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汉代金吾千骑来(下)

自高力士走后,李成器和李旦反倒安下心来,只静等那一日的大事。李成器又向内侍省要了一张琴,每日里与父亲抚琴对弈,父子俩在这幽凉之所与世隔绝,绿窗敲棋堂上弄弦,从竹木间而来的清风犹带一股清香,舒适惬意。外间多少人奔走来去,都在做着轰轰烈烈的大事,于他们父子来说,却是此生少有的适宜悠闲,不思将来,亦无过往,当真是得了上天恩赐。

只是那日夜间,李成器服侍李旦睡下了,轻步走到窗边,想给熏炉中再添些香料,却一抬头间看到天青似水,月朗星稀,一轮圆月高悬碧海晴空之中,银箔一般的月光透过绿纱窗直射到了地上、桌上,和他的青衫上。他的胸怀似被这明月掏空了,若不仔细看去,这花木萧萧月色溶溶,与他和花奴赏月的洛阳修书院、长安五王宅都依稀相似,只是也许此生都无法同他再看一回月亮。他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不知江月待何人”的悲怆之意,他并非勘不破生关死劫,却仍是畏惧离别,舍不得相思,害怕有一日跟这月光、跟那个人都断绝了关系。

李成器在窗边呆立一阵,想对花奴说些什么,信笺自然是不能写的,沉吟了一刻,便缓缓走到堂上,将那张琴翻过来,用篦刀在琴腹上刻道:“寄花奴: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做阳春曲,宫商长相寻。[1]李成器于百福院中。”

他并未学过镂刻,刀子用起来笨拙生硬,字迹甚是丑陋,丝毫看不出他的笔迹来。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张琴会到花奴手中么?他会不会恰好翻过来看到?有那么多的情意在他心中起伏,然而上天给他的希望甚是渺茫。

韦璿被姑母分派来这里看守相王,守了近十日都无任何变故。眼看着姑母登记在即,他心中也甚是欢喜,晚间自斟自饮了两杯酒,毕竟不敢多饮,又交待了守卫羽林们夜间认真巡查不可懈怠,便回廊下庑房内睡下。睡至半夜,忽然被一声大喊惊醒,骤然坐起身来,耳旁似乎听到纷杂的呐喊喧嚣,恰如铜壶煮水,一片纷乱中还隐隐藏着急切的乒乓之声。韦璿怔忡中却还以为自己梦魇了,忽然他房门被撞开,一个羽林惊慌喊道:“将军!有人劫院!”

韦璿悚然惊醒,也顾不得穿衣,赤足跳下床来,捉了床边的长戟就冲出门去,外头却已乱成了一锅粥,火把晃动中但见数百名羽林斗在一处,竟是服色相同,混乱中不及细看面目,也不知哪个是己方的人。他一跺脚对身边那人喝道:“带上你的人,跟我入院去杀李旦!”韦太后曾交待他,一旦有变,立即行釜底抽薪之策杀掉李旦。他带着十数名羽林奔进院中,迎面正撞见薛崇简一手扶着李旦,一手扶着李成器,从院中出来,韦璿大恨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挺戟直向李旦刺去,薛崇简右手上虽握有一把剑,但因扶着李旦,一时挥舞不出,情急下只得奋力用肩头将李旦撞倒,那一戟正刺薛崇简右臂上,李成器大惊之下呼道:“花奴!”

薛崇简但觉右臂上一阵钻心疼痛,此时也顾不上护痛,忙将剑交到左手,奋力将韦璿的长戟架住,高声道:“你们带我舅舅和表兄走!”四名万骑军搀扶起李旦与李成器就跑,李成器却奋力挣脱,急喊道:“你们快去救他!”那两人见薛崇简左手执剑,与韦璿斗得甚是艰难,也不敢怠慢,忙去相助,两柄剑将韦璿的长戟接了下来。薛崇简一支孤兵突入宫禁救人,带的人不算多,却都是万骑中武艺高强的健儿,虽然以寡敌众,加之奇兵突袭,也抵御住了众守兵,薛崇简转身抓起李成器的腕子,扯着他向院外奔去。

李成器在无数攒动的火光人影中,跟着薛崇简拼命向院外狂奔,其间有羽林守卫阻拦,皆被薛崇简用剑刺倒。李成器脚下数度磕绊,想是被踏到了尸体,在这生死交睫的一刻,刀光剑影就在身侧,谁也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反倒没有清晰的恐惧感。唯一分明的知觉是有温热的液体淌过自己手腕,他知道这是薛崇简的血。

身后隐隐还有杀伐呼喝之声,却未再有守卫追上来,薛崇简这才稍稍缓了步子,见自己身边除了扶着李旦的那两名万骑,只剩下一二人,回头一望百福院的方向仍然是火光晃动,料来是万骑健儿们拼死为他们挡住了追击。他双目一热,此时却也无法再想更多,向那几名万骑道:“报讯!”当即几人齐声高喊:“百福院太平!”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数个声音聚在一起,却也声彻于内外。

薛崇简喊罢,带着李旦与李成器继续奔跑,快至玄德门时,忽然听得门外一声震耳欲聋呐喊,接着那扇巨大的宫门阵阵耸动,如同被巨浪拍打的堤岸,发出痛楚的轰鸣。李旦问:“你的人?”薛崇简只答:“葛福顺!”

那股洪流蓦然冲开了夜间紧闭的玄德门,无数身着甲胄的将士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进来,迎面扑来的风中带着烟火气、血腥气、畜生的腥臊气,如长长的火舌舔过他们的面颊。地面被人和马匹踏得震动不已,一身甲胄的将领当先跳下马来,奔至李旦前深深一躬道:“殿下,臣营救来迟,罪该万死。”李旦虽然站住,仍是急剧喘息不已,他勉力点点头,扶着葛福顺冰冷的甲胄道:“将军劳苦。”葛福顺一挥手,向身边的亲卫到:“送殿下与薛郎君去玄武门!”

几个亲兵立刻牵过马匹来,葛福顺亲自扶着李旦上马。薛崇简被自己的大军包围,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右臂伤处剧痛彻骨,带得从肩头到小臂都阵阵抽搐,而左臂也酸痛得连剑都提不住了,见人将马带至自己身边,回头向李成器一笑道:“表哥带我一程。”

李成器在剧烈的奔跑之后,连呼吸都微带血腥之气,无数的将士呐喊着从他身边经过,让他根本就听不见薛崇简说了什么。剧烈的火光只是照亮了那个明媚笑容,让他看得清那俊俏的嘴角微微上扬,看到那明亮的眸子闪动出一种奇异的色彩,他眉梢眼角流溢着三分飞扬骄傲,三分柔情安慰,却还有三分稚子的娇态。这个笑容让李成器终于明白,他已从地狱回到这光烛天地的人间。

李成器先扶着薛崇简上马,自己也跨上去坐在他身后,感到那个人放松了身子,将所有重量都依靠在他怀中,脸颊也蹭着自己的颈子。李成器低声问:“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懒懒从鼻中应了一声:“嗯。”李成器也未再说什么,只是牵着缰绳的手臂微微收紧,将怀中人拥住,又低头在薛崇简颊边轻轻一吻,才磕一下马腹策动坐骑。

直到马匹走动起来,薛崇简仍有些恍惚,那一吻轻盈如蝴蝶触碰花蕊,若不是自己面颊上留下了宛若飞雪飘落的微微湿润,几乎便让他以为是在做梦。这是他们头一次当着万千人的面如此亲昵,那么多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这些人是否看到,对他们来说都已无关紧要了。他们能感到的只是彼此相契的心跳,以及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将周遭的烟火血腥之气都隔绝开来,这两人一骑,便是金灯代月的清净世界。

他们逆着大军行至玄武门,李隆基和崔日用已亲自带着人来迎接,李隆基扑倒在李旦马下放声大哭,口称死罪,李旦亦感慨泪下,下马来扶起李隆基叹道:“宗社祸难,赖汝安定,何罪之有?”李成器扶着薛崇简下马,薛崇简忙问:“我家那边怎样?”李隆基道:“那边已经得手,王师虔带人去迎接姑母,料得片刻就到。”几人这才松了口气,李成器道:“快寻大夫来,花奴受伤了。”崔日用忙道:“臣防着有变,带了自己的家医来。”一个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躬身上前,薛崇简摇头道:“现在不急,再等一刻。”李旦此时已恢复了从容,望着南边隐隐火光,道:“宫中是如何部署的?”

李隆基忙上前道:“葛福顺攻玄德门,李仙凫攻白兽门,若得手,将会于凌烟阁前。”李旦点点头,又望见李隆基身边跟随了一名年轻人,道:“这位大人是?”那人忙脱帽叩首,道:“臣南苑总监钟绍京叩见殿下。”

此人虽是掌管着南苑修葺事,手下的也都是工匠,官衙却处于宫苑之内。李旦这才明白薛崇简何以能带人突入宫禁,原来他们竟连这样一个工头儿都用上了。李旦微微一笑,亲自扶起钟绍京,道:“多谢大人相救。”

远处几支火把闪耀,太平公主骑着马带着一队侍从奔驰而来,薛崇简忙跑上前去叫道:“阿母!”太平老远看见兄长与儿子,她跳下来马来一把抱住薛崇简,哽咽道:“你吓死阿母了!”却听薛崇简“哎呦”一声,惊道:“怎么!”薛崇简一笑道:“无妨,受了点小伤。”

这时忽听宫院内传来呐喊:“凌烟阁太平!”李隆基大喜道:“他们得手了!”他向李旦一躬身道:“儿子这就去接应两位将军。”李旦点头道:“一切小心,不要伤害皇帝。”李隆基一愣,道:“爹爹?”李旦神情肃然道:“作乱的只是逆韦,重茂毕竟是你三伯的亲子,是当今名正言顺的皇帝,我们都不能担这个罪名。三郎,爹爹命你保全他,不是惺惺作态,也不是同你商量。”李隆基面上微微变色,躬身道:“儿子不敢莽撞。”他和崔日用、刘幽求、钟绍京等翻身上马,正要策马奔出,他忽又想到一事,回头道:“大哥要同去么?”李成器道:“我留在此处照顾爹爹和花奴。”李隆基一笑道:“也好。大哥刚脱险,便在庑房内歇息一阵。”

李隆基留下二百将士护卫玄武门,这才带着一支兵马冲进内廷。李旦等人进入庑房,那大夫为薛崇简检查伤处,见右臂被刺出一道寸许宽的伤口,鲜血已将他衣袖浸透,万幸并未伤着筋骨。他为薛崇简清洗净伤口,身边带的金疮药原甚充足,敷上后用白布紧紧包扎好。太平听他说只要安心养数日便可痊愈,虽然久悬之心至此方落下,却仍是抱着儿子淌下泪来。

李隆基在宫苑内奔驰杀戮,却仍不忘时时派人回来给父亲姑母禀告消息,一时得知韦氏逃入太极殿飞骑营,被将士诛杀,一时又得知安乐公主逃至右延明门被追兵斩首。李旦站在窗前,想想着宫中情景,心中不知为何,竟全无一丝喜悦,这都是他的亲人。显的尸身还在太极殿里静静地躺着,他悲哀的魂魄却只能盘旋于混乱的宫殿上方,看着自己最爱的妻女,在自己的灵柩前被自己的弟妹、侄儿杀害。他想起二哥李贤的那首黄台瓜辞,他们这一条藤蔓上的瓜果,终于也一颗接着一颗败落了。

四鼓时分李隆基大胜归来,刘幽求也去而复返,回禀道:“臣带人进入上官昭容宫内,昭容带宫女秉烛而迎,拿出她草拟的遗旨草稿,声称是她力主请相王辅政。她还说,是她将薛小郎君带出府去,她的是非功罪,唯有公主明白。臣不敢擅自决断,只得回来请公主与……”他正要说“临淄王”忽见李隆基蹙眉望他一眼,立时醒悟,顿一顿道:“……相王裁决。”

薛崇简本以为母亲三言两语便可说清,也并未多言,孰料太平公主一笑道:“上官婉儿是何等样人,你还不清楚?当日太子重俊杀人宫中,又为的是什么?”薛崇简惊道:“阿母!”太平骤然柳眉微挑,斥他道:“要你多言!”

一时屋内众人皆默然,太平只与李旦默默相对不语,薛崇简被母亲的神情惊住,也不敢再说话。隔了许久,李旦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鸦奴,此事交给你姑母处置可好?”李隆基欠身道:“自然如此。”太平向李旦微微一笑道:“四哥,既然她攀出我来,我便带花奴去见她,必让她心服口服。”李成器诧异道:“姑母,花奴身上有伤。”太平道:“他同我坐担子去。”薛崇简见母亲神情甚是坚决,心中暗暗纳罕,站起身向李成器道:“我去去就回来。”

李隆基命人寻来一副肩舆,太平与薛崇简共坐了,从玄武门进入大内,前往上官婉儿居住的宫苑。夏日天亮得早,刚过五更时分,东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色。借着微光,能看到宫苑中四处有兵士拖着尸体、或者架着伤者而行,地上的血迹还来不及洗去,时不时仍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惨呼。太平并未注意这些,太极宫的飞檐重阁缭绕在湿润的晨雾中,恍若云梦泽中的仙馆。她深深嗅了一口清晨寒凉的气息,望着东方那颗孤冷的明星,心中辨不清悲喜。她终于能在这宫室中真正抬头望一次苍穹,那些好的年华,好的人,却都回不来了。

隔了一刻,她见薛崇简靠着肩舆垂目不语,心疼地轻轻搂他一搂道:“倦了?这几日都不曾歇息吧?臂上可痛得厉害?”薛崇简摇摇头,闷声道:“阿母,我不明白。”太平一笑道:“你是觉得阿母贪功,才要置上官婉儿于死地么?”薛崇简道:“儿子记得阿母说过,上官阿姨是您唯一的朋友。”

太平轻轻一笑,她的笑容中颇多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何事觉得可笑,她低声道:“花奴,阿母一生有四个兄长,有你爹爹,他们都对我甚好。但普天下的女子中,肯听我说话,也愿意对我说话的,只有婉儿一个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懂我。我在出嫁前,一月中倒有二十日是与她同榻而眠。我十四岁那年,为了避开突厥的和亲,你阿翁让我去寺中出了一次家,婉儿来陪我,我们偷着吃肉,给佛祖观音涂胭脂。晚间我们躺在床上听钟,有一次婉儿说,她一辈子都不嫁人,就陪着我。”

她说到此处的语气柔和,嘴角也抿起一抹略带甜意的微笑,似在回味少年时的趣事。薛崇简道:“儿子更不明白了。”太平过了一刻,叹了口气接着道:“很多人事会变,物事人非,并不一定是那个人死了。”她说到此处,肩舆堪堪停在了上官婉儿的宫苑门口。

与别处的惊慌混乱不同,此处却是一片宁静,几名宫女所提的浆纱灯,在暗灰的晨曦中散着朦胧的光晕。太平与薛崇简进去,堂上灯烛仍未熄灭,数支红烛燃了一夜,堆积了厚厚的如玛瑙山一般蜡泪,残余的灯火在穿堂而过的晨风中摇曳欲灭。上官婉儿坐于堂上,她身着宫装,头上的高髻也梳得一丝不乱,许是坐的久了,她跪坐中柔软的腰肢微微倾侧,望着桌上一只煎茶的小铜炉出神,盈盈的火苗在她碧波一般的眸子里跳动。其时她已年过四十,且一直身形消瘦,全无时下美人的丰腴,不知为何,薛崇简仍是觉得她极美,且这美丽自他记事起就未曾改变过。无论天下是什么姓氏,上官婉儿都是这宫中最奇异的一抹风景。

听到脚步声上官婉儿回过头来,发髻间的步摇上所坠的长长玉珠便在她颊边轻轻摇动,恰如一点泪痕般清亮。她见到太平,神情并无一丝惊异,站起身缓步向太平走来,樱唇微带着笑意开启:“恭喜你,我煎了茶等你。”太平拉起她的手,亦报以微笑,道:“多谢。”

一对三十年的红粉挚友共度灾难后执手言欢,不知为何,薛崇简在一旁看着,却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太平笑道:“可是你告诉刘幽求的事,我不曾承认。”上官婉儿面上的微笑还未来得及收去,只是她的眼中出现了一抹少见的惶惑,这目光让天平想起那个从掖庭出来的少女,她的心中狠狠一疼,面上神情却转为了肃杀,她将嘴唇凑近上官婉儿的耳朵,轻声道:“婉儿,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上官婉儿面上的微笑渐渐冷下来,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太平亦稍稍向后退了半步,冷笑着向薛崇简道:“花奴,就是这个人,这也是杀你爹爹的一个凶手。”薛崇简几乎怀疑自己听错,惊道:“你说什么!”太平公主望着上官婉儿,冷冷道:“你恨三郎疏远你,于是对阿母献计李武联姻,要我改嫁,三郎就必须死,你用一句话就杀了他。”

薛崇简一时胸中气血逆行,惊喝道:“上官婉儿!我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上官婉儿一生经历无数风浪,到了此刻,竟然也未曾觉得如何恐惧,她脑中朦胧想起上阳宫中武后最后的那个微笑,原来自己从未逃脱她的手心。她微微一笑道:“是则天皇后告诉你的吧?难为你忍了这么久。”太平笑道:“你是三哥深爱之人,又依附于阿韦武三思,我如何敢动你。”上官婉儿轻点螓首叹息:“我一直不解,李重俊入宫为何指名要杀我,我终是不忍想到你。”太平道:“那时候我并未想杀你。”上官婉儿轻轻嗤笑道:“那是你知道他不是我对手。”太平道:“我知道你素来低眉顺目,却不是自取其辱之人,我赐你全尸。”说罢,她还抬手抚摸了一下上官婉儿眉间的梅花烙印。

上官婉儿从太平手中抽出手来,她缓缓退了一步,幽幽笑道:“你终归是对我好的,作为酬谢,我再送你几句话。相王登基已成定局,相王数子中,临淄王李隆基胸怀大志行事果决,他不会甘心做一个闲散亲王的,你亦不会甘心夺回的权柄被他人占据,以你们的性情,姑侄之间必不能相容。虽然临淄王年少,但你是女人,和我,和阿韦都无区别,在天下人的眼中,你已经输了。你可以把这看做好友的忠告……”她的樱唇中飘出一句恍若梦寐的低语:“……或是诅咒。”

她说毕缓缓转身向后堂走去,她到此刻心中想起的,竟不是亲人,不是她曾倾注了真情的薛绍,不是与她肌肤相亲的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崔湜、李显,都不是。她唯一想起的景象,是那日阳春,李显在昆明池边结彩楼,她独坐于楼上评判官员们的应制诗,朝中数百名官员齐聚楼下仰首,希冀着上官婉儿赐下的荣誉。一篇篇诗作,她看过随抛下,几百张诗笺散做一片浩浩荡荡的繁华香雪海。融融花香、诗笺上所熏得龙脑香、翰墨特有的清香混在一起,在空中氤氲开来,那气味真是好闻。[2]

太平在上官婉儿转身后还偏首沉吟片刻,继而她也决然地转过身去,向外堂走去。薛崇简怔在当地,照理说他该恨上官婉儿的,可是他心中却寻找不到一丝恨意,脑中眼前,也如眼前这园中景色一般,尽皆缭绕在飘渺云雾之中。此时炉中的茶汤开了,乳花珠玑磊落,宛若无数雪白珍珠的珍珠此起彼伏,却又一个个破碎。薛崇简想起那个午后,亦是这样一瓯茶,母亲抚着上官婉儿素净的脸道:“婉儿,我此生只有你一个朋友。”上官婉儿道:“至多不过一死,有你这句话,便是哄我,我也认了。”那日的风光无限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1]鲍照的《拟客从远方来》,南朝诗人里我最爱鲍照,对一时盛名的各种谢倒稀松平常。俊逸鲍参军,鲍照的诗文里,既有一个不得其时的落寞文人的激愤,又有对情感生死以之的孤勇,我喜欢他,大约也因为我自己是只愤青的缘故罢。

[2]那次彩楼评诗,冠军是宋之问,亚军是沈佺期,这俩人诗都不错,可惜人品都不太好,他们的悲剧在于武周后期和中宗朝人品好的基本都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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