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生憎帐额绣孤鸾(上)

锅盖揭起,乳白色的羊肉汤花上下翻滚,裹上来的一时是肉片,一时是碎饼粒。浓郁热香如云如岚般在隆冬的寒气里散开,在雪地里久侯的人被这股厚重的、微带油腻的暖风迎面一扑,肠胃连带得口中津液都异常活跃起来,似是闻到了某种富足美满的味道。

薛崇简早等得心急火燎,一边向两个手掌呵气,一边凑到锅前问道:“好了么?”操勺的老汉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道:“薛公子莫急,煮烂了,汤都进到饼里才好吃呢!”他用勺子在锅里搅了一搅,那热气更加欢快地蒸腾开,将他都萦绕在一片似仙似幻的云雾里。

李成器被肉汤的浓香扑得也是食指大动,但看看那颇为肮脏的木桌和胡床,还是有些迟疑,问薛崇简道:“你常来吃这个么?”薛崇简笑道:“这家羊羹[1]冠绝神都,还是老施寻着的,你尝尝就知道了,我家的厨子打死了也做不出这味道。”施淳笑道:“这老翁是从突厥来的,煮羊肉的法子和咱们有些不同。”薛崇简摇头道:“我吃过阿史那绥子家的,也不如这个。”那老汉笑道:“实话告诉公子,这手艺是老汉从长安学来的,其实离了那地方,这羊羹便逊色三分,便如花木移了根一般,少了点活气。”薛崇简望向李成器一笑道:“将来我们去长安尝尝正宗的。”

薛崇简今年已经十五岁,这两年他个头猛增,倒比李成器还高出一个头顶。他面容本莹洁俊美,冬日里着锦袍皮靴,腰间挂珊瑚柄马鞭,也像时下勋贵少年们流行地一般,配一把镶满宝石的吐蕃弯刀,浑身透出逼人英气来。这等翩翩少年公子的打扮,也并不妨碍薛崇简如小时候一般,青睐市坊间的小吃食。想是这条街上吃羊羹的人都认得他了,虽然他们夹在一群布衣市井小民当中有些不伦不类,众人只是笑望这边,倒也不甚惊奇。

不一时两碗香气四溢的羊羹便摆在了李成器和薛崇简面前,翠绿的葱花、蒜苗、香菜、红褐色的羊肉、黄色的黄花、映衬着洁白晶莹的粉丝、黝黑的木耳、甚是诱人。薛崇简深深嗅了一下,拔出两双筷子,李成器忙唤住他,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洁白巾帕,将那筷子细细揩拭了一番才给薛崇简。薛崇简笑道:“你看旁人不是一样吃,哪里就我们吃坏肚子了?”

他先扒拉了一口,烫得直哈气,见李成器正要往碗里伸筷子,忙教导他:“别搅!从旁边一点点吃,有个说法叫‘蚕食’,这样才能保住鲜热之气不散。”李成器见他一副好为人师地行家模样,笑了笑,照他的指教尝了一口,虽是热得烫嘴,却是满口香醇,肉香从口中直透肺腑,暖得全身毛孔一片放松舒泰,不禁惊艳道:“真的好吃!”薛崇简向他眨眼道:“我何尝骗你!你素来体寒,羊肉暖胃,吃这个最好的。”李成器道:“能不能给成义他们带些回去?”薛崇简笑道:“这个刚出锅最好吃,一泡就走了香了,下次拐了他们出来吃。”他又吃两口,忽然用筷子一击碗边,大声赞道:“人生得此,夫复何求!”李成器笑道:“你也略矜持些。”薛崇简笑道:“对着羊羹,我就只想羊羹,哪怕水火滔天了,也要先享了这等美味。” 李成器笑道:“今我不乐,羊羹其除。”薛崇简拿筷子轻轻一敲李成器的碗边道:“趁热吃。”

吃毕两人都觉饱胀,且周身暖和,索性也不骑马了,只让施淳牵了马,在积雪的市坊中随意漫步。薛崇简问李成器道:“这几日至尊可曾召你们进宫?”李成器神色间有些黯淡,道:“不曾。”李成器与四个弟弟虽然开府在外,但每年元旦大节,总能进宫与父母相见。谁知前几日他们进宫拜节,只在宴席上远远望了父亲一眼,皇帝不下旨,内侍也不敢让他们进后宫,李成器思念母亲,几日来一直郁郁。薛崇简道:“我跟我娘说了,让她再求求至尊。”李成器涩然一笑道:“若是至尊不悦,你也别难为姑姑。”

两人正说着,一个担担子的贩子迎面过来,高声吆喝:“胡饼!新烤的饼子!”他挡住去路,笑道:“二位公子,买几只饼子吧?”薛崇简笑着摇摇头,那人却不肯让路,笑道:“二位公子就不尝尝,李相爷也爱吃这饼子呢!”薛崇简笑道:“我们吃过饭了,真不要。”他向施淳一挥手道:“给他些钱。”那贩子忽然正视李成器,低声道:“殿下,人有旦夕之祸福,买几个饼子以防不测吧!”

薛崇简奇道:“你认得他?”那贩子说完了那句话,立刻又转成了一副讨好懒惫的神情,笑道:“公子要饼子么?”李成器蓦然想起他方才提到李昭德,浑身一个激灵,死死攥住薛崇简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低声吩咐:“施淳,拿钱。”那贩子笑得一笑,弯下腰去,拿草纸包了两只饼递给李成器道:“这是您的。”他在“您”字上稍稍咬得重了些,李成器心中乱跳,却不敢说话,默默点头。贩子收了钱,又一路吆喝着去了。

薛崇简只觉李成器抓着的那只手快速地由热转冷,也看出此事诡异,低声问:“这饼子有古怪?”李成器将那饼放入袖子中,道:“回去再说。”他举目向市坊的尽头望去,这正是一场大雪之后,冰棱挂树,遍地琼瑶,过了元旦,卖酒食灯笼柴炭的小贩们都已重新摆出摊子来。有人行色匆匆,有人耐心挑拣货物,有人高声吆喝着,神情中尽是期盼。这些都是最平常的市井百姓,可是李成器知道,也许他们中,就有某一双眼睛是盯在自己身上的,他看得见那眼睛背后的主人,是来俊臣,是皇帝陛下。

数年来女皇派出的探子如天罗地网一般,遮蔽着神都乃至大唐的整个天空。女皇用告密之法治国,并不仅仅是为了发现谋逆之人,这种被监视的畏惧感,会同如影随形的矬子一般,慢慢地磨去人们心底对天理公义的向往。

回到五王府,李成器拿出那两个胡饼,掰得碎了,果然从中寻到小小一张纸,却是颇为凌乱几个字:“明日主第一叙,请你和殿下吃肉。”薛崇简愕然片刻,扑哧笑道:“阿史那绥子!那胡儿搞什么鬼!”李成器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是绥子?”薛崇简笑道:“他那一笔烂字,最好认不过,定是他闲得发慌了,想出这法子来调侃我们。”李成器凝眉细思,今日间那饼贩子说人有旦夕之祸福,且提到李昭德,总不像是恶作剧,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日李成器来到太平公主府,果然过了午后,就禀报说阿史那绥子来拜访了。阿史那绥子是现任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的大公子,是昔年高宗所亲册的首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之孙,突厥先贤室点蜜可汗的七世孙。在名将裴行俭于平定西突厥阿史那都支反唐叛谋之后,垂拱元年,太后册立阿史那元庆为二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便一直建府神都,遥制西突厥左厢诸部事宜。

阿史那绥子与薛崇简同岁,他是胡儿出身,精于弓马,从小和薛崇简玩得熟了,打球打猎都少不了他。绥子虽在神都长大,却仍是保持突厥打扮,穿一身皮裘,头戴小帽,头发并不结髻,而是编做数条辫子垂下来。他一进门薛崇简就在他肩头擂一拳笑骂道:“你这胡儿活得不耐烦么?弄这玄虚?”

绥子虽然粗豪,却也尊重李成器的身份,恭恭敬敬跪下行了礼,这才起身笑道:“我前日去狩猎,一场大雪畜生都冻呆了,打了几只鹿和山鸡。我父汗挑了些去献给陛下,我带了一头鹿和几只山鸡过来,你家不是有个亭子挺清幽么?我们上那里烤肉去。”薛崇简笑道:“你也认得清幽二字?我还怕你一身腥膻,糟蹋了我家的梅花。”绥子笑道:“花下赏雪不过是措大们拈酸,我辈就该在花下吃肉。”

他指挥人将一只洗剥干净的整鹿用吊在亭中,又架起炭火来,绥子向奴子们笑道:“你们都下去,我自己烤才有趣。”李成器心中一动,向环侍周围的仆婢笑道:“阿史那公子图的是清幽,你们也下去吧,莫搅扰了他的雅兴。”绥子抬眼瞟了李成器一眼,侧着头用刀在鹿肉上划出一道道刀花来。

绥子不过与薛崇简随口谈些射猎打球,待肉熟时,薛崇简亲自拿刀片下腿上最熟的一处,洒了作料递给李成器。绥子忽然笑问道:“殿下,昨日的饼子滋味如何?”李成器淡笑道:“你让我们以防他日不测的,就是这盘鹿肉?”绥子盯着火光道:“昨日是不得已,我须试探一下,看看殿下是否已被阿来子的人盯上。”

薛崇简心下一凛,道:“所以你才写几个全不相干的字,即使被逮着也只当玩笑?来俊臣盯我表哥做什么?”绥子一边片肉,一边低声道:“殿下可知,殿下可知为何今年元旦陛下大飨万象神宫,用魏王亚献,梁王终献,而将皇嗣搁置一旁?”李成器微微苦笑,女皇易储之意日见明朗,他也不敢多说,只道:“至尊宠爱魏王梁王。”

绥子叹了口气,拿起一双筷子,自己袖中的一块帕子揩拭了一下,才垫着给李成器递过去。李成器猛然看到那帕子上有字,却是抄录的半首诗:“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2]他被那字迹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既亟只且怎么讲?”他曾数度见过李昭德的手书,这帕子上字迹正是他的笔意。

绥子不动声色从他手中拿过帕子丢进火中,沉声道:“殿下认出这是李相国手书了?那我就不啰嗦了,殿下的母亲刘妃与临淄王殿下的母亲窦妃,已经失踪多日了。”李成器和薛崇简手上的筷子同声落地,惊道:“你说什么!”绥子叹道:“本月初二,二位娘子照例去嘉豫殿向陛下问安,就再无人见她们出来。”李成器只觉眼前一黑,脸色立时惨白,薛崇简扶住他道:“表哥莫急。”他转头厉声质问绥子道:“这事连我娘都不知道,你又如何得知?李昭德为什么写那东西给我表哥?究竟是谁让你来的?若有一句不实,我立斩你于此地!”

绥子看定薛崇简道:“让我来的,正是李相。至于李相如何得知,我却不敢探问。”薛崇简咬牙道:“你是说?武承嗣和武三思害了我二位舅母?”绥子道:“事因一位叫韦团儿的宫女而起,韦团儿向陛下告发,二位娘子用厌圣之术诅咒陛下,陛下命人搜查皇嗣殿下居处,果然从院中挖出几个木人。”

李成器听到韦团儿这名字,两下里一对,已是吓得心神欲碎,喃喃道:“我娘不会,我娘不会……这定是韦团儿陷害,我要面见至尊!”绥子按住李成器道:“殿下,你见了至尊有何用处?韦团儿一个小小婢女,如无人指使,又如何敢构陷皇嗣妃?这等拙劣手段,至尊又岂能不知?”薛崇简怒道:“那也不能不救她们!”绥子摇头道:“有比二位娘子的生死更紧要的事,自初二之后,连皇嗣殿下也不曾露面,东宫被至尊派去的人严密监视,李相与几位朝臣甚是担忧……”李成器浑身阵阵发冷,恐惧如黑夜中冰冷的湖水,一波波要吞噬的他。他颤声道:“我……我得进宫去。”

绥子道:“李相也知殿下悬心双亲,已经与白涧府果毅将军薛大信、监门卫大将军范云仙联络,让他们护送殿下入东宫面见皇嗣。”薛崇简急道:“表哥,这时候你不能进宫。这分明是他们要探问舅舅的安危,却拉你当挡箭牌!”

李成器何尝不明白李昭德的用意?数年来皇帝幽禁父亲,严禁大臣探视。现在武家兄弟构陷母亲,父亲生死不明,李昭德等心系李唐的大臣们自然要想法子与父亲见面,却又畏惧皇帝,若以他为首,一旦泄露被女皇逮问,也不过是他思念父母违旨进宫,罪名却要轻得多。

不管是什么罪,鞭笞也罢,腰斩也罢,李昭德等人不进宫,他也需进宫的。罗网张于前,他却无可拒绝,那一份血脉连心,是他百死难报的恩情,即便是死,他也须探知了父母安危。他终于明白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不仅仅是勇气,天地并不是每一次都会给人留下退路。

他漫然地抬起眼睛,想要看看,那一支悬于他头顶的利剑究竟是什么模样,却看见亭角的铁马,被北风一吹,玎玲、玎玲地摇曳。他想起来,在父亲退位之后,爹爹牵着他的手回到家中,母亲倚门而望,她臂间的帔帛下缀着小小金铃,也是响得如此清泠欢悦。那便是他盼望的全部,每晚灯光之下,能与父母兄弟共进饮食。他不要这郡王的尊贵爵位,不要每年五百户的封邑,也不要太宗嫡孙的尊严,他只要一家平安,若连活着都不能保证,谁还敢奢望其他。

可是他多年来的担忧,他不愿放在自己身上想象的种种,如此迅捷就变为现实。他总是奢望,祖母会对父亲多了一丝怜惜,而不忍行摘绝抱蔓之事,让他们一家能在刀剑下苟且偷生。他还是太傻,祖母立武氏周朝,她与她的侄儿们,又怎能容得下做过李唐皇帝的父亲?

他支撑着站起来,想说话,可他的身子是软的,依在薛崇简的身上才不曾晕过去,胸口也似被什么堵地要裂开。他情急下忽然狠狠握住了薛崇简遗留在桌上的短刀刃口,温热的血立刻涌上如霜雪般的刀刃,这刀是精钢所炼,经焚烧捶楚才能如此锐利。可是那一颗柔软的人心,竟比它还要坚硬么?连亲生骨肉也能生生割裂?

薛崇简低呼一声,掰开李成器的手指:“你干什么!”

李成器手上一痛,浑身的血似乎才重新开始流动,他聚集点力气坐直了身子道:“我去,你请李公从速安排。”绥子点点头道:“若殿下玉体无碍,便是明晚,花郎带殿下进宫打球,然后殿下假装醉酒,就宿在公主的修书院中,到了晚间自有人去接殿下。只是——此事千万缜密,连公主也不要告诉。”

薛崇简皱眉道:“为什么?”绥子迟疑片刻,终是道:“公主,毕竟是武家妇啊……”薛崇简大怒,一记耳光抽在绥子脸上。李成器伸手攀住薛崇简的手臂,喘息道:“花奴……听他的,不让姑母知道,也是为了姑母好。”

作者有话要说:注:[1]羊羹就是羊肉泡馍,我的本命。而且我真觉得,那东西离了陕西,就跟橘生淮北一样味道不正了。

[2]那是诗经《北风》里的第一段,是首吆喝人跟自己逃难的事,“其虚其邪,既亟只且”的意思是:还能够犹豫吗?事情已经很紧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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