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百尺游丝争绕树(上)

四十杖打完,李守礼已然晕厥,张林命人将他架回房中,又命几位郡王各自归房。李隆基默默回到房中,一名宫女随着他入了暖阁,怀中抱着个小包袱,在室内环顾一圈,略有些局促地跪下道:“奴婢叩见殿下千岁。”声音因为谦卑而糯软,十分温柔动听。

李隆基负着手打量她,见她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她梳着双丫髻子,着一身束腰窄袖青色襦裙,勾勒出尚未长成的少女身形,全无时下美人的风韵。李隆基心中也明白,姑母是怕他们正当血气方刚的年华,被幽闭于这不知年月的深院之中无可排遣,才送青春妙龄的宫女来作伴。太平如此细心倒也令他感戴,只是见这宫女稚气未脱,容貌似也平常,想起今后日升月落,都要与这旁人骤然塞来的卑贱女子朝夕相对,心中十分不耐,皱眉道:“起来说话。”

那宫女站起身来,一张小小脸儿干净清秀,略无脂粉,只两瓣樱唇如桃花一般做温润粉色。因青春的美好,虽无时下雍容丰腴的美人态度,亦些微有令人心动处。

李隆基漫不经心问:“叫什么名字?”那宫女道:“秉殿下,奴婢叫做元沅。”李隆基不悦道:“圆圆?”

那宫女抿嘴一笑,倒让李隆基一惊,那张脸在阴暗暖阁内霎时明亮起来,她笑道:“奴婢姓元,掖庭的阿姨取了‘沅有芷兮澧有兰’中的‘沅’字。”李隆基哼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她何苦拿这晦气意思咒你一世。”元沅一愣,道:“奴婢不知,若真求不得,亦只是奴婢的命数。”

李隆基听了她的姓氏,猜测她许是河南元氏勋贵之女,也如上官婉儿一般因家门获罪入了掖庭,问道:“父母还在么?”元沅摇头道:“不知道,自幼便没有见过爷娘。”李隆基凝视她片刻,忽然淡淡道:“倒也好,了无牵挂。”

元沅只觉他语气略有异样,她微微抬起眼睛偷觑,只见李隆基的一身白衣、一张白皙面容均陷入沉沉黯淡中,她知道临淄郡王也只比自己年长一岁,却觉得这站在阳春中的少年,像是走了几世风霜,满身都是悲哉秋气。她最想看清的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一般望不到底,她自幼不曾出过宫,常常想象“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是什么情景。现在她想,秋风之下的洞庭水,就该是临淄郡王眼中的颜色,让人越是等待就愈是绝望,却又愈发思念的欲罢不能。

她轻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么?奴婢什么都会做。”

李隆基转身道:“没事,你自己歇着吧,莫来吵我。”他拿起一本书来,回身趺坐在蒲席上,正待要翻看,忽然听得门外当啷几声,当是院门落锁的声音。那寒冷声响敲得他浑身微微一颤,怔忡片刻,再看那书上字迹,光线昏暗中如同游了满眼蝌蚪,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元沅见他读书,忙道:“屋里暗,奴婢点起灯来殿下再看。”她匆匆将包袱放在竹帘外一张小榻上,就去点灯,明亮灯光忽然晃起,李隆基烦躁难耐,向后一仰,躺下将书盖在脸上。

元沅不提防忽然就惹恼了他,不禁手足无措愣在当地,只得蹑着步子过去将灯熄灭,低声道:“殿下,上床睡吧,地上凉的。”李隆基皱眉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元沅肩头又是微微一颤,不敢再吭声,默默走到暖格外,将自己包袱中的几件衣物放好,又将榻上的一套被褥抱了,铺在竹帘下的地上。

李隆基听见她窸窸窣窣地忙活,忍不住稍稍侧头去看,朦胧中正望见元沅抱着一床被子,苗条腰肢略向后倾侧,越发衬出身形婉娈纤弱。他忽然想起一句诗来,抱衾与裯,寔命不犹,于幽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薛崇简从马场上回来,见只有太平一人抱膝坐在蒲席上,身子斜靠着隐几,柔荑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一串珊瑚香珠,红白相映,甚是夺目。薛崇简四处张望一下,道:“阿母,表哥出去了?”太平方回过神来,道:“是。”薛崇简更是诧异:“去哪里了?”

他眼睛一瞥觉得床头小座屏上的图画有些异样,“咦”得一声,走过去来查看,原来是他与李成器一同绘的那幅“游春图”已经贴上,画中山水用笔潦草,树木亭台稀疏,大片绿色皴染成的草地上并无一人,愈见空旷寂静。他忽然看到一株柳树下蹲着两只松鼠,毛团儿般的身子尾巴,两颗小小脑袋凑到一处,虽只点了小小眼睛,神态却甚是灵动可爱,让人不禁想伸手进去揉一揉尾巴。

薛崇简被逗得噗嗤一乐道:“他忒会偷懒,不想画了就用这个搪塞我!我捉他去!”

太平凝视儿子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串珠子依旧套回自己腕上,道:“花奴,过来。”薛崇简回到母亲身边坐下,奇道:“阿母,你怎么了?”太平搂住儿子肩头道:“你安安生生坐着,阿母把话说完前,你不许插嘴,不许站起来。”薛崇简心中隐隐忐忑,催促道:“究竟怎么了,阿母快说。”

太平柔声道:“凤奴不回来了,他要与自己的弟弟们同住。”薛崇简果真按捺不住,蹭得站起来,惊恼道:“他要搬回王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自顾自就走了!”太平手上用力,将他又按回来,道:“说了让你听完。”薛崇简无奈,只得又坐下道:“他为什么突然搬回去?”太平叹道:“他没有回王府,是宅家下旨,要他们重新入阁,与你二舅舅的儿子同院居住。旨意昨日就下了,是凤奴怕你生事,求我再拖延一日。”

薛崇简细细思忖母亲话中含义,宅家下旨,重新入阁,他昨日就知道了,再拖延一日……脑中许多凌乱念头混杂,昨日半醉中的朦胧话语反倒渐渐清晰,李成器叹息说这障子画不完了,李成器答应他一起去长安,李成器说眼下的月亮是最好的,原来母亲和表哥,都是骗他的。

他的嘴唇颤抖几下,手足渐渐觉出寒冷麻木。与上次李成器被送入推事院纯粹的恐惧不同,这次的期望与失望都至为彻底,承接太过紧密,梦里那个含笑的月亮,只是他一人的痴想而已。他用力挣脱母亲的压制,站起来身来向门外走去。

太平厉声喝道:“你站着!不许去!”薛崇简双目略红,语气倒从容,微微冷笑道:“你传人绑了我吧。”太平问道:“你知道他在何处?”薛崇简冷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能自己找。我去问上官阿姨,去问内侍省,去问阿婆,大不了再去寻一次推事院!”

太平勃然大怒,起身喝道:“匹夫之勇!这次若非安金藏舍身救主,你以为凭着你一身血肉,我一副唇舌,能救皇嗣和凤奴么?你知不知道至尊是以什么罪名腰斩元庆范云仙他们!是私谒皇嗣!宅家将凤奴幽闭,就是不愿他们再与外臣接触,你想送了我与凤奴的性命,就去找他吧!”

薛崇简骤然回头,压低声音道:“阿母,又出事了么?”

太平见儿子并非全然意气用事,心中倒是微微一酸,走上前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来俊臣暗地里指使了几名御史纠弹我。”薛崇简惊道:“他怎么敢!”又咬牙恨道:“上次就该一刀宰了他!”太平冷笑道:“来俊臣连条狗都不如,值得你为他赔上性命?宅家这次宽赦四哥和凤奴,又赏赐安金藏,便已是对他不满。他连我都敢动,不过是狗急跳墙困兽之斗,他动静越大,越见他方寸已乱。”

薛崇简迟疑道:“会不会是魏王他们……”太平嘴角抿起一丝笑容,道:“武攸暨在我手上,我倒了他们武氏牵一发动全身,对他们没好处。这一次来俊臣没有从凤奴那里拿到口供,又失了圣宠,武承嗣也不会再保他。你且略等几日,我要办一件事,这件事若成了,你去看凤奴就无妨了。”

薛崇简长这么大,母亲第一次将朝中诡谲风波与他商量,他望着母亲发髻上步摇上的细如虫须般的金丝纹风不动,她双眉上的额黄也一般的金光闪耀,不知为何,隐隐有面对皇帝紧张。他手心冒汗,道:“阿母,我能帮你做什么?”太平温和望他一眼,笑道:“你若真想帮我,就回家去,跟武攸暨好生磕个头,陪个不是,再去跟阿婆请安认错。”

薛崇简明白,母亲这次要倒来,还须借助武氏力量,便要先笼络好武攸暨。他点点头,他迟疑一刻,又道:“阿母,你只告诉我,表哥他是否平安?为什么……要和二舅舅的儿子关在一起?”他想起那天皇帝望向李成器时冷厉决绝的凤目,仍是禁不住打个寒颤。

太平轻叹道:“宅家虽然饶了他,但毕竟怒气未消,你莫要太担心,我自会护他们周全。”薛崇简扶着母亲回榻上坐下,他望着那座画屏中的两只小小松鼠,忆起两人幼年玩笑,眼眶忽然一阵锥心刺骨的酸楚,长安道上芳草萋萋,红尘紫陌渐著人衣,却等不来游赏的王孙了。

李成器回到自己房中,一直伫立窗前,直到日暮时分,仍是未看到有人进李守礼的屋子。他压制不住心中忧虑,沉吟一下,回身问宫女阿萝:“姑母送来的药呢?”阿萝忙开了柜子,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爽?”李成器走上前检点一下,将那瓶未用完的棒疮药取出,又从衣箱中找出一条金带,将金銙折叠了隐在手臂后,开门进了院中,对守卫的金吾道:“我想见张大人。”

不一时便见张林一脸厌烦进院道:“殿下又怎么了?可是催晚饭么?”李成器将金带隐在袖中,送到张林手边,张林触手只觉沉重冰冷,拿眼睛一瞥,看到金亮一角,心下约略知道,伸手握了道:“殿下有何吩咐?也莫要为难我才好。”李成器道:“守礼杖伤甚重,又是为我受责,我想给他送这瓶药去。”张林眼中略显诧异之色,打量李成器一番,又望望他手心紧握的那只瓷瓶,忽然笑起来:“殿下真是未雨绸缪,连药都预备好了。”李成器面上一红,垂首不语。张林笑道:“殿下没对我说过,他们也什么都没瞧见,你快进快出,若让宅家知道,你两个都难逃责罚。”李成器忙道:“多谢大人。”

张林出得院来,将那条金带在手上掂掂,心中嗤笑道:“有这样一窝孙子,可知李家气数尽了。”

李成器轻轻推开李守礼的房门,屋中一股潮湿阴冷酸气扑鼻而来,几样陈设器皿也都破败陈旧,与他这里一比,自己那里已是玉堂华屋,才知同是幽禁,却也有天上地下的差别。他见李守礼伏在木榻上昏沉未醒,嘴唇上尽是血痂,先去斟了一盏水来,那水瓶亦是触手冰冷。他想去自己房中取一瓶热水来,又怕出去再难进来,迟疑片刻,也只得捧着那杯冷水来到榻边,轻轻唤他:“二哥。”

李守礼本睡去不沉,被他一唤,朦胧中睁开眼睛,嘴唇急剧颤抖,却是说不出话,李成器将杯子凑他到唇边,他看了李成器一眼,才大口如得甘霖般饮下,喘息片刻道:“你来做什么?”李成器道:“我来给你送点药。”李守礼虚弱地摇头道:“你快出去,若是被他们察觉……”李成器道:“我求了那个寺伯,他答应我进来。”

李守礼怔了怔,轻声道:“你是不是叫做凤奴?”李成器点点头,李守礼苍白发青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笑意,道:“我见过你的,那年大帝传旨,说四叔叔的长子周岁了,让爹爹带着我们去洛阳赴家宴。我们回来没几日,爹爹就出事了。”李成器听他说起旧事,有飘渺的心悸,低声道:“我不知道,二伯是为这个回洛阳的。”李守礼忽然看到他垂在枕边的麻布衣袖,神色大变:“你为什么穿成这样?是不是四叔……”李成器忙含泪摇头:“是我娘。”又道:“我爹现在东宫,至尊待他还好。”

李守礼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地将脸伏下去。李成器来到他身后,道:“我给你上点药,你忍忍。”李守礼点头道:“这会儿倒痛得有些木了,不甚难捱。”李成器先将他上衣揭上去,见有几道褐色伤痕从背上延伸出来,呆了一呆,才咬牙将他一条被血浸透的裤子褪下来,见他两股间俱是血肉模糊,禁不住一阵眩晕,颤声道:“这、难道没有医官来么?”

李守礼喘着粗气颤抖不止,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有……但宅家每次责罚完,第二日才会派医官。”李成器心中酸楚难忍,不知皇帝对二伯究竟有何等深的怨恨,他已死去多年,还对他的儿子如此折磨。他强忍着血腥气引起的肺腑痉挛,先打水将李守礼的伤处擦洗一遍,再敷上药。李守礼回头望着李成器略显笨拙的忙活,忽然虚弱一笑,道:“记得那次四叔抱着你,对我和大哥说,将来就让他跟着你们读书骑马,我妹妹长信想抱抱你,又不敢说,就一直围着四婶转。你突然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快活地拍手笑起来,她的小脸,就如这时节的桃花一样……原来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所说的旧事,李成器都茫然不能记忆,李贤唯一的女儿长信县主被皇帝草草嫁给一名刺史,听说几年前已经病逝,倒是比她的三位哥哥略幸运些。他忽然羞愧,自己这些年,从未能为几位堂兄做一点事。李守礼见他神情窘迫,自嘲道:“初次见你,就说这许多废话,我实是有几年没和人这样说过话了。有时屋子静地吓人,就自己跟自己说,想着爹娘大哥三弟还在旁边,就跟他们……”他住了口,怔了片刻道:“你快去吧——不要再来了!”

李成器走出李守礼的屋子,外间已是暮色沉沉,春日里四处飘荡着极淡的青草甘涩清香。他此时才发现,院子东墙外还生了一株大柳树,万条柔丝掩着一轮清冷光华的寒月,干净地似是天地间一切旁的物事,都不复存在。明月皎皎,杨柳依依,他忽然领悟了古人这“依依”二字,含了多么深的情意,是离去时的挽留,是不见时的思念。他对着那月亮怔忡许久,直到内侍来催促,才想起,眼下举头望月的这片刻遐思,都已不再属于自己。这月亮无论如何圆满,已经不再是昨日他与花奴一起看的那轮,今宵的明月,却不知是为了哪一对莺俦燕侣升上梢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无趣,对不起诸位看官大人,不过是为了点出两个酱油,对鸦奴至关重要的一个女人,和对花奴至关重要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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