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辇纵横过主第

吃过酥山,李治面现疲乏之色,道:“媚娘,你带她们出去转转吧,留阿月绍儿陪我坐坐就好。”天后的面上明显掠过一丝不悦,却也站起身来道:“你和阿月身子都不好,别说太久了。”

待天后等人都出去,李治再度对女儿伸出手,颤声道:“阿月,绍儿。”薛绍与太平公主都惊诧于李治眼中的悲意,忙各自伸出一只手与他苍老的手相握,李治有些急切道:“你们,你们都好吗?”太平公主忙道:“好,他对我可好了,爹爹放心,我是您的女儿啊,谁敢欺负我?”李治点点头:“好,这就好……我……”忽然间,浑浊的泪水从老人茫然的眼中颗颗坠落,太平吓得手足无措,慌道:“爹爹,爹爹,你怎么了?”李治呜咽道:“我,我很想念六哥。”

太平一时语塞,只得强笑道:“等再过些日子,娘的气消了,我就求娘放了二哥哥出来。”李治摇头道:“不会的,她恨透了六哥,她要把六哥迁到巴州去……”太平吃惊道:“为什么?”李治道:“她说,留着六哥在东京或长安,终究是对显的威胁……阿月!你去求她,她在这世上只还听你一句,你去求她放过六哥,巴州那里穷山恶水,以六哥的性子,让他去那里就是送死啊!”他一边饮泣一边说,死命地攥住太平公主的手,直到太平忍不住疼痛,轻轻啊了一声。

李治愣了愣,无声地放开了女儿女婿。

太平公主强忍泪水,为李治擦着脸道:“我知道,我这几日就跟娘说,我再去见见六哥,让他跟娘说两句好话,终究是自家亲生骨肉,娘不会那么狠心的。”李治惨然一笑:“其实,我知道她的……我不求她能饶了六哥,只是六哥的几个孩子还小,能不能不去巴州?阿月,爹爹要求你一件事。”

太平公主点点头:“爹爹尽管吩咐。”

李治的声音有些虚弱,泪水仍从他的眼角淌出:“你的几个哥哥,除了弘儿……现下都有了孩子,你自幼就跟他们亲,将来他们的孩子有了危难,你一定想法子庇护他们。”

太平公主听着父亲话语中竟有托孤之意,不由胆战心惊道:“爹爹言重了,三哥哥将来是皇帝,四哥哥也是亲王,他们怎会有危难?”李治摇头哽咽道:“爹爹有些害怕,显太忠厚,旭轮又沉溺于书画音乐,两个都像没长大的孩子。爹爹时日无多,阿月,你要记得,你终究是姓李的……”太平公主再也忍耐不住,伏在父亲怀中失声痛哭,李治一边抚着她的发髻,一边又向薛绍伸出手去,道:“绍儿,阿月她……自幼被我们宠坏了,她若做错了事,你念在我和你娘的份上,不要怪他。”薛绍的手在李治手中竟也微微一颤,继而眼中显出沉毅的光芒来,跪正身子道:“舅舅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照顾公主,辅佐太子与相王。”

当晚太平公主求了天后,让上官婉儿陪她过府玩耍,太平公主初出嫁时,也常邀上官婉儿到家中说话,天后并不在意。薛绍知道她们闺中密友许久不见,定然有许多话说,当晚就在书房歇下。上官婉儿和太平聊了许久废太子李贤的事,终于安慰太平睡下,只说是抄经,披了上襦走出房中。

她来到书房外,门半掩着,可以看见房中人执着一卷书,静立在书架前的身影。薛绍个子高挑行止端重,便是在无人处站立,也没有丝毫倾侧懈怠的姿态,这样修长的身材,会让任何女人甘心倚靠上去。他似乎没有看书,许久也不见翻动一页,他脸上的肤色被灯光映照,流转珠玉的光辉。上官婉儿静静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凝视着这个离她如此之近,又永得不着的男人。

过了许久,薛绍轻轻叹了口气,将书放回去。上官婉儿提起裙子,一壁缓步走进房中,一壁低低吟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宛如一只警觉的猫儿。

薛绍转过身来,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上官婉儿回身掩上门,微笑道:“公主睡了,我说出来抄经。”薛绍走到书房另一端道:“阿月的房中有笔墨。”上官婉儿见他对自己态度如此生疏,心痛难忍,仍是微笑道:“出门看到月色如洗,想起一些旧事来。现下我的心不静,不诚,抄经就是欺骗佛祖,死后要下拔舌地狱。”

薛绍紧闭上眼睛,无奈道:“婉儿,我不该再见你了。”上官婉儿幽幽道:“就因为她生了孩子?可是,她也为别人生过。”薛绍猛地回首,眼中掠过一道少有的冷意:“我一直听阿月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上官婉儿点头道:“是最好的奴婢。她未出嫁前,我为她找男人,她怀了孕,我给她出主意,帮她招驸马,她的心事,从来都放心跟我说,像说给自己的猫儿狗儿,一样永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薛绍道:“太子对你很好,他不曾将你看做奴婢。”上官婉儿缓缓走进,她柔荑般的手指按在薛绍的胸口,轻笑道:“显的脑袋里是空的,他只是向往一些他没有东西。”她抬起头,眼若春日横波,“你不在的日子,我写了许多诗,念一首给你听好不好?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一字一字慢慢念出,手却悄悄地滑向薛绍腰间,在金粟宝钿玉銙带的带扣上一按,“啪”得一声响,带扣弹开,薛绍猛然一惊,抓住了她的手。上官婉儿呢喃道:“是天后新赐的么?这腰带不配你,我说过,你一领白衫最好看。”薛绍缓缓转头,看见银台上的灯光把两人依偎的影子投在壁上,黑梭梭的,分不清彼此。他闭目片刻,想起今日李治在病榻上说的话,用力将上官婉儿的手拿开,走出几步重新系好腰带,道:“这带子是宅家赐的,我答应了他。”

上官婉儿皱眉道:“谁,公主?”薛绍摇头道:“宅家,我答应了他会好好对待公主。”上官婉儿嗤笑一声:“你在朝堂上对他忠诚,在床榻上也要对她女儿忠诚吗?那我倒有一句话送你,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是她先负你。”薛绍澄澈的目光凝望着上官婉儿道:“那时候阿月太小,我可以原谅她。崇简是我的骨肉,我知道。”上官婉儿笑道:“她用这个孩子绑住了你,将来她还会找别的男人,太平公主不是甘心和谁天长地久的女人。你这样说,除非——你爱上了她。”

薛绍静静望着上官婉儿道:“我爱我的儿子。”上官婉儿娇俏地笑着:“所以你心里没有地方给我了吗?”薛绍道:“当初……你只是想试探,证实你并不比阿月差,而我是因为一时的嫉妒。”上官婉儿嫣然笑道:“原来你这样想我。”薛绍叹息道:“婉儿,我需要给我们找个了断的理由,我亦不想耽搁你。显是好人,他会一心待你,等他做了皇帝,就能给你最风光的身份,你比太子妃聪明得多。”上官婉儿侧首一笑道:“你以为显能继位?”薛绍皱眉道:“怎么?”上官婉儿轻摇螓首,道:“罢了,我的事,你以后不必再管。”她转身的一刻,颊边闪烁一点光泽,薛绍迟疑了,他分辨不清那是泪光,亦或只是她颊上的一枚花钿。

上官婉儿缓缓步下台阶,她看见自己被月光投在地上的淡淡影子,是那样的纤细可怜。这么多年,游走于天皇、天后、公主、太子、亲王、大臣之间,身后的画图堆金砌玉,繁华绮丽,她却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一如当初那个挽着双鬟、瑟缩着肩膀,从掖廷走出来的十四岁小姑娘。

天皇李治对他自己的健康估计非常准确,太医秦鸣鹤们用尽办法,也无法再次挽留李治早已枯萎的身体。弘道元年,李治封禅嵩山的愿望并未实现,他在去嵩山的路上旧病复发,勉强回到东都洛阳后便一病不起。他驾崩前两子一女都环绕身边,他们看见父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他一生都无法挣脱这只手,这只手紧箍了李治一生的爱情、良知、志向,但到此时,也许他仍心甘情愿。

慌乱的太子李显和安静的豫王李旦跪在榻下,仔细聆听着天皇回光返照时混乱地话语,他说,媚娘,我去感业寺看你,我没有想到,你开口就叫我,雉奴……媚娘,我的头好痛,我看见魏国夫人,她吐出的血是黑色的……媚娘,我害怕,经文上说,在生之日,女将男子,男将女子,行淫欲于父母之床……死后坠铜柱地狱,刀剜骨肉,剑割肝肠,纵令沧海化为桑田,罪人亦无由解脱……

天后武曌流着泪,不断用低语、亲吻安慰着李治痛楚痉挛的身体。天将亮时,李治终于安静下来,跪得疲惫不堪几欲睡去的太子李显忽然听到一声悲怆欲狂的嚎叫,他慌忙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紧拥着父亲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一生都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

大哭过之后,天后擦去眼泪,将先皇遗体小心地平放榻上,拉起李显的手,平静道:“你现在是天子了。”

然而李显不懂得,他所得的皇帝之位是由母亲赏赐的,而非从父亲那里继承,他没有资格恣意纵情地对待。于是太后武曌废皇帝之事成了大唐史上的传奇,这一年三易年号,李显仅仅在位四十四天,因为一句轻佻的玩笑话就被废除。当他看见他心仪的上官婉儿扶着威严的太后再度莅临乾元殿,中书裴炎一把将他从御座上拖下来时,他还懵懂不知原因。

一直躲在三位兄长身后的相王李旦无可奈何地被推上了皇位,这二十三岁皇帝声称自己太年轻,还无法掌管朝政,请求太后垂帘听政。此后无论是废太子李贤被迫自杀,还是平定徐敬业的谋反,都由太后一手操控。在朝后太后还是会爱怜地称呼儿子的小名,旭轮,旭轮,一如他十岁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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