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汉帝金茎云外直

垂拱四年雍州永安县人唐同泰于洛水得到一块瑞石,上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篆字。百官上表称贺,皆称“圣德奉天,递为先后;神道助教,相因发明。”太后愉悦之下,于十二月拜洛受图,承受天命,并举行南郊祀天大典,以答上天眷祉。

同月,明堂落成,这种殿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龙凤之雕,金木之工,太后号之万象神宫。明年元旦,圣母圣皇大飨万象神宫,穿衮冕,执镇圭,行初献礼,皇帝李旦亚献,皇太子李成器终献。祭过吴天上帝之座,然后依次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圣之座,跟着到神皇之父魏国先王之座,最后才是五方帝座。太后是要告诉臣民,武氏先王虽是大唐外戚,但也同受天命。

自古至今,第一次有女人身着冠冕走进天子宣明政教的明堂,百余口钟鼎齐鸣,整个万象神宫都在她脚下微微震颤。她的身后,跟随着清秀苍白的皇帝李旦与太子李成器,他们恭顺的神情似在表明,他们只是子,是臣,而非这座恢宏宫殿的主人。太后武曌脸上璀璨舒缓的笑容,无论如何让人无法相信,她已是六十岁的老妇,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闪耀着二八少女走向自己梦中情郎的满足。

礼成之后,太后赐宴群臣,太后携皇帝坐于上首,太子李成器携四位已经封王的弟弟坐于西席。阶下歌舞乃是礼部春官为太后精心布置,笙、箫、琴、琵琶、五弦、箜篌、羯鼓、胡笳齐鸣,百余名教坊舞姬彩袖翻飞,逐次排出圣、寿、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等十六个祥瑞字形。身手矫健的少年献上五方狮子舞,金球逗狮等杂技娱人。

李成器为眼前雅俗俱陈的歌舞诧异,他以为明堂为天子教化之所,即使歌舞也当用肃穆周礼。更让他吃惊的是,太后别出心裁下令打开南门让洛阳百姓共赏万象神宫的风采,无数百姓从南门一拥而入,饥肠辘辘的乞儿哄抢着发放的馒首胡饼,喧闹的广场如同煮沸的一锅粥,哭骂声尖叫声连洪钟大吕也难以遮掩,只让李成器想起壁画上三途地狱之中饿鬼们争爬刀山的景象。

然而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喧闹中,太后和殿中的群臣却依然能颜色喜悦地欣赏歌舞。坐在李成器声旁的二弟李成义拉拉兄长的袖子道:“大哥,我想吃你那里的香淋脍。”

李成器本看歌舞出神,被他一拉,半天才想明白他是要什么,不觉微微一笑。自己面前的饮食比弟弟们面前的要丰盛些,那一盘松江鲈鱼切得薄如丝缕,托在花叶上,宛若花上堆雪,煞是清新诱人。李成器将盘子放到他案上,又夹了一箸,伸长了手臂放在三弟隆基盘中。成义大喜,几乎将盘子揽入怀中,大嚼起来,李成器一眼看见他衩衣袖口处是补过的,却绣做一朵小小的菊花模样,心中微酸,轻轻抚摸了一下。成义瞟了一眼,满不在乎道:“是阿娘给我缝的,娘娘还夸阿娘手巧。”

他所说的阿娘是李旦的妃子豆卢氏,李成义的生母是个微贱宫女,为太后嫌恶,险些让李旦弃置此子。幸得有僧人万回说:“此子是西域树精,宜兄弟。”太后才让不曾生育的豆卢氏认他做养子,虽是同样封王,在众兄弟中,唯独对他的封赐最为微薄。幸得李成义生来憨厚,也不甚在意这些,他食量又好,身子生得结实,倒比李成器还高出一点来。

李隆基在大哥的筷子伸来时点头道谢,见二哥低着头只是大快朵颐,探过头去低声道:“大哥可听说陈子昂写的那篇《庆拜洛表》了么?”李成器一怔道:“你怎么知道?”李隆基道:“我那天看见爹爹拿着一张纸,一边看一边微微笑,以为是好事,趁他走开时去看,原来是陈子昂的写的《庆拜洛表》,里头有‘恭承天命,因顺子来’八个字。大哥,爹爹原先说陈子昂是怀才不遇的大贤,难道外面的人,都和他的心思一般了吗?”

李成器自立太子以来独居东宫,与弟弟们并不时常相见,虽然知道李隆基早慧明敏,却不料他不过九岁年纪就懂得朝政了,不由吃了一惊,低声道:“这话你千万莫再对人说起。”李隆基撇撇嘴道:“我只问了阿娘,阿娘不许我说,还骂我。我心里奇怪,他明明是胡说八道,爹爹为什么还笑得那般开心?”

李成器心中一颤,抬头去望父亲,李旦坐于神皇身旁,为母亲将酒爵斟满,神皇与薛怀义说话时,他不时也凑趣地笑几声,看神情倒是真心欢悦。李成器迷茫地想,陈子昂说太后因子而得天命,难道太后真的可以废掉爹爹自己当皇帝?难道女人真的可以当皇帝?他一时又想到,爹爹笑,应当是卸下这副皇帝担子,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团圆相聚了。可是,如果爹爹被废,他们是不是也要像二伯伯、三伯伯那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样他就见不到花奴和姑姑了。想到此处,他又难过起来。

眼前是景象是一片盛世太平的歌舞升平,歌者唱着:“于昭明堂。明堂孔阳。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飨。五位时序……”殿上母慈子孝,君惠臣忠,殿下兄友弟恭,皇恩浩荡。可这些都和那块长了字的石头一样,是做出来哄骗天下人的,做戏的不信,听戏的也不信。他所看到的,是父子不相保,母子不相依;是身负天下望的贤者,都要向权力低头,说出违心的话;是万千黎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他们心里明明怀着恐惧与悲伤,却被要求在这里欢笑;是在他们被赐下鸩酒的前一刻,还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出赞歌来。

他正呆呆想着,成义推搡他一下道:“爹爹看你呢!”他醒过神来,原来上头神皇不知何时已离席入内更衣去了,席上只剩下父亲,正瞩目他微笑。他心知这样机会难得,忙斟了一杯酒,趋前在父亲身边跪下,道:“臣为陛下寿。”李旦接过酒盏时轻声问:“手怎么这样冷?可是穿得少了?”李成器摇头道:“臣穿得——很暖和。”李旦道:“听说东宫那里很冷,晚上多盖一床被子,将屏风关严了,不要落下积寒的病症来。”李成器点头道:“是。”李旦又道:“你娘很惦记你,要你莫挑食,每餐多吃些东西。”李成器心中更酸,这话从自己搬到东宫起,母亲每次见面都说,六年来已听了不下百遍,又点点头道:“儿子记得了。”李旦凝望着儿子,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抚了抚他的脖子,微笑道:“就快……好了。”

殿角镇压红氍毹的金狮子口中吐出袅袅香烟,李旦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与愉悦。

数月后,太后下旨太平公主改嫁魏王武承嗣。为了庆贺爱女大婚,太后特地打破太宗皇帝立下的公主食邑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将太平公主的封户加到一千二百户。临近大婚的前夜,武承嗣却突然派人向太后谢罪,声称他染了急病,明日无法成婚了。太后震惊之下,夜开宫门,派上官婉儿去太平公主府中探视。

太平公主已经沐浴,身着白练浴袍,披散着一头长发依靠在云母屏风上,伸出细腻的手指,拨动着悬于床帏上的金熏香球。她的头发与太后相似,长而浓密,梳头时根本不用义髻就可束高髻,若是散下来,就是如墨云如黑瀑般绝代风华,几乎遮蔽了全身。

上官婉儿走过去,手放在她的长发上轻轻抚摸,临近入睡的太平没有画眉,没有贴面花,没有点唇。她素净的脸同这素净的头发,都散发着鲜绿薄荷一样的清凉。上官婉儿轻声叹道:“你跟魏王说什么了吗?”

太平咬着一点嘴唇轻笑起来,啪一声清响,香球被她弹得滴溜溜打转,她带着几分懒意笑道:“我只是让人告诉他,我可以嫁他,但是不会与他行夫妻之事,他也不许碰别的女人。哪个女人敢沾太平公主的驸马,我一定杖毙,若是他偷腥,我就阉了他,还让他夜夜看我和别的男人被翻红浪。”

上官婉儿叹道:“你这又何苦?让魏王与太后都难堪。”太平笑道:“我知道娘的好意,那也请娘替我想一想。她喜欢这个侄儿,也许明日武承嗣还会高升一步,而我,终究是姓李的,到那日,我的夫君要杀我的兄长,叫我怎么办?”

上官婉儿听到如此大胆的言辞,吃了一惊,又道:“太后也是想有人护着你。”太平随意撩了撩长发道:“娘就是想让我嫁个武家人嘛,不要是武承嗣,也不要是武三思,找个最没用的,只要不老不丑,我就嫁,我用不着男人护。”她缓缓抬起眼睛,望着上官婉儿道:“婉儿,我只求娘这一件事,我不想下一次,我的丈夫死时,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上官婉儿轻轻俯身,用下颚贴着太平公主的螓首,伸出她的手指,抹去太平凤目角上一滴隐藏的泪水。

载初元年七月,太平公主第二次大婚,令天下人皆吃惊的是,太平公主的夫婿并非深受神皇宠爱的武承嗣或武三思,而是默默无闻的安定王武攸暨。神都中人皆知,安定王武攸暨一日上朝,家中仆僮忽然来报丧,说娘子郑氏暴毙,武攸暨的妻子年未过三十,一向身体康健,他怀疑家僮口误,一扬手就给他一记耳光,家僮哭着说,娘子真的暴毙了,郎中来过说没救了。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回家中,等待他的是口角含笑的宫中内侍,内侍递给他一张黄笺,上面所写的是太平公主的生辰八字。

太平公主虽是再醮,婚礼却丝毫不亚于十年前,成婚当日,太后加封新驸马为定王,武攸暨成了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个身膺王爵的驸马。照俗礼新郎当前往新妇家迎婚,但太平公主执意不肯另建府邸,于是太后命公主从皇宫出嫁,武攸暨从宫中修书院公主内宅接出妻子,再迎入太平公主位于尚善坊的宅邸。武承嗣半是幸灾乐祸地半是含酸带妒地向武三思说,这分明是入赘么。

太平公主并无姐妹,在宫中迎妇时,一众宫女为了让太后高兴,皆以公主娘家人的身份对驸马大肆挖苦调笑,催装诗念了十几首就是不放公主出来。新郎急得满头大汗,后来还是上官婉儿看他可怜,替他临时做了三首诗,才见修书院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院内走出仪态万方的太平公主。

自开国以来,凡达官贵人娶妇,又有障车之俗,由新娘的兄弟行骑马拦路,向新郎索要财物,以增欢娱。太平公主的四个哥哥只有李旦还在身旁,但李旦毕竟不能以皇帝之尊拦路要钱,而公主的诸表兄弟今日又都算是婆家人,为了应景,太后便让李成器代替父亲出宫障车。

李成器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走出皇宫,他懵懵懂懂被人拥上街头,马蹄下红毡铺地,耳畔歌舞喧哗,宫女沿途抛洒彩果金钱,供百姓们争抢。他只是奇怪,为何他心中没有一点点的欢喜,他眼看着那辆赤红色厌翟车被六匹骏马牵引而来,车厢垂红丝络网、红罗画络带、夹幔锦帷,四壁俱描画着云凤、孔雀,刻镂龟文,顶轮上立着一只金凤,横辕上则立凤八只,骏马戴金络脑,脖颈上缀金杏叶。这样的金碧辉煌的一辆车,踏着红毡上的花瓣缓缓行进,让李成器想起方学的那首诗:“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可是为诗中的女子,该当是人生最欢乐最繁华的时候,却为何要低头轻轻地叹息一声:“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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