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双阙连甍垂凤翼(下)

李旦做了二十余年皇子,又做了几年皇帝,从来没有亲手打过人,现在机械地挥着板子,却不知他站在儿子左侧打去,那板子着力的一头大多落在儿子右臀上。李成器趴在那里,右边疼得一阵阵剜肉般,几乎克制不住想要翻身躲避。在每一板落下时,都情不自禁涌起一个念头:下一板,就开口求爹爹吧,求他别打了,或者求他换个地方打。可每一次疼痛落下,他终究不敢说话,只能再度奋力咬住。

二十余下戒尺打过,李成器臀上的红痕早一片叠着一片,吃打最多的右边臀丘渐渐透出紫红。他痛得浑身都哆嗦不住,疼痛如同会咬人的小虫子一般,从肌肤表面钻到肉里,又钻到四肢百骸,咬得他浑身骨头都痛。李旦到此时才醒悟,自己打得不均匀,忙又在他左臀上落了几板。李成器本就哭得久了呼吸难畅,又咬牙咬得太阳穴突突乱跳,胸口憋闷难熬,这几下板子打在一处,又比方才更难熬些,再也忍耐不住,“啊”得痛呼起来。

他喊了这一声,心中只是发急,又愧又痛抬头去望父亲,正对上李旦痛惜与无力混杂在一处的目光。李旦望着儿子因忍痛挣得通红的脸儿,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汗水泪水,通红发紫的屁股,右臂上积攒了半晌的酸麻刹那间如泉涌上来。他垂下手臂,回头向韦团儿道:“我已重重罚过凤奴了,夫人如此向太后复命可好?”

韦团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着纨扇取凉,噗得笑道:“宅家,这才几下啊?您没见过宅家责罚废太子那几个儿子么?奴奴倒是想替您圆谎,您也得别让奴奴太为难才好。”

李旦微锁眉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李成器,见他中衣全被汗湿透,柔软丝绸贴在身上,勾勒得肌肤骨骼便如赤裸一般,连背上撑起的瘦瘦肩胛骨都看得真切分明。这结结实实的三十下板子打过,儿子臀上早已是一片红肿,肌肤下隐隐泛起紫色,便如半熟的嘉庆子(1)一般,光看伤痕就知他该何等疼痛,他的右臂酸得很,连这样拎着戒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李成器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总算能松一口气,整个儿瘫在了桌上,方才一直紧绷着身子,浑身骨头都缩到了一处,现在再展开,筋骨都似要断裂一般。他屁股上疼得乱跳,极想伸手抚摸一下,手在桌沿上抓了片刻,终于忍住,朦胧着泪眼伸手抓住父亲垂下的袖子,喘息着道:“爹爹,你接着打吧,我受得了的。”

李旦低头望着儿子的那只手,虽还是少年人未长成型,那只手已经生得纤直白净,五根指头如同剥了皮的水葱一样。他想,如果自己不是大帝与神皇的儿子,凤奴的这只手,就可以用来弹琴写字,自己也可以带着他走出神都,去看看王勃曾向他描述的大海。

李旦默默将李成器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拨了下去,走进一步,一只手按在李成器背脊上,抬起酸痛的右臂将那戒尺尽力再抽下去。李成器紧绷的身子一旦松懈,从脖子到手指、脚趾都是酸酸的,再也聚积不起力气来忍受。他又不敢叫喊,便缩回左臂来咬住,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没承想李旦这次下手又狠又块,戒尺一起一落都只打在臀峰一处,李成器挨了两下,就疼得气也上不来,浑身筛糠般乱抖。打过六七下,他心中又惊又痛,不解为何父亲这次下手如此狠辣,忍不住伸手回去捂住右边屁股,只觉肌肤上又潮又烫,也不知是否出了血,心中惊惧更被放大几倍,哭道:“爹爹!爹爹别打了……让我歇一歇……歇一歇再打……”

李旦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拿开,反扭在背上按住,戒尺仍是不住打落。李成器痛楚还在其次,父亲这片刻间翻覆的态度,实在让他恐惧到极处,他努力扭头想看父亲的脸,哭道:“爹爹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喊了……”刚说到此处,又是一下剧痛难耐,“啊”得叫了一声,忙又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喊了,爹爹别生气……”他不再呼痛,奋力咬住嘴唇,李旦按住他的那只手并未用多大力气,他却强撑着不敢再挣动。

李旦又打了十几下,见李成器臀丘上一片三寸宽的伤痕已经紫得发亮,他憋着气又狠打几板,几滴血珠终于从皮肉中渗了出来。

李旦长出了口气,想要抬袖抹去额上汗水,却又忍住,回头将那条戒尺抛在地上,淡淡对韦团儿道:“夫人如此向太后回复,可好?”

韦团儿也不曾想到,他一个温柔淡雅的人,倒也能对儿子下如此重手,一笑道:“难为宅家了。宅家送送奴奴可好?”李旦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正看到李成器从桌上艰难的撑起来,然而终究体力难支,又摔在桌上,他那双茫然的眼睛四处搜寻,喃喃叫道:“爹爹?”

李旦只做不闻,陪着韦团儿出去,走出几步,便听见从屋内传来妻子凄怆的哭声。

刘后奔进屋内,一眼望见李成器被打得红紫斑斓的屁股,握住嘴惊呼一声:“如来!怎么……”

李成器等板子一停,心神稍稍清明,倒也想明白了父亲方才打得那么快,也是为了让他少受折磨。在母亲怀中喘了好半天,才沙哑着嗓子哽咽道:“娘……我没事……爹爹打得不重,不怎么疼。”

李旦去而复返,正听到这么一句,一颗心似是碎成了千百块,悄然拂去眼角一滴泪,怔怔向内侍吩咐:“送太子……回东宫去……”刘后悲呼一声:“宅家!”扑倒在李旦膝下哭道:“让凤奴在这里养伤吧,东宫又没人照顾他,这么热的天,起了炎疮怎么好?求求你,让凤奴留下吧,让我再做一夜母亲,太后便是要打要杀,我也认了!”

李旦低头看看满脸是泪的妻子,长叹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丝理智也随即崩坍。他也极想极想,能够将儿子留在身边,哪怕只有一夜,看着他闭上眼睛安然入眠,这渴望过于强烈,足以驱使天下的父母为之粉身碎骨。

“表哥!我来看你了!舅舅是不是打你了?”薛崇简穿着绫纹罗裤,上身却只穿着一件半臂,露出两截肉呼呼的雪白胳膊,风风火火闯进屋来,直扑李成器榻边。

李成器刚服下药,迷迷糊糊趴着正要睡去,骤然被他惊醒,守在儿子身边的李旦夫妇也惊道:“花奴,你怎么来了?”薛崇简道:“我和阿母一起来的,舅舅,阿母说你打表哥了。表哥读书很用功,你为什么打他啊?”李成器用手肘支撑着趴起来,涩然一笑道:“表哥自己不听话。”

太平公主被宫女扶着来到了门口,轻唤道:“四哥。”李旦和刘后浑身都是一颤,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们自薛绍出事后就没和太平碰过面,今日见她穿一件百鸟纹窄袖敞口的黄襦衣,下身束一条石榴红七破长裙,高束在胸口,露出一抹如雪酥胸。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腹部隆起,大幅的裙摆也遮掩不住身体的变化,行头颇见迟缓。

与李旦所想的憔悴面容不同,太平公主进宫前显然刻意装饰过,头上的惊鹘高髻如一只临风展翅的鸟,凌空巍巍耸立,十几只珍珠、瑟瑟石、玻璃、珊瑚制成的步摇簪子将那髻子点缀地璀璨耀目。她脸上精心贴的翠钿恰好盖住了几处妊娠斑,李旦恍然想起,妹妹在某些方面与母亲的相似处:越是身处逆境,越能挺立人前的骄傲。

李旦犹疑不定地上前扶住妹妹,试探着道:“你进宫……见过太后了么?”太平公主淡笑道:“太后在午睡,我一会儿就要走了,拐过来看看哥哥嫂嫂——我听说凤奴的事了。”李旦一惊:“走?去哪里?”太平公主道:“娘让我去连昌宫避暑,车已经在宫外备好,花奴想他表哥,我也想来跟四哥辞行。”李旦默然,母亲显然是不愿太平干预薛绍的案子,才让她离开神都,他心中又痛又愧,低声道:“三郎的事……”太平公主摇摇头,眼角一瞥薛崇简,李旦才知道出了这等大事,妹妹依然瞒着儿子,不由默然。

太平走上前坐在李成器榻边,柔声道:“凤奴,可疼的好些了?让姑姑看看。”她轻轻去揭李成器身上覆盖的薄被,刘后怕李成器伤处感染,连裤子都没敢给他穿,李成器羞红了脸,下意识去抓被子。太平公主一愣,知道他少年人面皮儿薄,微笑道:“怎么,当姑姑是外人?”李成器与太平公主目光一接,姑姑今日的一言一行皆让他心下异样,一种略带悲意却又格外倔强的美丽在她身上绽放,令人不能抗拒。

薄被寸寸揭开,露出的是青紫斑驳的两股,这等伤痕印在一个孩子身上,再被细白如凝脂的双腿一衬,越发显得残忍可怖。太平公主瞳仁中宛如有一根细细的弦绷紧,只望着那伤痕不语。薛崇简却是被眼前所见惊得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呆住,又惊叫道:“舅舅,你把表哥的屁股打得像茄子一样,都破了!”他心中怜惜无限,又想起上次自己挨了打,李成器给自己揉一揉就不疼了,投桃报李地道:“表哥,我给你揉揉……”他伸手就要去握李成器的屁股,太平公主忙抓住他的手,将李成器的被子盖上,薛崇简又道:“表哥,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李成器勉强支吾道:“我……有点热。”薛崇简立刻从舅妈手中拿过纨扇,殷勤地为李成器扇着,又向李旦道:“舅舅我要吃酥山,表哥吃了酥山就不热了!”

李成器想到自己终究没有救出姑夫来,抬起头望向太平公主,眼中慢慢浮起泪水,喃喃道:“姑姑,我……”太平公主在他手臂上一握,制止他说下去,柔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盒递给刘后道:“这药散淤止痛很好,嫂嫂给凤奴擦上。”

李成器愣了一愣,才明白花奴并不知道父亲出事,心下便如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眼中一滴泪倏然坠落。薛崇简伸出胖胖的手替李成器擦去眼泪,学着李成器从前哄他的语气道:“表哥不哭,一会儿就不疼了,真的,我不骗你,睡一夜就可以坐也可以骑马了。等你好了,我和阿母从温泉回来,爹爹也从长安回来了,还让他带我们骑马打球!”

他许多日没见薛绍,母亲总告诉他父亲去长安办事,他小小的心仍是能模糊感到身边人有些不大对劲儿,又求证地问了一句:“阿母,是不是啊?是我们先回来,还是爹爹先回来?”太平公主敷衍地答道:“是爹爹先回来。”薛崇简笑道:“那太好了,让爹爹去接我们吧,我想和爹爹一起玩水,要是爹爹能把表哥也带去就好了……”

孩子咬金断玉一般的清脆嗓音在屋中回荡,连无形的空气也似变成了三途地狱中的烈焰铜浆,滚烫地舔舐着每个人的皮肤与肺腑。他们都是罪人,在这一刻被割去了舌头,无法祈求我佛慈悲,无法祈求上天垂怜。

李成器心中痛如刀割,胸口憋得无法呼吸,扑在枕上呜呜哭了出来。薛崇简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撩开他垂下的一缕乱发,问道:“表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疼得很厉害?”李成器哽咽难出,握住他的手,只能点头。薛崇简抬头对李旦道:“舅舅,你以后不要再打表哥了,打也要轻轻的打。我比表哥捣蛋多了,爹爹打我也只是拿手拍几下,不很疼,也不会破的。”

李旦勉强扯动僵硬的嘴角,点头道:“好。”谎言是庇护,谎言是慈悲,谎言是救赎。他想若有可能,连自己都想回到花奴这般无知无识的年纪,任由全天下人来欺骗自己。

他轻轻一牵妹妹的帔帛,带着太平公主来到门外,低声道:“阿母跟你怎么说?”太平公主垂着眼睛道:“阿母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何定罪还要等结案再说。”李旦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良久,叹道:“是哥哥没用。”太平的手用力绞着帔帛的带子,挣得指节青白,靠在李旦胸口轻轻哭了出来:“四哥,我想爹爹,要是爹爹还在,就不会这样了。”

李旦艰难地抚摸着妹妹的发髻:“让我想想办法……也许还有转机,让我来想想办法……”太平原不是来向兄长求救的,她知道李旦的艰辛,哭过一阵,胸中痛楚稍稍减轻了些,习惯性地拿起李旦的袖子拭去涕泪。李旦带着酸涩地笑意,望着他早已长大的妹妹,做出昔日熟悉的动作。他原以为,他们家终究能有一人,能逃出这命定的劫数。

作者有话要说:唐宋称李子为嘉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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