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隐隐朱城临玉道

薛崇简的马背后驮着虎头,施淳的马若即若离的跟随着李成器身边,防止他有闪失,雪后的洛阳城静谧和清新,杨柳枝条上挂着冰凌,如开了一树繁茂冰花。路上行人不多,都缩着肩膀,吐出一团团翻滚白气,见乘马的是两个俊美少年,还带着一只大山猫,皆报以略带诧异的善意笑容。

李成器跟着薛崇简走,不知道这是哪个坊市,不知道一家家店铺都是卖什么营生,一条条街市似乎相同又各有玄妙。风清冽而不生硬,宛如刚打出来的井水,像整座神都城一样干净清俊。时时有浮屠佛寺传来悠扬钟声,僧人们整齐又含糊的吟唱伴着梵乐,有种抚慰人心的情意。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神都城,宛若错综复杂的棋盘,每个人都是安然的棋子,苦乐皆由天意安排。

薛崇简望着李成器,表哥的眼睛如冰凝成的镜子,一幅幅画面从其中流过,他脸上的惊诧与喜悦让薛崇简微微心疼。他故意勒住马,让马慢慢跑,好让表哥逛个够。

一股浓烈的肉香飘过来,他们望见一个人担着火炉,炉子上架着几只麻雀,用竹签子串了,烤得铮亮,那人刷一层油,将熟的肉就发出吱吱的叫声。几个衣衫蔽旧的人围绕着火炉旁边取暖,虽然不买,小贩却也不赶他们走,一切都人情都氤氲在暖暖火光里。

薛崇简见李成器看得出神,勒住马停下,那小贩立刻讨好地笑道:“是自己打的,这时候麻雀最肥,一咬流油香!”施淳摸出一些铜钱,买下三串来,用草纸垫了竹签子,奉给薛崇简和李成器一人一串,又将一串丢给虎头,还嘟囔道:“两位郎君少吃些,这东西就是闻着香,吃多了闹肚子的。”

刚从火上拿下来的烤肉,凑近了口鼻,香气越发浓郁地铺天盖地。李成器在宫中吃的烤鹧鸪,也是宫人将肉剔下来,擎着一串完整的鸟,不知该怎么下嘴。看看薛崇简,见他一偏脑袋,朝着一只麻雀最肥的腿上咬下去,一抹油黑蹭在他雪白的脸蛋上,薛崇简看了他一眼,笑道:“快吃,回去别告诉我娘。”李成器也笑一笑,学着他的样子咬下去。

吃完一串麻雀,薛崇简道:“表哥,你想去什么地方玩?”李成器见他脸仍是又黑又黄蹭着些污渍,笑着策马靠近他,薛崇简也立刻将脖子伸长,将脸凑过来,李成器掏出帕子给他擦擦,道:“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好玩,不过,我想去一个高的、可以看得远的地方。”

薛崇简仰面向天,想一想,忽然笑道:“我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他们策马来到城北一座塔下,施淳告诉李成器,这塔原来叫瑶光寺,是北魏时候留下来的,李成器轻轻啊了一声,喃喃道:“登之远望,目极洛川。风生户牖,云起梁栋,丹楹刻桷,图写列仙。”薛崇简奇道:“你说什么?”李成器道:“这是北魏时候杨炫之《洛阳珈蓝记》里赞叹瑶光寺的几句话,北魏的皇帝和太后都信佛,建了许多寺庙佛塔。”薛崇简道:“那岂不是和阿婆一样?”

李成器心中一动,圣神皇帝为了抗衡李唐所尊崇的黄教,以弥勒转世自命,大建佛寺,而女主临朝,也与北魏的国情多有相似。这一切,可是因为他们李氏,在开国之初就融入了北魏血统的必然轮回么?薛崇简不解他为何片刻间眉峰微蹙,奇道:“表哥你怎么了?”李成器忙笑笑:“没事。”

施淳给守塔僧人一些钱,让他们代为看守马匹,便陪同两位小主人爬上高塔。那塔高五十丈,三人皆爬得气息粗重,倒是虎头腿脚轻捷,几步蹿上一层,就静静蹲在上头,等候主人。待三人好容易爬到塔顶,已是出了一身大汗。李成器拖着酸痛双腿,缓缓向塔边踱去,一股强劲的冷风迎面撞得他一个趔趄,他深深吸口气,让这冰冷如刀般的冷气灌入肺腑,冷却他紊乱的心跳。

他攀住冰冷古旧的砖石,向外望去,骤然间凭空的视野让他一阵眩晕。施淳忙上前道:“这里风大,大王当心。”李成器摇摇头,默然地向远处眺望:结冰覆雪的洛水宛若一条玉带,自西向东横穿了整个神都,河两岸的神都东西二市坊,方才还迷宫样让他深陷其中,现在已成了散落在银河上的点点繁星。他终于挣脱了红尘紫陌的束缚,临近这巍巍苍天,没有什么可以再压制他,这便是父亲所唱的,假余翼鸿高飞翔。

他可望见勋贵府邸中玉树银台,可望见被城墙划分成格子的市坊中,人影如蝼蚁般蠕动。他再努力向西北处望去,天空如同氤氲开来的淡淡墨色,层层山脉在蔼蔼彤云中连绵起伏。

薛崇简静望着李成器,回旋地寒风将将他的幞头展角、袍角打得啪啪作响,被澹澹天幕做了背景,越发显得挺拔秀整,玉树临风。他一贯温柔若明星的眸子里,浮上一层隐隐的他无法索解的苍茫,他突然觉得表哥已经快要长成大人了。

薛崇简轻声道:“表哥,你在看什么?”李成器牵过薛崇简的手,指着西北方向道:“那里是长安,是昭陵、乾陵所在。”他停了片刻,又道:“我李氏历代先祖,我们的阿翁,就葬在那里。那才是我们的故乡。”薛崇简的大眼睛眨了眨,道:“长安离神都很远吗?”李成器淡笑道:“不远,只有八百里……不,也很远,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薛崇简道:“没关系,我们会骑马,你要是想去长安,我就陪你。”李成器回首望着薛崇简笃定的小脸,笑得一笑,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道:“好,将来等我们长大了,就到长安去。”薛崇简用力点一下头:“一言为定。”

虎头静静地蹲在一个窗口,也在向远方眺望,施淳顺着它目光望去,是一片被雪覆盖的幽深丛林。他心底竟升起一股怅惘,也许对故乡之思,便如流淌在血脉中的病一般,无论贤愚贵贱,无论人畜长幼,就这么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李成器等人宫建府,遇到朔望朝会、至尊万寿,还要进宫参拜。圣神皇帝虽然用周历,改十一月为正月,元旦这一日仍然举行大朝。李成器兄弟接到旨意,大朝之后至尊于上阳宫摆家宴,命他们也参加,想到可以见到爹娘,都甚为欢喜,连最小的隆业也不顾天气寒冷早早起来,穿一身红袍子,蹬蹬蹬跑到李成器房中,进门就喊:“大哥,你看我胖了没有?”

李成器已穿戴好朝服,戴好远游冠,他已降为郡王,比之原来太子冠服,不过是冠上少了二梁,腰间玉鱼符换做金鱼符而已。他看弟弟也不戴帽子,露出光溜溜未蓄头发的小脑袋,像个小佛子一般,笑着摸摸他的光头,道:“你的帽子呢?受凉不是玩的。谁说你胖了?”李隆业有些失望地道:“没有胖啊?阿母说让我吃胖一点的。”李成器这才明白那一问缘起何处,微微一笑,蹲下身子正视他片刻,笑道:“嗯,仔细看是胖了些。”他唤人去取李隆业的帽子来,一时李成义李隆基李隆范也都穿戴齐整过来了,兄弟五人一起出了门。

到了门口李隆基对李成器道:“大哥,我想骑马去。”李成器知道这数月中李隆基都在下苦功夫学习骑马,到底不放心,道:“路上霜重马滑,你还是坐车吧,过几日天晴了,我带你去姑妈家中骑马玩。”李隆基笑道:“我已经骑得很稳了,反正今日又不跑马,不碍的。”李成器也知自己这个弟弟天性好强,只得随他,好在今日他们都有郡王倚仗前呼后拥,骑着马也只能慢慢走,倒无甚危险。

五王的车骑来到太初宫朝堂外时,正当拂晓,晨曦尚未从彤云中跳出,天亦未大亮,东方漠然的白色中,再看不见赤日扶桑的半点影子。濛濛澹澹的朝雾弥散开来,让人宛若置身于一块不甚通透的玉中行走。

举首一弯细若婉娈女子眉黛的晓月垂挂天幕,与其下清冽如男子目光的洛水横波静静相对。似是痴绝的情人,既然不得相偎依,便亘古相望亦是好的。这便是神都城中颇为人称颂的天津晓月之景。

宫内催促大臣们早朝的钟声已经响起,洪亮悠扬,在清俊的晨气中袅袅传开,肃穆却不甚威严,似是也体谅官员隆冬之日早起不易的苦辛,只是循循善诱,反复叮咛。数百名官员、勋贵策马从各各市坊中涌向天津桥,有的两三同僚遇见了,便谈笑问候;有的拈须摇头晃脑,似是有感于眼前景物,想要吟诗作赋;有的睡眼惺忪,颠颠倒倒残梦未醒;有的但一人一马垂首行路,神色间似是因辞了美人香衾惆怅叹惋。

天津桥往日里便车如流水马如龙,赶上大朝大小品级的官员一例出门,更是拥堵不堪。李成器五人眼见得桥边车马排起长队来,过不得桥的小贩们都担着胆子在一旁跺脚张望,心中不由暗暗发急。快到桥头时,一些官员认出李成器的仪仗,均在马上加额行礼,唤道:“大王。”竟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笑容中分明潜藏着对这被废黜太子的同情。

李成器忙勒住马道:“我来得晚,该当等候。”凤阁侍郎擎着一块饼,一边吃一边笑道:“礼有尊卑,大王过桥便是。”李成器听了朝野间传闻,说李昭德甚喜一个饼贩子的胡饼,每次上朝路上都要买几个吃,见他身处一群同僚中尚恣意大嚼,几缕美髯上还粘着饼渣和芝麻,也惊叹他不拘小节至此。他笑着道了谢,正要策马过桥,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有一人轻漫道:“劳烦大王让一让!”

李成器回过头去,见他们兄弟的仪仗后头,也有一副郡王仪仗。方才说话是一肥头大耳、腰背弯曲、身形短小之人,被一身紫色袍服裹了,如扎了一只硕大粽子放在马背上。那人把着一条珊瑚柄缠金丝马鞭,神情倨傲,正是至尊的侄儿,河内郡王、金吾大将军武懿宗。

李成器微微蹙眉,他知道在武家诸王中,武懿宗爵位虽不高,性情却最是霸道蛮横,他不欲与此人争执,一扯马缰,就要让开。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是诸位公卿让我大哥先过!”

武懿宗一愣,这才看清李隆基也坐在马上,小小腰板挺得笔直,挑着一件王袍,倒甚有几分严整气势。他与李成器争道,便是故意要前太子难堪,李旦他都不放在眼中的,哪里看得上这小小孩童,摆出一副长辈口吻呵斥道:“鸦奴,谁许你骑马的!看让至尊知道,不打你屁股!还不下去!”又向李隆基的侍从喝道:“你们怎么侍奉临淄王的?由得他胡闹!抱他下马!”

他言辞粗鄙,又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李隆基登时大怒,见自己的侍从犹豫着真要下马,怒喝道:“谁敢下马!”又冷冷觑着武懿宗道:“这是我家朝堂,与汝何干!你我品秩相同,汝何敢迫我骑从!”

孩子咬钉嚼铁般的声音在清冷晨气中如一条冰棱,刺穿了所有人的神经,李成器和李昭德都变了颜色,一个喊道:“鸦奴!”一个叫:“临淄王!”武懿宗怔了一怔,嘴角扯出一丝狞笑,道:“你再对阿叔说一遍,这是谁家朝堂?”李隆基正要开口,李昭德已高声叫道:“大王!”他策马上前,握住武懿宗的腕子笑道:“大王何必同个孩子争执,来来让李某送你过桥。”

他向李隆基丢了个颜色,将吃了一半的胡饼往袖子里一塞,就拿官服一抹嘴巴,笑道:“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果是人生快事!”竟与武懿宗一起策马过桥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李隆基只是死命握着缰绳,白皙的小拳头上挣起几条淡淡的青筋,孱弱又坚定。李成器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想想爹爹的话,君子守以自禁。”李隆基觉得自己眼中一阵酸痛,扭过脖子去道:“是。”

朝会倒是如往年一般,平平常常过去。散朝后李成器来到上阳宫,见武家诸王皆已入座,父亲坐在至尊左手下方,对面那张桌子却是空的。李成器没有见到母亲,心中失望难言,忽然间武懿宗对他一笑,此人原本貌寝,一笑间露出几个大黄牙,倒叫李成器打个寒战。他一时心烦意乱,也不知此人是否对至尊进了谗言,叩首之时偷偷查看神圣皇帝神情,见她仍如往常待自己一般,冷冷淡淡,不辨喜怒。

众人皆落座之后,方听见外头传来薛崇简的声音:“阿婆,我们来了!”薛崇简穿着一身翻领缺胯的骑射,牵着母亲的手,走进殿来先看见李成器,不由脚步便快了些。圣神皇帝便道:“花奴,慢着点!”她目光向女儿脸上一转,满是关切之色——太平公主有妊娠已过四月,裙下略可见端倪——这是圣神皇帝钟爱的女儿为武家所孕育的血脉,皇帝自然喜悦。

太平一推薛崇简笑道:“去给宅家磕头。”圣神皇帝笑道:“免了吧!今日你原不必亲自来,身上可好些了?”太平公主笑道:“轻快多了,就想好东西吃,娘的宴席我怎能不来?”圣神皇帝招招手,太平便领着薛崇简来到圣神皇帝身边坐下,皇帝拿起太平的腕子切了片刻,又亲为她将袖子掩上,道:“这月份上还是要当心。”他们子孙三人说话,驸马武攸暨略显尴尬站在一旁,全似外人。

皇帝又对薛崇简道:“你娘身子不便,你要安生些,别再捣蛋。”薛崇简撇撇嘴道:“我知道,阿母肚子里住着一个小弟弟。”皇帝噗得一笑,道:“花奴懂得却多,你娘要是生了小弟弟,你可欢喜?”薛崇简望望皇帝,又望望母亲,道:“阿婆这么欢喜,花奴也欢喜。”他说完了复又悠悠叹了口气,低下头道:“可是有了小弟弟,阿婆阿母就不喜欢我了。”皇帝又是好笑又是爱怜,搂着他道:“胡白!阿婆和你娘自然是最疼你!”

坐在一旁的李成器见皇帝似乎心情极好,略替弟弟松了口气,但想到自己的母亲,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心中又复怅然。

待酒阑歌歇,武家诸王一一告退,李成器兄弟都想去后宫拜见母亲,不敢向皇帝开口,只得望向父亲。李旦苦笑一下,轻轻摇了摇头。皇帝忽然开口:“鸦奴,你今日对河内王说,这是你李家的朝堂?”她声音并不大,随口淡淡说来,却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得李旦与太平均变了颜色,一时殿中诸人的目光,齐刷刷钉在了年少的临淄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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