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苏湛手里叼着半块热狗三明治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往宿舍走——蒋介石居然去了?说不震撼是假的,他初到台湾时是倒是一直没见过这位将他们家弄得父离子别的风云人物。只在一次国民党高层的聚会上遥遥在蒋家大宅的露台上见过老头子一面。

不管怎么说,苏湛对于老头儿把自己弄到台湾这件事还是怀着恨意的。只是环境造人,随着这么些年来一个人过着无人依靠只能靠自己的生活,苏湛知道一味消沉怀恨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既来之则安之,想办法活好了才是正经事。并且,除了不让他回缅甸,不让他到处乱跑,只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之外,倒也没有他原先想象的那么糟糕。

苏湛的睫毛依旧是长的出奇,乌黑浓密地簇拥在一起,遮掩去大半的目光,肤白胜雪嘴唇红润,乍看过去很有冷美人的味道。路上有相识的同学和他打招呼,苏湛也就应景地微笑了下回应,对比最初来美国的各种不适应已经好了许多,还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同学问他怎么现在才吃饭。

只不过今天不是他不想正常吃饭,实在是时间来不及了,上午本来只有两节大课,没想到自己上次随便写的小论文还是被教授给抓到了,并且让助教把他留下来老老实实的修改了一遍。苏湛觉得自己大概上一世死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像所有普通的美国大学生一样背着背包牛仔裤衬衫地走在这所世界名校里头,并且读的专业是东亚文化研究。

他前前后后加起来算是活了快五十岁的人了,然而重新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进行专业化学习对于他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尤其是英语,苏湛觉得英语简直跟他有仇——他在台湾时曾在国小连跳三级,国中和高级中学的学习生涯也颇为顺利,就是这英文始终不大利索。然而当初台湾政府让他选择他想要升迁的大学和专业时,自己却是出人意料地表明想要出国留学的意思。

他曾在出国之前询问过家里的意见,那时的缅北小镇还没通电话呢,苏湛到了台湾就做起了上辈子从未做过的事情——写信。

他到现在都随身带着这些信,每次都是厚厚一叠——他老爹没啥大文化会的字不算多,然而硬是重新学了些,缺胳膊断腿的,每次也能给他写上一段;他娘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才女,写的那些话就更不用说了,苏湛每次读着,从那些细细碎碎的文字中扑面而来感觉到母亲的温暖。从一开始的伤心担心忧虑到后面越来越平和,每次来信,都是三个人的唠家常,尤其是苏泛的,平日里整个人像个闷葫芦一样,没想到写信的时候话那么多。苏湛每次拿着苏泛的信,都很有一种在读家书集的感觉。

只是谁都不知道,在很多时候,这些走过千山万水的,来自家人的亲笔信温暖了这些年孤寂冰冷的岁月。

苏湛早就不是上一世那个不知冷热没心没肺的家伙了,每一次回信他都将自己在台湾的生活给细细说了一遍,从来只说好事——他觉得这很有点婆婆妈妈的感觉,但是知道父母和苏泛看到这些东西会觉得安心,他也就觉得这婆婆妈妈是可以忍受的了。

当然,信件的内容在千里迢迢地到达缅甸的时候早就被人检阅了一遍。老爹和老妈对他能够出国留学这一情况绝对是惊讶大过于欣慰的,在他们看来自己能在台湾依仗着特殊身份进一所大学随随便便读完就很不错。只不过惊讶归惊讶,父母亲还是表达了对他的期许,尤其是苏泛。

苏湛有时候听着教授说得太快的英文,或者看着书上密密麻麻跟蚂蚁一样的字母时,也会愤愤然地想到——明明是苏泛的愿望,我干嘛上赶着替他实现呢?

这几年金三角俨然成为了世界上最乱最神秘的地区之一——战火和罂粟花交织相生,恶名远扬。台湾政府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陆陆续续撤了几批人走,苏家也还算是安分,因为对他的看管也就没那么严格。

他本该是有机会和家里人见上一面的,然而料谁也想不到陈将军带着自己的人投降了北边政府的共产党去,回了中国。这让台湾当局大为火光也更加警惕,因为耽搁了下来,这一耽搁,俨然就到了出国的时候。而一出国,鉴于苏湛的家庭背景和身份十分特殊,不管苏正刚是否真的有制毒贩毒,金三角苏将军的儿子还是进入了美国政府的监控之内,别说出国了,就是回台湾也是层层盘查。

苏湛索性就在美国住了下来,连寒暑假也呆在学校里头,只等自己毕了业,再谋路回家。

这些年在台湾的生活早就磨平了属于苏家二少爷的棱角,苏湛觉得自己从前的自己就是一个刺猬,不过那些护着自己的刺儿都是家庭身份给的——他父亲是缅北说一不二的将军,他受父母宠爱,他唯一的哥哥更是让着他。于是这些刺儿武装起来,成了一个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的苏家二少爷。

然而,到了台湾之后,他俨然就成了一个被扒光了刺的刺猬——光秃秃的肉球,是谁都可以欺负一下。

他父亲是土匪丘八出身,在台湾没有亲戚,母亲的家族是个好的,只可惜人丁稀薄,又因为过于尽忠报国的思想,整个家族的人,除了流落在缅甸的他妈,不是死在抗日的战场上,就是死在了内战里头,及至那些撤退到台湾的国民党高层里头,除了一个血缘隔了老远的,百八辈子没见过的叔舅老爷,他在台湾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总结——无依无靠。

国民党政府处理他这么个屁点大的孩子方法倒是简单——直接找了个政府官员的家庭,让人养着他,政府给出钱给补贴。

够资格养他的官员是看不上那笔补贴的,况且他又是个棘手货。

他原先是住在柳元麟的家里,因着柳中将在缅北和自己老爹有过一段交情,又有一层外公的交情在,所以原先在柳元麟家住得还算可以,柳元麟的原配妻子是个贤惠的,对他也算周到。如果忽略柳元麟那几个一进门就欺负自己的混蛋儿子之外。

他在柳家住了两年多,没想到柳元麟失了宠,被贬职了,此后又转移到另外一个财政部大员的家里头,苏湛那时候已经大了些,再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不点了,起码有力气还手了。只可惜这个财政大员的老婆是个尖酸刻薄的,很是能苛刻和惩罚他,苏湛试过被罚得一天没吃饭,也试过烧得糊里糊涂的时候没人管。再后来,他又被辗转送了几家人。

每一次搬家,苏湛总是冷漠地看着那些人替自己收拾行李,除了一些衣物书本,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他觉得自己这十年,过得很像是一只蜗牛,带着那么点东西到处兜兜转转,可就是回不了家。

在这里,他也没有家。走了没人舍不得自己,来了也没人欢迎自己。人人都只当这个孩子是个不好收拾的,费尽心思养好了没人奖励你,养坏了倒是怕遭殃。

苏湛很是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以及寄人篱下的苦楚。回想上一世的自己,过得何等风光身在福中,可的确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瞧瞧他在上辈子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

苏湛在烧得快傻的时候,那家人总算是着了急,这才送进了医院里,肺炎高烧可是捡了一条小命回来,那家人倒是怕他去告状,可算是小心谨慎地对待了。那些人哪里又知道,他是不会往家里报坏消息的,即便是政府让写,他也不会写。

永远只提好事,永远只说让爹妈和苏泛安心高兴的事情。

苏湛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示弱,也学会了在夹缝里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在别人异样的眼光和让人难以忍受的忽视中活得自在。

他的性格开始变得沉默内敛而圆润,会对着能给他带来好处的高官们微笑复合。于是他也明白了苏泛当年为何会变成那样——没办法,得好好活下去。

就像他曾经在莫泊桑的书上看过的一句话,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苏二少自觉自己在台湾代表的是他老爹苏将军和已故的钟老将军,又很是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除了偶尔想家想到失眠之外,他并没有因为一句话就脆弱得泪流满面。但是回首这些年,苏湛倒是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现在蒋介石一死,这条路估摸着是会越走越宽。

他这十年,偿还的是上一世苏泛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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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湛一只脚刚踏进宿舍,舍友jack拿着手中的电话赶紧朝他喊道,“湛,你哥哥的,等你半天了,快来接!”苏湛一挑眉,心想,今天不是家里来电话的日子啊?从缅甸打电话到美国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苏湛除了宿舍和教室,偶尔必须参加一些活动之外,几乎都不怎么出门,并且弄到他的上课作息时间表之后,苏泛很准确地计算出了可以打电话给苏湛的时间。当然,要是怕自己扰了弟弟的正常学习生活之外,他是很愿意只要一得空就打电话给他的。见不到弟弟的面儿,哪怕是听个声音也好。

所以对于小时候闹腾捣蛋到让苏泛怀疑自己这个弟弟很有些多动症的家伙能够每日乖乖地上课回宿舍去图书馆,苏泛觉得相当意外。可后来一想,虽然苏湛来的信里总是提自己过得有多好,可是小小年纪的孩子在外,无依无靠寄人篱下能够过得有多好,苏泛后来一想也是清楚的。

是人总会改变,像苏湛,像他自己。

“阿泛,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金三角是二战过后太平时代中的乱世,那里混乱不堪恶名昭彰,苏湛最怕的就是家里人出了什么意外。

苏湛的声音早就过了变声期,小时候清脆稚嫩的童音变成了纯净明朗的声线,只不过被信号不好的电话线一传,倒是显得带了些磁性,让苏泛听起来觉得像是遥远的山那边阳光拨响竖琴发出的声音。每次听到苏湛的声音都能让他心情瞬间好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连哥哥都不叫了?家里能出什么事情,有我在,你放心读书就好。对了,今天怎么这么迟回宿舍?”苏泛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虽然在等待苏湛的时候,他已经和苏湛那个直率单纯相当直肠子的舍友旁敲侧击了下苏湛是不是因为有女朋友所以出门约会去了。待听到苏湛的舍友大咧咧地说道,“噢,不,这怎么可能!我也很想知道会有哪个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士将我们的湛拿下,但是,你懂的,这不太可能。湛虽然很受欢迎,但是他说了只喜欢中国女生,上周才刚刚伤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爱尔兰女孩子的心。真是太可惜了,人很漂亮的呢……”

jack是个说起来话来就絮絮叨叨的美国大男孩儿,当然,在苏湛和他一起住之前,苏泛早就将人调查了个清楚,对于jack这种说起来没完没了的个性也是十分喜欢——他总能说出一些苏湛生活中的边边角角,听到jack的唠叨,苏泛微笑着略放了下心——看来自己的弟弟通了好好学习拿个学历的一窍,情窍却是依旧是不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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