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片片行云着蝉翼(上)

他们相偎依的胸口有一片融融的暖意,便如用心血点燃了一簇小小火苗,他们契合的心跳,伴随着这火苗的摇曳,跳动成一个和谐的频率。薛崇简藏于水下的手如游鱼般轻轻试探,李成器涨红了脸,也不知因这寒冷,还是因这试探,他在薛崇简的怀中瑟瑟发抖,这颤抖引得薛崇简心中的爱意,就如这潺潺流水一般包裹了全身。

流水托着他们的身子时起时落,为了抵御水流之力,薛崇简趁势将自己的腿与李成器的腿相攀来稳住身子。李成器红着脸低声道:“按律法,忤逆表兄,杖一百。”薛崇简在他耳旁笑道:“从小到大打过的,哪止一百了。总不能让我只挨打不吃肉吧。”

李成器沉于水下的身子,明明该是冰凉的,可是他与薛崇简紧偎着的胸前却渗出了汗水。薛崇简白皙精致的肌肤上闪着流光溢彩的水光,他爱这胴体,爱他顽皮的眼神,叫唤自己的声音,不管他读了多少诗书,习得多少礼法,他都对这爱意毫无抵御之力,甘愿为他犯下违逆人伦的重罪。

李成器深深呼吸,身周的杨柳在暖风中脉脉拂动,如罗织成了绿色的罗网,将他们安然地缠绕其中。远处的荒原寒山、咸阳古道、秦宫汉阙都被屏蔽在这罗网之外。让人再想不起故国兴废的感叹,折柳送行的哀伤,这潺潺流水便是他们最好最好的天地。

薛崇简与李成器正缱绻如醉,忽听得施淳在远处高声道:“殿下!相王府上有家人来寻你!”李成器吃了一惊,慌忙推开薛崇简游向岸边去拿自己衣衫,薛崇简好不懊恼,嘟囔道:“你都这么大了,出来玩一日,舅舅还怕你跑丢么?”李成器又羞又急道:“我出门时禀告过爹爹的,派人寻到这里,定是有紧要之事。”

薛崇简也不敢耽搁,只得悻悻穿上衣衫,匆匆向下游走去。相王府上来的两个家人却也是认识李成器的,见到他和薛崇简这副鬓发衣衫皆湿的狼狈模样,倒是怔了怔,跪下叩首道:“陛下传召,请郎君速速入宫。”李成器又是一惊,诧异道:“宣我?”那家人回禀道:“旨意是午后降下,传相王殿下带着几位小殿下进宫,殿下寻不到郎君,只得先行进宫,派了许多人出来找寻郎君。”

李成器情知问家人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急忙和薛崇简翻身上马,策马急速东行回城,饶是如此,他们回至隆庆坊的寿春王府邸时,纤纤月色已上柳梢。李成器见门口站了几个宫中内侍,都挑着大红灯笼眺望。他心下又是一沉,去向内侍门行了礼道:“容小王换过朝服,就随钦使们进宫。”

那些人在门前从午后站到晚间,被宫中的来使催了几遍,早就等得腿酸肚饥焦躁不堪,只想赶紧把李成器带进宫交差了事,但看看他身上衣裳又是尘土又是杂草,头上连冠子都没有戴,幞头的展角还是湿的,软软垂下来,实在无法见驾,也只得勉强点头道:“殿下还请从速。”

李成器进了内室更换公服,薛崇简也跟着他进去,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陪你进宫吧?”李成器也是满腹忧虑,摇头道:“那人并未说也宣召你和姑母,想来宅家是单找爹爹和我们。”薛崇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凉,宽慰他道:“近日也未听说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忧心,真有了事,一定给我和我阿母送出信儿来再做决断。”

李成器望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不知为何,心底总有隐隐的不安。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欢乐太过紧凑,如一杯接一杯的上好春醪灌得他熏熏如醉。这急如星火的传召将他一些尘封的恐惧又拉了回来,他心底的恐惧不敢告诉花奴,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一次次在刚刚触及幸福之时,上苍又带着戏谑的态度将那幸福轻率地更改。

李成器来不及与薛崇简多说什么,出去向几个内侍告了罪,便翻身上马,随他们直趋太极宫,经两仪门、献春门来到了万春殿外。门口迎立的内侍笑着迎上来行礼道:“殿下怎么这会子才来,只怕殿内酒宴都要散了。”李成器一边随着他拾阶而上,一边诧异道:“宅家设宴?”那内侍笑道:“可不是,太子一家、相王一家、梁王一家都在,热闹着呢。”李成器不解寻常一个家宴,父亲为何心急火燎派人到郊外将自己寻出来,亦不解今日这家宴为何没有姑母,但总归知道不是坏事,心下略安定了几分。

他进得殿来,果然如那内侍所言,各人桌上酒菜已残。皇帝身边坐着张氏兄弟,太子带着太子妃坐在女皇下首左侧,右侧依次是父亲与梁王夫妇,李氏与武氏的儿女们竟是到了大半,皆坐在父母之后。殿上气氛似乎十分轻松,太子与李旦脸上皆带着符合的笑容,各家的少年男女即便有至尊在场,也不甚顾及,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见他进来,各位县主郡主皆依礼用纨扇遮住面目,颔首行礼,她们的蝉鬓高髻被满室红灯照耀,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酒红色。

李成器被她们笑得一怔,连忙向皇帝跪下叩首道:“臣来迟了,请宅家降罪。”

女皇今日似是心情大好,只淡淡一笑道:“为了等你,你这些妹妹们都坐一天了。”太子妃凑趣地笑道:“我们倒要谢凤奴呢,正好混宅家一顿饭吃。”女皇斜睨了她一眼,又是一笑道:“他来得迟了,错过了热闹处,前头枝枝蔓蔓的,就让太子说给他听。”

李显臃肿的脸上浮起宽厚而温和的笑意,向李成器道:“凤奴,宅家恩典,将魏王的永清县主[1]许给重润,将梁王的方城县主许给你,将新都许给陈王[2]之子延晖,将仙蕙[3]许给魏王之子延基,将裹儿[4]许给梁王之子崇训……”他一口气报出五六桩婚姻,当事的少年少女们皆坐下席下,各自羞红了脸,旁的兄弟姐妹便都笑起来,轻轻的笑声如被风翻动的荷叶般涌过来。

其实跪伏在地的李成器,并未仔细听明白后边那一串串爵位与名字,许是他一路奔来,跑得太急了,现在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酸得作痛,几乎要瘫软下去;许是那水中的凉意还沉淀在他的身体里,现在顺着血液慢慢释放出来,全都汇聚于心间。女皇见他伏地不动,笑道:“你是他们的长兄,倒比这些小的们还害臊。”身旁又传来几声轻笑,李成器只觉得茫然,他不知道旁人在笑些什么,他脑中闪过的是太平公主再婚之日泪流满面的脸,终于也轮到他们这一代,来做棋子了。

李成器慢慢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向父亲望去,他看见父亲赔笑的脸上,却藏着悲悯的无奈,他看到隐于父亲身后的隆基,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只有那握着一把玲珑切肉小刀的手在暗暗用力,白皙的手背上跳出两条青筋来。他忽然手上起了一阵急痛,似乎是某个隐匿于皮肉下的伤口骤然间崩裂,汩汩冒出血来。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北风其凉,想起来那个冬日,他也如三郎一般狠狠握住一把小刀。他用自己的血肉去膏白刃,却依然救不回母亲。他想起来,花奴告诉他韦团儿陷害母亲与窦娘子的原因,是背后有魏王梁王的指使——

我是来送个肉汤另外预告打凤奴但是没写完的分割线

李成器下意识地握住了右手,他的目光从父亲那边收回,又渐渐转回皇帝所坐的上席。见皇帝正微微含笑审视着他,皇帝一笑,眼角的皱纹便聚在一处,眼神中不复往常望向自己的冷光,倒是让李成器愣了一下。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亦觉得奇怪,原来皇帝已经这样老了。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这一年过得太容易,有花奴伴在身边,连冬夜夏日都变得让人欢喜,全然看不到一刻刻的光阴是如何随着铜漏淌入这似水流年中。宛如读一首太好的诗,一气读过但觉唇齿生香,却茫然不能记起词句来。他心下弥漫开淡淡的怅惘与追悔,他早该想到的,人生忽如寄,行乐亦如是,他们这半年的欢愉既是偷来,上天自有收回的一日。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他躬身叩首下去,道:“臣谢陛下恩典,只是臣德薄志轻,行止有亏,往往致陛下之怒。去岁陛下责备之语,每每中夜思之,未尝不汗流浃背。县主为陛下与梁王所钟爱,臣自惭鄙陋,若觍颜尚主,只怕会贻误县主终身,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他推辞德薄志轻,殿上一众少年还以为不过是寻常恭谦之辞。待他说完叩下头去,那一边郡主县主们的席上,也不知是谁轻轻惊呼了一声,又忙用纨扇掩住,殿上一时都静了下来。

李显不料李成器竟会辞婚,先是吃了一惊,下意识望向母亲。皇帝面上不辨喜怒,手中的酒盅缓缓地放下,那满是皱纹的手放在莹润剔透的白玉杯上,看去甚是扎眼。李显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酸,他明白母亲要调和李武两家的苦心,便讪笑一声劝李成器道:“凤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既能知错,又是自家儿郎,至尊哪里会再与你计较。”

武三思神色中掠过一丝不悦,干笑一声道:“凤奴,我家阿兰你也是见过的,莫非你觉得她的姿容配不上你?还是嫌我梁王府的门第微寒,不足以高攀寿春郡王殿下?”

李成器并不抬头,众人也就无由看清他的脸色,只听他又道:“梁王言重,成器无地自容。成器自幼失学,又兼远隔双亲,不孝之罪已无可赦。成器但有一线自知之明,此生当一意以奉养父亲为念,不敢再望婚姻。”他话的说得如此决绝,众人都吃了一惊,忽然呼啦啦一声响,李显循声望去,是那边一个红裙少女起身时带翻了席案,杯盏碎了一地。那少女提着裙子气冲冲跑出殿去,未曾用纨扇遮面,两瓣红唇微微嘟起,虽是满脸怒色,容貌却是极为美艳。

李旦听李成器说到“远隔双亲”时,心中只是重重一痛,他最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他该想到,凤奴虽然性子柔弱,有些事却是不能忘怀的,就好比他每日在母亲这里赔笑,回去之后,对着一盏孤灯,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亦会有些锥心刺骨地往事让他不能安眠。他柔声道:“凤奴,梁王肯将县主下嫁,是体恤至尊怜你之心,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成器听着父亲略见疲惫的声音,心痛如绞,他心知离了此地,为了父亲这桩婚姻也推不掉了。婚姻,是刚才那离席而去的县主么?是将来他念一首催妆诗,纨扇后露出的某张芙蓉秀面么?他此生的盼望,都被小院中那一株柳树后的容颜用完了,如他对崔湜所说,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一个女子。他重重叩首,将头上幞头摘下,放在一旁,道:“臣这几日徘徊踟蹰,正要请旨陛下,请允许臣辞去王爵,潜心修道,为萱亲祈福。”

一时满殿哗然,太子妃韦氏不明就里,只觉四弟这儿子甚是不通情理,开口劝道:“凤奴,你这话差了,哪有当孝子就要出家做道士的……”

皇帝原本一直不语听他们聒噪,此时冷冷一笑,道:“太子妃。”韦氏忙住了口,道:“妾在。”皇帝淡笑道:“你不知道你这个侄儿的,他是连太子位都扔过的人,哪里稀罕这小小王爵。你带这些儿郎小娘们下去吧,朕有几句话问他。”韦氏虽然不解,也不敢再说话,向李重润李仙蕙等人使个眼色,带着对面席上一众少年少女们向皇帝行礼,又蹑着步子鱼贯而出。一时席上只剩下皇帝与太子、相王、武三思与张氏兄弟。

皇帝冷笑一声,道:“凤奴,你可是听什么人,说了些闲话?因此心里怨恨梁王?”李成器肩头微微一颤,低声道:“臣什么也不曾听说。”皇帝点头道:“那你是怨恨朕了。”李成器叩首出声,道:“臣绝无此心,臣只是自惭形秽,配不上县主,不敢为了一时荣宠欺君,还望陛下三思。”

张易之一直跪坐在皇帝身边不曾说话,此时忽然一声轻笑,他虽生得不似弟弟张昌宗那般柔媚,这一声笑却尽是戏谑之意,惹得李显李旦一阵心悸。张易之笑道:“臣斗胆,请代宅家问寿春郡王一句,殿下的心中,可是许了什么人了?”

李成器在殿上跪了半日,连皇帝的呵斥,都不及这句让他心悸,他浑身一震中耳边如有雷鸣,心慌意乱中未曾想到如何答话,一双放在地上的手握住又松开,身子晃了一下,亦不知是该抬头答话还是该继续跪着。他这般形容,张易之自以为是问着了,向皇帝一笑道:“怎样?”

李显也道是如此,稍稍松了口气,笑道:“还是五郎知晓他们少年人的心思。若是如此,臣就斗胆为凤奴求个请,还望母亲开恩,将那女子一并赐给凤奴做侧妃,料来凤奴的眼力也不差的。”

皇帝神色却不似李显这般轻松,冷冷问道:“是谁家的姑娘,也让我们听听,什么样的人物,能入了你的青眼。”李成器只是伏地不语,李显再想不到,原本一桩好事,被这侄儿搅成了这般局面,满心里只觉得李成器执拗地不可理喻,皱眉道:“凤奴,是什么样人,都不能对宅家和你爹说么?”李旦头上嗡嗡作响,他咬了咬牙,生怕儿子说出什么更令母亲恼怒的话来,强笑道:“这等他们小儿女不知廉耻的私情,说出来没得污了母亲的耳。凤奴如此荒唐,臣今晚带了他回去一定好生教导,婚姻之事,但凭母亲做主。”

皇帝本已略显衰态的凤目中,骤然又划过一道冷光,微微冷笑:“你劝得了他?”皇帝的目光从梁王不忿的脸上,又划到李显李旦焦急的脸上,最后终于落至李成器跪伏的身上。她心中亦觉得可笑,自己怎么一时就被这些人的誓言与恭谦蒙蔽,竟然会奢望,在自己的身后他们会如兄弟姐妹一样和睦友善?这些李家的子孙,李家的大臣们,已经握好了刀剑,只等着她去的那一日,就要将她一手缔造的大周根基砍个粉碎,要将他们积攒了五十年的怨恨,都发泄在武氏一门身上。这个孙儿最为懦弱,却又最为坦诚,他已将他的父辈、兄弟们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的脸色沉了沉,殿上又静默了一刻,皇帝忽然开口道:“传杖来。”李旦心中又急又痛,哀声恳求道:“母亲!”皇帝哼道:“朕知道他骨头硬得很,且看多少杖子,能打出他的实话来。”

李成器听到这个处置,虽是双手微微一抖,却随即平静下来,他辞婚之时就知道会激怒皇帝,若是皇帝肯打他一顿,就将这桩婚姻作罢倒也甚是便宜他。谁都能娶武家的县主,唯有他不能,他没有本事为母亲报仇,亦没有本事向花奴许下胶漆不离的誓言,但他至少能拒绝武三思的女儿做自己的妻子。

不一时几个内侍鱼贯而入,手中拿着两根荆木杖子,后边又有两人抬着一张刑床安置在殿心。李成器深吸了一口气,又向皇帝叩了个头,起身向那张刑床走去。李显此时不敢再多说话,看看满脸焦急的四弟,又看看平静到极致又执拗到极致的李成器,只觉甚是头痛。

两个内侍挟持着李成器,将他按在了刑床上。李成器心中微微苦笑,他不是头一回上这刑床,已有些轻车熟路,趁着尚未被按得动弹不得,先用双手紧紧扣住了刑床的边缘,一时疼痛中也好有了借力处。两名内侍分别按住了他肩头,又有一人走到他身后,李成器明白他的意思,脸色骤然涨红,闭上双目低下头去。

张易之一直静望皇帝脸色,见皇帝微微一蹙眉,忙向那内侍轻轻一摇头,那人会意,只将李成器的长袍撩起,又将中衣折上去,只露出内中一条素纱长裤,便停了手,转到下首去按住了李成器的双足。李成器这才明白今日殿上杖责,可以免去褫衣的耻辱,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见两边执杖的内饰皆已站好,忙用力咬住了牙关。

因皇帝并没有数杖责的数目,那些内侍也不敢多问,见寿春郡王已被按得妥当了,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李成器虽还穿着一条裤子,但夏日里衣衫单薄,那板子实在与打在肉上无异,只听身后脆生生一声响,臀上便是一片油泼火烧般剧痛。他虽极力忍耐,仍是克制不住身子下意识地向上一挺,他抬起头时,皇帝身侧的那盏明灯晕成一个柔和的光圈,将皇帝阴冷的脸,伯父李显不可索解的脸,父亲痛惜不忍的脸,梁王武三思窘迫尴尬的脸,都笼罩得模糊不清。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的心思,皇帝懂一些,父亲懂一些,武三思料来也懂一些,只是他们都无人能真正明白。即便是他自己,也难以琢磨清楚,为何他能忍受这许多年,却终究无法在婚姻之事上隐忍敷衍。他在不断笞落的痛楚中努力闭目,向自己的心中望去,那里是一片如秋日清晨的晦暝,那里有轻轻寒雾,有潺潺流水,有苍苍蒹葭,有伤心枫树,有多情垂杨。他努力去看,却仍是看不清楚他和花奴的将来。

李成器努力将身子压制在刑床中,初时三四杖,还只是觉得皮肉疼痛,咬紧了牙关总算还能忍住。再打两三杖,只觉得肋下越来越痛,竟是连气也喘不上来,他脑中一片纷乱,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记起今日出门,腰间系带子的是薛崇简赠他的那块白玉带钩。去岁薛崇简向皇帝讨要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命玉工磨制成了两个带钩,薛崇简的那只上头雕了凤凰,他这只上头雕作了芍药花。他平日里一来爱惜,二来怕被人窥见,并不敢多戴,只今日是和薛崇简出去游玩,才戴上的,进宫前换衣裳急切中未曾换下。想来是方才趴上刑床时,将那带钩蹭得挪了位置,才垫得肋下生疼。

他生怕自己将那带钩压碎了,忙努力将身子撑起些,恰好一杖又重重落在臀峰上,他分心之下更难忍受,不由“呃”得一声痛呼出声。那按压他的内侍只觉李成器骤然要夺回手腕,只道他挨痛不过挣扎起来,忙手上加力,将他手腕牢牢钉在刑床上。李成器心中大急,只得奋力用手肘撑着上身,如此一番折腾,越发觉得那落在身上的杖子痛入骨髓,虽是痛楚皆在臀腿上,但每一杖打落,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翻腾。

那荆木杖子虽不如竹板易擦破肌肤,却是打得皮肉高肿,红紫之色已从单薄的裤子中透出来。也不过二十余下,杖子再落在臀峰上时,已是绽开一片血渍,李成器只觉这一下疼痛骤然又增数倍,忍无可忍下又是一声闷呼。

武三思坐在一旁,看着这沉闷的杖责场面,也是万分难堪。他望望李旦,见他似是不忍观看,偏过了脸去,一双放在膝头的手却是抖得厉害。武三思心下气闷,他刻意要和李氏联姻,也是为了将来能为自己留一地步,却不料这小郡王软硬不吃,竟比他爹还难缠。若是真把李成器打出了好歹来,跟李旦的梁子就结得更深了,见李成器裤子上血渍片片晕开,便干咳了一声,向皇帝赔笑道:“宅家,寿春郡王少年人面皮薄,或许有些不便在这里说的隐情,回去让相王问问也就是了。”他见皇帝不语,又笑道:“要是将他打坏了,将来吃亏的还是阿兰不是?”

李成器虽疼得昏昏沉沉,亦听明白了他这句话说得粗俗,一时气得浑身乱颤。却听张易之笑道:“宅家,梁王说得在理,儿女之事用棍棒来逼问,倒有些花间喝道的意思。”他话说得放肆,皇帝不以为忤,转头笑道:“那你说如何?”张易之笑道:“不若让臣带了殿下去回心院,缓缓劝导,定能劝得殿下回心转意。”

听到那三个字,李显和李旦骤然抬头,皇帝面上神色也是稍稍一滞,停了片刻,却道:“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1】唐代,帝女称公主,太子女称郡主,王女称县主;【2】陈王是武则天的侄儿武承业;【3】就是那个悲催的永泰公主李仙蕙;【4】也很悲催的安乐公主李裹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