:“宅家,宅家千万保重啊!您别急,容奴婢再去想办法,奴婢明日就去找张大人……”李隆基无力地淡淡一笑道:“明日早朝太上皇亲临下旨,谁也没办法的。”

他轻轻抬手道:“我没事,你下去,让我想想。”高力士不敢违拗他,缓缓一步步退后,他望着自己追随多年的少年,已无法再维持众人面前正襟危坐的形容,疲惫不堪地侧靠在隐几上。过了片刻,皇帝似乎重新聚集起了力气,他站起身来正正衣襟,从壁上摘下珊瑚手柄的藤马鞭,大步走入一片清明夜色中。高力士愣了愣,踏出一步却又站住,他知道他的君王,要为了自己的亲信知己赌上一个皇帝的自尊,做最后的一搏。自己没有能力帮他,却也至少要让他不必难堪。

太上皇对着那封判决也是长夜难眠,忽然内侍在门外禀报道:“太上皇,宅家跪在殿外,高举一条马鞭,亦不说是何事。”豆卢妃一愣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他要为刘幽求张暐求情。”他向内侍吩咐道:“告诉皇帝,就说朕已经歇了,请他回去,有事明日早朝再议。”那内侍去传话,豆卢妃道:“您这是为何?”太上皇微微苦笑道:“我怕自己经不住他求恳,会真的应了他。”

那内侍去而复返,道:“宅家还是跪着不动。”豆卢妃望望外头,面露不忍之色,她抚着太上皇肩头道:“容妾问一句逾矩的话,您也认为刘幽求和张暐该死么?”太上皇摇头道:“刘幽求有大功于社稷,若非谋逆,一切罪过都该减等。只是……”太上皇不胜抑郁地推开那封奏本道:“刘幽求和张暐密谋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着三郎,我欲杀刘幽求,也是不愿三郎涉案太深。”

豆卢妃迟疑一刻道:“岑羲崔湜等人对皇帝多有不敬,皇帝年轻气盛,容不得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太上皇道:“诛崔湜岑羲不过是名目,太平才是他们锋镝所向。他即位十一天便如此,令我寒心太甚。”豆卢妃温言劝道:“他是您选的,孩子么,总要容许犯错儿。”太上皇苦笑道:“我一直心中有隐忧。他们兄弟五人,论志气才干,只有三郎最像太宗皇帝。大唐几经磨难,唯有他的气度魄力,能一扫朝堂颓丧之气,开中兴之盛世。可是这个孩子……你可知道,上个月,他宫中的一个宫女小产?”豆卢妃诧异道:“未曾听说。”太上皇苦笑道:“我派人去查了,是有人给她打了胎。孺人杨氏也是那两日晚间出血,却未曾请太医,近日才报上来说有了身孕。”豆卢妃又惊又骇道:“您难道是说三郎……三郎子息不旺,为何如此?”

太上皇轻轻点头道:“那个宫女是当日太平送给他的,当时又恰遇彗星,他大约是不愿贻人口实。”他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踱步,似是自言自语:“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让他少年时受了太多孤苦,他缺乏太宗的仁德,他似乎不会爱人……”

李隆基在武德殿外已直挺挺跪了一个多时辰,他不知什么时候那扇大门会打开,双膝痛到了极处,依然不敢跪坐下来稍做休息。只是双臂已累得实在无力举起,只得将那条马鞭放置在身前,每逢身子摇晃快要支持不住时,便用手稍稍撑一下地面。腿上的痛楚直入心肺,让他心中对自己起了微微的鄙夷,原来自从做了太子后,每每见父亲都是一拜即起,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跪着了,以至连这一点点的苦楚都受不了。

寝殿中的灯光一直铺到了阶下,那雕栏玉砌如同漂浮于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中,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入眠。一抹下弦月光影淡薄,反是显出几颗泛着冷光的星星来,几只鸟雀的黑影从他头顶飞过。他只觉此情此境甚是熟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数百年前,曹孟德挟天下之势,于长江上横槊赋诗,留下千古豪情令后人瞻仰。他高歌天下归心百官拜服时,汉宫中的冷夜凄风中,汉献帝看到那一弯明月数点孤星的心境,只怕只有自己才能懂得。

从平王而至太子,从太子而至皇帝,虽然每次和太平交锋都在劣势,但依仗着父亲的庇护,让他终于得以统驭天下。这虚幻的身份蒙蔽了他的身心,以为天下一诏可定,以为过得几日,就可以招姚崇宋璟回来,以为凭他和刘幽求张暐几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削去太平的根植于朝堂数年的势力。姑母如此迅捷的得到密报,大理寺如此迅捷的判决,眼前紧闭的宫门,终于让他看清了真相,在这太极宫中,他不过是个可笑的傀儡。所以刘幽求不能死,这已是他最后可用之人,若是这次再让臣子替自己受过,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太上皇与豆卢妃均是一夜未眠,到四更时分,内侍又来禀报:“宅家在殿外晕过去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负他进来吧。”一时内侍背负着李隆基进来,便放置在坐榻上,李隆基原本晕去不沉,只是跪了一夜实在筋疲力尽,被内侍喂了一口水,揉着膝头,也就悠悠醒转。他在灯光下看到父亲和豆卢妃都站在自己身边,咬着牙从榻上溜下来,双膝着地的一刻才惊觉痛如万针攒刺,倒抽一口冷气下紧紧咬住牙关,却是一言不发。

太上皇挥挥手吩咐内侍退下,转身取过桌上一本书册,递给李隆基低声道:“读过这段么?”李隆基脑中犹有些晕沉,朦胧一望,却不过是本孟子,正翻到《梁惠王上》一篇,这是他幼年就读烂的,趁着假做读书,垂下眼睑悄悄喘了口气,心智渐渐清明,已知父亲未尽之语,双手将那卷书册捧上道:“臣知罪,听凭太上皇责罚。只是刘幽求有匡扶社稷之功,在八议之列,请太上皇开恩免死。”

太上皇缓缓坐下道:“若是我赦了他们,你能保证,不再出这样的事么?”李隆基低声道:“是否他人发难时,臣也只能束手待毙?若这是爹爹的意思,为何当初不传位于姑母。”太上皇皱眉道:“你姑母和则天皇后不同。她是我李氏一脉,归根到底,是要我李氏江山太平昌盛。何况……”说到此处,皇帝稍稍一顿,放低声音道:“三郎,你如此年轻,为何就容不得她几年?”李隆基缓缓抬头,虽他面色苍白之极,双目却矍然带着剑锋寒光,他低声道:“汉质帝驾崩时更年轻。”

太上皇遽然拂袖而起,神情中少有地显露出惊怒之色,叫道:“三郎!”李隆基叩首道:“臣死罪。”太上皇踱上前来,蹲下身去,扶起李隆基的双肩,道:“爹爹不求你太多,只求你不可害你姑母一家性命,好么?”李隆基望着父亲面上的无助与哀恸,想起王琚的话,迟疑一刻道:“臣领旨。”太上皇摇头道:“我不要你领旨,我要你起誓。”李隆基心中稍稍一震,慢慢跪正了身子,朗声道:“臣李隆基对李氏列祖列宗起誓,若施兵机于骨肉,此生亦受此祸。终身夫妇相疑,父子相仇,妻女不保,帝业不守。皇天后土,伏惟照鉴!”

太上皇慢慢站起身来,转身于案上提笔写了几个字,将一本奏本递给李隆基,李隆基低头一看,见大理寺的奏呈后御笔批着几个字:幽求流封州,暐流峰州。他重又叩首道:“谢太上皇开恩。”

如此大案在太上皇的调停之下,终于未杀一人而平静过去。薛崇简到九月中才重回朝堂,来到太极殿阶下排班等候时,再看见飞檐重楼的太极殿,恍然有隔世之感。他刚一到广场立刻被一群年轻羽林将官围住,他只笑说大病一场,口中和旁人敷衍,眼睛还是禁不住抬起来,向前望去。原来那个人就在那里,站在东班班首回过头来,对着他凝目。入秋后天越发亮得晚了,上朝时天色犹有些晦暝,不甚明丽的朝阳恰被李成器遮挡在身后,薛崇简逆着暗红的光芒,全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神情。这奇异的光影和在梦中一模一样,他们遥遥相望,其间阻隔的昨日是河流,今日是人群,明日或许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但他们就是走不到一处去。这景象从此烙进他的脑海,数载的别离中,明明知道这个人并不在身边,但他仍然在旦暮之时忍不住向朝霞夕阳望去,似乎看到那暗红如血的光芒中,有人向他遥遥瞩目。

下朝后依旧是太平公主与太上皇一同入内,薛崇简心不在焉随波逐流向外走,走到左延明门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极低地唤了他一声:“花奴。”他正要回头,手已被人拉住,身子不由自主被带得小跑起来,待他回过神来,才发觉李成器拖着自己向西跑去。他们跑过舍人院与中书省,穿过兴仁门,此时诸位大臣刚刚散朝,尚未归馆办事,各官署中皆是一片寂静,也无人理睬这两位亲王在宫内乱跑。薛崇简觉得滑稽,李成器还穿着朝服,一手擎着只象牙笏板,宽大的衣裳在奔跑中与自己的袍角时时撞击纠缠,啪啪作响。他要带自己去何处?他却一点也关心,只要跟着他就好。他想起当初自己把他从百福院中救出来,也是这般拖着手,不辨道路地奔跑,此时才知道那一刻竟也是极度幸福的。他们只有在逃命的时候能够执子之手,一旦停下来,就有浩浩江川熙熙人群将他们分开。

太极宫向西渐渐接近掖廷,遍地野草的幽深宫巷里连巡守的羽林也没有,李成器终于在一道狭长的巷子里停下来,他背靠着宫墙支撑着自己快要瘫下去的身体,喘着气与薛崇简四目相望,他们眼中都蒙了汗水。待他稍稍缓过气来,他伸出手去,将薛崇简慢慢拉到怀中来,他的手有些颤抖,从薛崇简的脖颈一路下滑,滑到他臀上,轻声问:“还疼不疼?”他自然知道,事隔两月,什么样的皮肉之伤也该好了,可是那鲜血淋漓的伤痕多日来一直缠绕在他的眼前与梦魇中,每一念及,便有几欲窒息的痛楚。这句问候是他亏欠了花奴的,若不说出来,他真的怕自己会被生生憋死。

薛崇简将下颚搭在李成器的肩头,喃喃道:“疼,表哥给我揉揉。”李成器摸索着掰开薛崇简腰间的玉带,提起他的袍子,将手探入他中衣内,与那凉滑如丝的肌肤接触,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是何等的滚烫。薛崇简望着脚下一丛黄败的野草,想起那日终南山上如火如荼的莲花,惊觉时间是如此的残忍。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疼,古人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如是真的隔着三月未见,那思念侵入骨髓的疼痛,可有何人能负担地起。

待他们离去时,薛崇简挣脱开李成器的手,淡笑道:“我先走,现在我身边的奴子都是我娘派的,看见了不好。”李成器道:“姑母还是不许你出门?”薛崇简笑道:“现在也准我上街进个酒肆什么的。”李成器道:“你去哪家酒肆?”薛崇简望着他,只是微笑不语,李成器心中如被刀缓缓剜下一块块肉来,垂首道:“我不让他们看到,我就是想……多看你几眼。”他二十年来与这个人耳鬓厮磨,到今日才懂得,上天的恩赐一旦收回,会连看一眼都成为奢侈。

李隆基与王琚皆着缺胯斓衫,信马绕昆明池而游。长安人皆喜郊饮,春夏时这里往往摩肩接踵都是游人,但重阳一过,一年郊游便从此而止。昆明池上秋风萧瑟,但见落叶萧萧,连一只游船都不见,反倒只剩下一片干净山水。李隆基淡笑道:“西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怪不得连汉武帝一世英雄,当此情景都会气短。”王琚笑道:“我却听说过陛下池边饮酒的轶事,刘彻小儿生长深宫,如何有陛下的气魄。”王琚说的是李隆基方回长安时,曾白龙鱼服来此春游,有众富家少年于池边饮酒,他便上前与人家同饮,那些少年不悦,为了讥刺他,便命各人自报家门,微贱者下席与人斟酒。到李隆基时,他高声道:“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郡王某。”吓得一桌少年哄然逃窜,他便独坐树下自斟自饮,而后从容离去。旧事重提,李隆基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年少轻狂,徒惹人耻笑。

王琚望着李隆基,知道刘幽求一案对他打击极大,笑道:“陛下还记得您来我家中射兔下酒之事么?”李隆基笑道:“你还好意思提,请我去喝酒,连下酒菜都没有——不过嫂夫人的手艺倒真是令人怀想。”王琚笑道:“我虽搬到了城中,但那所破屋子因陛下去过,没舍得盘出去。今日猜测也许陛下还想旧地重游,便让拙荆提早去预备——今日下酒菜是有的。”

他们来到城南一处破旧宅院,还是王琚初回长安时的居所。两人下了马,同来的高力士与王毛仲将马牵到后院。王琚的妻子荆钗布裙迎出来笑道:“方才还说,再不回来,菜都要冷了。”李隆基与王琚进入屋内,却见桌边早等了几个人,一齐起身下拜道:“叩见陛下!”李隆基一愣之下,骤然目视王琚道:“你做什么!”王毛仲刷地一声便抽出剑来。

王琚亦跪下道:“臣欺君死罪,只是两位大人欲见陛下,城中四处皆有他人耳目,臣不得已,才请陛下到此。”李隆基见地上跪着的是宰相崔日用与御史麻察,崔日用平日里对自己和太平的争斗不偏不倚,靠着诛韦氏的大功深得太上皇信任,麻察却是举朝皆知的太平党羽。李隆基一时想不到此二人为何会在王琚的家中,他此时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冷下脸道:“王琚,你我布衣之交到此而止。两位大人,朝中之事,自可在太极宫中求见。君子不处嫌疑间,请诸位自重。”他说罢转身便要走,崔日用忽然在后高声道:“刘幽求危矣!”

李隆基回身道:“此话怎讲?”崔日用道:“陛下可知,崔湜已秘信他的表兄广州提督周利贞,于刘幽求到日即将其毒杀?”李隆基看定崔日用道:“崔大人既知,为何不上禀太上皇?”崔日用道:“谁人不知,太上皇为人所挟。”他忽然仰首高声道:“朝堂自有天子在。”李隆基侧目去看麻察,崔日用知他担心什么,忙道:“麻御史隐迹于崔湜处,此番消息就是他探知。”李隆基回身扶起崔日用,垂首望着麻察道:“太平公主有负于你?”麻察叩首道:“臣知罪。只是陛下容臣说一句真心话,昔日陛下为太子,太平为长公主,同为臣子。而太上皇为太平之言是听,臣不得不依附其门下。今日陛下得正大统,太平不过一臣妾,犹跋扈以欺君上,乃蹈死之徒。臣愿为陛下耳目,以期将功折罪。”

李隆基淡笑道:“麻大人可曾听说太宗皇帝纵囚一事?死囚若有信义,人主犹能容之,何况大人此番营救刘幽求大人,便于我有大恩。昔日是非,如大人所言,我自身犹不能保,人心因势利导,我不会怪罪。”麻察大喜,叩首道:“臣万死不敢负陛下!”

王琚道:“陛下,救人如救火。臣请陛下写一封手书,臣携往桂州提督王处,请他扣下刘幽求。”李隆基蹙眉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王琚朗声道:“如此朝局,陛下尚望长久乎!”李隆基身子稍稍一震,望着跪在地上的麻察,与王琚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终于明白,当日王琚为他谋划之事,并不能因为这次的挫败而作罢。谁都知道操刀必割,现在刀在颈上,他唯一的出路,是将那刀锋夺过来。

李隆基点点头,又向麻察道:“你可知这次是谁向太平告密?”麻察道:“臣惭愧,这等机密之事,太平一贯只与崔湜一人密商。”李隆基道:“不急,你为我查清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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