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昔时金阶白玉堂

李成器不曾想到他竟这样利落,反倒握着扇子愣在当地。薛崇简这一二年身子渐渐成形,蜂腰窄臀,且是趴在桌上,腰肢被桌沿垫起,一双臀丘愈发显出挺翘紧质的弧线来。那鲜白之色,便如新挖出的一段春笋,似乎一按就能滴出水来,比之皓皓白雪莹莹珠玉,都多几分生动。

李成器眼前往事沓然流转,想起六岁时他被宋守节按在桌上两腿乱蹬的模样,心中重重一酸。只是他所作的事实在无可饶恕,李成器走上前掂量一下扇子,见它长一尺有余,做刑具倒是趁手,便扬起来重重挥下。这东西不如戒尺藤条之类挥动有声,薛崇简直听到“啪”一声脆响,才感到臀峰上一道撕肉般刺痛。他原是不曾想到这风雅之物竟然有如斯威力,大吃一惊下便“啊”得喊了一声,身子下意识便挺了起来。李成器也不知道,那扇子正面着肉处并不平整,木质又沉,痛楚实不在戒尺之下,只当他是一贯装腔作势,更是愠怒,低喝道:“你不怕旁人听见,就大声叫唤吧!”第二记挥下去时更是毫不容情,打得薛崇简倒抽口冷气,却是不敢再吭声,用力咬牙几次才算忍住,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苦。他一转眼间,忽然瞥见桌旁放着一只小小青瓷罐子,那是他给李成器拿的一罐樱桃脯,当时见这罐子虽然小巧,却绘着一幅游春图,料来李成器一定喜欢,就给他拿来了。此时他眼睛离那罐子近了,看见里头并肩骑马的人,不知为何,在第三板落下时,两眼竟湿了。

他要这样,他要和表哥去看看骊山的山水究竟是什么颜色,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又怎能让李成器离开?他宁可惹得表哥生气,宁可被他打屁股,不能放他走。他低下头悄悄用手抹了下眼泪,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跟表哥争辩,他说不过他,表哥肚里总是有一大串一大串的道理。李成器要想父亲、想弟弟、想远得看不着的苍生百姓,薛崇简却只是如孩子一般,紧紧牵着表哥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扇子打落一下,便在雪白肌肤上留下一道齐齐整整的绯红痕迹,五六下过去,薛崇简臀上便如染了胭脂一般。他忽然想知道李成器应下皇帝婚事时是怎样的心情,有没有对自己的一点不舍?他屁股上本就一片火烧般灼痛,又麻辣辣得甚是难受,被这念头一牵扯,下一板打落时,更是觉得疼到心里去了。他也不知道李成器究竟用了多大力气,能把这一支玩赏之物变得刑具一般厉害。

他一时暗恨自己多事,天气尚不算热,带着这东西做什么。要是他不曾带来,李成器气极了也只能将他按在腿上打一顿巴掌,就如小时候一般,料来会好受许多。一时又担心李成器用力太过,将那扇子折断了。一时疼得厉害,又隐隐希望干脆早些打断了,扇子坏了还能修,李成器现在气头上,连个数目也不说,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薛崇简心中七上八下,努力胡思乱想,不去专心体会那份痛楚,二十余下过去,却是什么也想不起,只觉臀上一阵阵如针挑般,他这个姿势趴着,臀上肌肤紧绷,疼痛都留在皮肉表面,连散都散不去。他偷眼向后一看,正看见李成器高扬着手臂挥下来,心中又酸又痛,浑身都随着那道毒辣痛楚一颤,只想伸手回去挡一挡,或是跳起来挣开。他咬牙咬得两腮发酸,太阳处也突突跳动,只得张口嘴略透口气,压着哽咽低声道:“表哥……我知错了,饶了我……”他还想讨好李成器两句,强笑道:“也饶了它,我下次带藤条来给你打……哎呦!”他一松口,便更加忍不住,几声呻吟溢出口唇。

李成器见他还有心说笑,全无一点真心悔过之意,虽是薛崇简臀上已成一片深红之色,臀峰上几道棱子突起来横亘在那里。他心中疼惜之极,手上却是下得又狠又快,他如何告诉花奴,这世上不止他们两个人?他们并不能毫无负担地活着。薛崇简被这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板子打得脑中发晕,急痛下说不出话,只觉汗水流进眼睛蛰得难受,却是不敢抬手去擦,他只怕动一动手指,就忍不住回手去抓扇子了。

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薛崇简早已是痛得汗流浃背,他虽不曾数数,却估摸着也有四十下了,李成器全无一点罢手的意思。他心中绝望,更难再忍,痛呼两声求饶道:“表哥,别打了!”他等待片刻,却不闻李成器答话,满室中都只有扇子笞落在自己皮肉上的啪啪声,连窗外稀稀拉拉的蝉鸣都压住了。又是接连两板都笞落在臀峰上,薛崇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又痛又怕,下意识一回身捉住了李成器挥落的手腕,左手得了这个空隙,赶紧回去在泼沸油走滚汤一般的屁股上揉揉。触手虽是一片热烫,还有深深浅浅的棱子,但似乎好歹是没出血,薛崇简轻轻松了口气。

李成器见他一只手忙不过来似的,在屁股上揉揉这边又按按那边,仍是那般稚气可笑,想起幼年之事,心中剧痛,也不与他争夺,只垂下眼睑默不作声望着他,目光温温凉凉便如春夜洒落的月光一般。他这个样子,实比刚才的笞打更让薛崇简心惊百倍,可是灼痛皮肉实在受的荼毒太久,手揉上去能大大缓解痛楚,竟如饮鸩止渴一般舍不得放开。他偷觑着李成器的神情,一边在心中猜度他还能容忍自己多久,一边又盼着拖延一刻是一刻,一颗心纠结煎熬,眼泪一滴滴坠落下来。

薛崇简揉了片刻,实在不敢再等,极艰难地松开了手,喘息道:“表哥,你接着打吧。”李成器见着片刻耽搁,方才打出的伤痕已凝血转为青紫色,叹了口气,道:“你应我一句,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薛崇简却不料他竟然忽然开恩肯宽赦了自己,正要答应,不知怎么回事,开口时,却变成了愣愣的一句:“我不知道。”

他心中懊悔,只道自己是被打傻了,心内却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可以一次次讨饶,一次次认错,但若下次,此番之事重来一遍,他依然无旁的选择。他就是如此贪恋这个人,不容得一刻分离,他连他生气的样子,此刻的冷漠都舍不得。他知道这贪恋的不该,他们终究只是表兄弟,李成器的血脉中有比他的亲得多的人,他的贪恋终有一日会被粉碎,可是他除了一次次拽紧他,能有什么办法。

李成器听他如此说,气得手颤,扬起扇子来又重重抽了数下,薛崇简此时只能抽噎哭泣,脑中微微发木,胸口憋得有些恶心。李成器见那青紫的肌肤之下已有几处微微泛起细小血点来,一时连气也喘不上来,扬起的手慢慢垂下,将那把扇子放在桌上。

薛崇简只怕他一转身走了,一把扯住他手腕,哭道:“你都打了,不许走!”李成器轻轻伸手,揩去他脸上一道泪渍,苦笑道:“我能走到哪里去?” 薛崇简道:“那你也不许不理我!”李成器的手在薛崇简的鬓边、眉际、颊下轻轻抚摸,分辨着灼热黏潮的汗水泪水,薛崇简的屁股仍是一片刺痛,他心中的痛楚却在李成器清凉的指尖下渐渐平和。他知道这姿势是有些丢人的,他更不愿思考这责打后的触摸代表着什么,又超越了什么。他只当这是小时候,一切从他记忆的起点开始,一切都不曾改变。

李成器将薛崇简放平在榻上,为他擦了些药,就听见外头张林催促的声音:“薛小郎君,这都快到午饭时候了!”薛崇简呵斥道:“滚远点!”李成器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早些去吧,别让姑姑担心。”薛崇简趴在榻上,闷声道:“我翻不过去。”李成器道:“我请他开门。”薛崇简转过脸去,道:“我屁股疼,走不动。” 李成器拿他无法,抱膝在他身旁默坐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那把腰扇,却看见是自己不久前写的字:“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这段话早已烂熟于胸,此时看来无比刺心,实在不忍再读下去,又将那扇子合起,伸手探入薄被中去,在薛崇简臀上缓缓按揉。

圣历元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李旦以为与往日并无不同,二更后他宽衣躺下,豆卢氏将他白日的外衣平整叠好,侧目望了他一眼,见李旦只是平躺着闭目,胸口衾被微微起伏,也不知是否睡去。一片昏黄灯光映在他额头上,将鬓边一丛白发映得甚是突兀。豆卢氏心中作酸,李旦今年不过三十八岁,但自三年前刘妃窦妃出事,他的行止便如清心寡欲的老僧一般,夫妻二人每晚同床共枕,却是秋毫不犯。她知李旦内心是对两位故妻抱愧,并不敢有一丝怨言,只今晚坐于灯下,抱着他的衣裳,一颗心慌得没有着落处。她站起来,在室内无声走了两圈,见那影子也默默随着她旋转,凄然一笑,还未防备,两行泪水就从颊边无声淌下。

忽然外间传来几声脚步,接着是急促的砸门声,李旦悚然惊醒,却见豆卢氏挂着泪水站在自己床前,一惊道:“你怎么了?”豆卢氏忙擦了泪道:“无事。”值夜内侍匆匆进来道:“殿下娘子,上阳宫那边来了人,说陛下急召殿下。”李旦也不知是刚从衾被中坐起来还是怎得,浑身一激灵,就打了个寒战,愣在床上。豆卢氏也是吓得手足发麻,道:“这个时候,陛下有什么事?”那内侍道:“问了,那人说不知。”

李旦揭开被子自己穿了鞋下榻,道:“叫他略候,我穿了衣服就去。”豆卢氏一把攥住他手,方才未干的泪水又再淌下,道:“我随殿下去。”李旦本以为此一日会如何恐惧,现在事到临头,除了些遗憾外,倒是平和宁静。他握了握豆卢氏冰冷的手,淡淡笑道:“娘叫的是我,你去做什么?替我梳梳头吧,总不能这么蓬头垢面的……”

豆卢氏几乎失声痛哭,李旦在她唇上轻轻一按,转身自己坐到了梳妆床前,豆卢氏强忍悲痛,上前将他头发梳做一个平平整整的髻子,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只平日不戴的玉簪簪上,李旦在镜中看见,也只是一笑不语。豆卢氏梳罢了头,又从柜中拿出一件半臂,道:“夜间冷,殿下多穿一件。”她手按在李旦肩头时,忽听李旦极轻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豆卢氏一把拥住他,将脸埋进他背上,李旦静候了片刻,微笑着挣开了她,自己将外衣穿上,向那内侍道:“这便去吧。”听着身后豆卢氏哭着喊了声:“殿下。”他咬了咬牙,并不曾停步。

李旦在门外上了步辇,被四个内侍抬着逶迤向上阳宫而去,那是一乘女子步辇,便在夜晚,也依旧张起丁字障竿鸳鸯绣带做步障。李旦也并不觉有如何奇怪,抬起头来,望见湛蓝如洗的夜空,无风树动,晚燕方归,他轻轻一笑:“是如此好的春夜。”

到了母亲的寝宫外,那内侍扶他下来,到了门外道:“殿下好走。”李旦默默看了他一眼,提着袍子上了石阶。一进殿内却是华灯耀眼,芬芳扑鼻,李旦愣了愣,又向内走了些,方看见内殿正大张筵席,一溜十几张几案排开,许多男女孩童正在大快朵颐,皇帝却是坐在上首,带着淡淡倦意与微笑看着。

李旦正僵在当地,皇帝已看到了他,笑道:“旭轮来了。”皇帝之下那人骤然抬头,饶是李旦一贯静定,也如雷击般浑身一抖,失声道:“三哥!”那人虽一身庶人的青袍,眉目也颇显风霜憔悴,却是一别十四年的兄长、曾经的皇帝李显无疑。

李显抛下一只正吃的羊腿,跌跌撞撞离了席,扑上来抱住李旦哭道:“四弟!旭轮……我还以为不能生见你面了……”李旦紧紧抱住自己的兄长,心思却转得极快,母亲为何不动声色将三哥接回来?他将近些年来自己知道少得可怜的几件事凑在一处,狄仁杰拜相,母亲宠幸了太平送来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他眼前骤然一亮,抱着李显的手再紧了紧,让他不要再说下去。李显也随即明白,缓缓抬头,模糊泪眼却正望见弟弟鬓边一抹白发,心中大恸,他走时,李旦方是眉目如画的俊秀少年。

李显油腻腻的手轻轻抚了抚李旦鬓边,轻声道:“你怎么……也老的如此快。”李旦含泪一笑,牵着李显的手走到皇帝面前跪下叩首道:“母亲德象天地,臣代三哥一家谢恩了……”皇帝倒不似他们那般激动,淡淡一笑道:“ 回来就好,你三哥还未用饭,去陪你他坐坐吧。”李旦与李显一起走向席案,李旦忽然在李显耳旁轻声道:“不要问你弟妹的近况。”李显一惊,望向李旦,李旦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到了席间,李显手足无措地叫了自己的子女来拜见四叔,他一一指过去:“这是重润,这是重俊,这是重茂,重福……裹儿,别吃了!来给四叔磕头!”李显羞赧窘迫地搓着手:“这是你嫂子在路上生的,拿我的衣服裹了,就叫裹儿,没见过人,不懂规矩……”李旦对着那眼含疑惧、手中犹捏着一块胡饼的娇美少女慈爱一笑,他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轻轻抬袖擦了擦眼睛。

筵席之后皇帝让上官婉儿引李显一家往别院居住,上官婉儿知道他们兄弟定然有很多话要说,只远远跟在后头。李显走出殿外,低声道:“我到了庐陵,才听说了二哥的事。”李旦默然一刻,道:“我求过娘。”李显苦笑道:“我知道,不怪你。”他迈下丹墀时踉跄了一下,李旦连忙扶住,李显看了看脚下,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掠过月色下的雕楹云楣的宫阙,飞檐连闳楼台,虽已是深夜,却仍旧彤庭辉辉,盏盏明灯如同漂浮水上。

李显向乾元殿的方向凝望片刻,又回头望了望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却在那一日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女子,在夜色中看来仍是如十四年前一般婀娜纤弱,娟娟静好。他涩然一笑,他心中的怨恨已平,只留下室迩人远的怅惘,他向李旦叹道:“还是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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