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番外篇 3冷掉的年夜饭

“新年快乐,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仕德真乖,来,这个红包给你,要乖乖听爸爸和妈妈的话喔。”“嗯,谢谢舅舅舅妈。”

“哎呀,守一又长高啦!真是越来越帅了,今年要考大学了吧,加油喔,考上医学院后就是未来的医院继承人了。”

“谢谢姑姑。”

除夕夜,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裴守一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和父母一起迎接来家里吃年夜饭的亲戚和受到邀请的客人。

晚餐时,特地请来的外烩团队在开放式的厨房不停忙碌,厨师每料理好一道菜色,服务人员立刻把热腾腾的美食端上餐桌。

虽然聘请专业团队来服务的价格并不便宜,不过比起在饭店订下包厢,还是在家里吃年夜饭更有过节的气氛。

足以容纳二十人的餐厅里,长辈们坐在一桌,晚辈们坐在一桌,热热闹闹吃著团圆饭,话题也从互相祝福身体健康事业顺利,聊到孩子们的学业和成绩状况。每到这种时候,总免不了提起小辈中成绩最优秀的孩子,裴守一。

“院长可真有福气,守一肯定稳上T大医学系。真好,不像我家的儿子,将来能考上个国立大学我就要去庙里还愿了。”

在T大医学院担任教授的男性客人端起酒杯,称赞身为医院院长的裴母。陪着老爸一同前来的国中生,则瞪着跟自己同桌吃饭,害他从小到大总是低人一等的男生。

裴母用手掩著嘴角,藏不住骄傲地说:“能不能顺利考上还不知道,如果真的考上了,未来几年还得麻烦张教授多多提点。”

“一定一定,像守一这么优秀的学生,我可是求之不得。”

裴母举起酒杯,向儿子未来的指导教授敬酒,微笑:“那就先谢谢教授了。”

“院长您客气了。”

身为话题主角的十七岁男孩,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吃著桌上的菜肴。同桌的孩子们虽然也互相打闹聊天,却没有人敢跟这个没有表情的哥哥说话。

“裴守一,已经超过半小时了,还吃?”

坐在主桌的裴父突然脸色一沉,把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也不管旁边是不是还有其他客人,对着仍在吃饭的儿子严肃地说。

被点名的人表情冷淡地放下碗筷退开椅子,就像接受指令的机器人般,起身向长辈和客人们鞠躬行礼,声调毫无起伏地说:“新年快乐,我吃饱先回房间了。”

“吃吃吃,只会吃,当自己是猪吗?成绩都退步了还有脸吃饭。”

无视父亲当着亲戚和客人们的面,鄙视又讽刺的辱骂,男孩转身背对陷入沉默的餐厅,在其他人尴尬的目光下回到自己房间。他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打开之前复习到一半的考试内容,继续练习各种艰涩的考古题。

“守一哥哥……”

这一切,全都被七岁的男孩看在眼里。

男孩看着裴守一离开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聊天说话的大人们,看着才吃了一半就放在饭碗和盘子里慢慢冷掉的年夜饭,小声喊著大哥哥的名字。

***

学期结束前的期末考,他以十分的差距成为全校第二名,即使在班上仍是永远的第一名,可是这样的成绩,在父母眼中就是失败。

医学界权威的父亲,大型医院院长的母亲,让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有了“成绩单”这种东西之后,就背负著父母的期望。无论比赛还是考试成绩,“裴守一”都不被允许在第一名以外的位置。

一旦失败,就得面对无止尽的嘲讽和羞辱,并且旁观的人越多,父亲的羞辱就更加残酷,直到重回排行榜上的第一名为止。

就像在泰国风景区里,被铐上铁链?不分日夜驼著游客穿过丛林的大象,就算被铁链磨破皮肤渗出鲜血长满脓包,也只能低头忍受,否则象夫就会毫不留情地用鞭子抽打。

唯一一次的反抗,是在国三毕业旅行前的期末考。

看着因为疏忽漏写而落到九十分以下的成绩单,心想如果让父亲看到这样的分数,绝不会在毕业旅行的家长同意书上签名,那他在毕业前仅此一次跟朋友们出去旅游的机会,就会消失不见。

所以走进雕刻印章的店内,偷偷刻了班导师的印章,盖在用印表机列印的伪造成绩单上。就这样,他成功骗到父亲的签名,然后模仿父亲笔迹,在真正的成绩单上签名。

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父亲和母亲,然后顺利地让他们在家长同意书上签章,没想到在发下成绩单的一星期后,母亲因为去学校参加家长会,班导师询问起他成绩退步的原因,伪造成绩单的事情因此曝光。

回家后,父亲把他叫了过去,把真正的成绩单放在桌上,冷冷地说了一句……

‘毕业旅行我帮你跟老师请了假,那几天我会帮你请家教,你就在家里好好读书。’

‘爸!可是我答应同学───’

整整三年不是上课就是去补习班?不是去补习班就是回家跟家教补课,从没跟朋友出去吃过一顿饭,更别说是约著出去一起玩的他,好不容易等到毕业旅行的机会,那是他能离开家喘口气,跟朋友留下美好回 忆的唯一机会。

却被父亲的一句话,彻底抹杀。

‘爸!我求你,对不起我错了,拜托你让我……’

第一次反抗?第一次对父亲跪下……

哭着道歉?哭着说他错了?哭着答应无论之后要上多少家教课?要去补习班补上多少课?要他唸书唸到多晚才能睡觉都可以,只希望父亲能在毕业旅行的家长同意书盖上同意的印章。

却被冷漠拒绝。

‘连考试都考不好的废物,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爸……’

‘我都是为了你好,等长大后你会感激我的。’

‘……’

于是,毕业旅行的照片里没有他,毕业纪念册上除了每个同学都有的大头照以外,也没有他。與。西。糰。懟。

因为他只有数不清的奖状,和让别的父母羨慕?足以铺满好几面墙壁的第一名的成绩单。

却没有生活照,也没有和同学一起合拍的照片。

叩叩!

“守一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站在走廊上的小男孩,敲著反锁的房门,小心翼翼地询问。

裴守一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看着小了自己十岁的表弟,问:“你来做什么?”

高仕德举起抱在胸前的故事书,仰著小脸:“我能不能在哥哥的房间里看书?我会乖乖地待在角落,不会吵哥哥唸书,可以吗?”

想拒绝,却又不想被好面子的父母拿这个当借口,然后在客人面前给自己难堪,只好让小表弟进入房间。

男孩也和他说的一样,盘腿坐在离书桌最远的角落,打开自己带来的故事书,不吵不闹地看着。

之后,这个小表弟就经常来家里找他,说要请哥哥教他功课。

这个理由让父亲很是满意,况且高仕德也是成绩优秀的好孩子,于是答应让裴守一担任小表弟的家庭老师。

一次?两次?三次……

直到高仕德第四次走进他的房间,裴守一再也忍不住,转身对着在角落摆了张桌子,自己乖乖写作业的小表弟,问:“你明明不用我教你功课,为什么还来我家?”

这小子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跟他保持客气却疏远的距离?

小男孩放下铅笔,抬头看着比自己大了十岁的裴守一,认真地说:

“有我在,哥哥就不会孤单了。”

“谁孤单───”

骤然停止的声音,让原本想要反驳的人皱起眉头。

“孤单……孤单……孤单?”

裴守一不断重复著这两个字,仿佛在自己胸口有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破洞,而那个破洞,正慢慢扩散到其他的地方。

***

游乐园

“守一哥哥,你看!”

聪明的小男孩藉著感谢守一哥哥让自己考了第一名的名义,让裴守一的爸妈答应让表哥带他去游乐园玩。

高仕德握著表哥的手,指著有好多小朋友在玩耍的旋转木马,开心地说:“我们也去玩。”

“嗯。”

裴守一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千元大钞递给贩售票券的窗口,将纸钞兑换成游戏币,然后被小表弟拽去排队等候的队伍后面。

“你还是不快乐吗?”

男孩晃了晃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仰著头看向表哥。

“所以你说谎也要带我来这里,就是希望我觉得快乐?”“对啊!”

裴守一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看着性格开朗的小表弟,羨慕他即使面对父母离婚,也没有失去的笑容,摸摸他的头顶,说。

“没用的,我真的感受不到。”

自从他第一次告诉高仕德,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之后,小家伙就用各种方法,拼了命地想让他感受到快乐。

买来好玩的东西?带来自己最喜欢的故事书?把舍不得吃的蛋糕分给他吃?分享同学说过的笑话,一再努力的样子让裴守一不懂,不懂这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在乎他究竟开不开心?在乎他快不快乐?

这些……

连生下他的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乎。

高仕德看着大哥哥的脸,红了眼眶,因为裴守一的脸上有着妈妈决定和父亲离婚后,一模一样的表情。

一模一样,被夺走笑容的表情。

小男孩看着蹲在面前的表哥,握紧拳头认真地说:“没关系,下次我们去动物园玩,看见可爱的小动物一定能让守一哥哥感受到快乐,一定!”

“嗯。”

裴守一弯起嘴角,模仿正常人会在这个时候做出的表情,用伪造的笑容做出回应。

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他努力,那他也愿意继续努力……努力扮演一个会哭会笑,拥有情感的正常人。

医院

“不!不可能!我儿子怎么可能是情感障碍症?他成绩仍然维持在全校第一名,而且还考上了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二的T大医学系,怎么可能是情感障碍症?”

女人抓着医师的白袍,歇斯底里地在只有三个人的诊间内咆哮。

“院长,公子的确是情感障碍症,而且是情感障碍症中的情感淡漠症。”

心医科主任试图用平缓的语气,对既是院长又是母亲的女性,解释在历经数个月的心理咨商后,对裴守一做出的诊断。

“……”

诊间内,裴守一坐在等候的长椅上,看着紧张的心理医生?看着嘶吼怒骂的母亲,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这场闹剧的旁观著,没有感觉地看着母亲和医生的演出。

‘仕德,我感受不到快乐。’

这句话,是所有事情的起源。

起初,他好奇小表弟为什么在看见动画的某个片段时会发出笑声,然而同样的画面在他眼中就只是画面,没有任何感觉。

之后,他就像探索解不开的习题,不断抓着高仕德询问……仕德,为什么开心?

仕德,为什么沮丧?

为什么害羞?

为什么恐惧?

因为他察觉自己的不对劲,在他的世界里一切的情感全被绝缘,绝缘得让他感受不到。只能透过唯一会接近自己的小表弟,透过唯一会不厌其烦回答他的问题的小表弟,挣扎理解人类该有的情感,挣扎地,想成为一个不会被当作异类排斥的───正常人。

扭曲的成长环境?压迫式的教育方式?羞辱讽刺的怒骂,每一个原因都像在压力锅中不断累积的蒸气,在他确定自己的名字出现在T大医学系榜单上,累积到濒临爆炸的临界点。

在父母邀请亲戚庆祝的聚餐餐会上,在父亲和母亲骄傲说出儿子考上T大医学系的那一刻,他在所有人的面前昏倒,被送进母亲经营的大型医院,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无论用什么仪器检测,都找不到任何身体上的病症,直到身心科医生介入,在长达半年的咨询后,确定他的心,生病了。

affective disorder

情感障碍症,是他的病名;情感淡漠症,是他在这个心理疾病之下的分支状况。

情感障碍症的患者,缺乏对外界刺激相应的情感反应,既缺乏自信?骄傲感,也缺乏羞耻?自责感,可是患者本身通常却不会意识到自己有情感贫乏的状况。

正常的人,看见旁边的人在哭,自己也会哽咽;朋友生病了,也会心生同情。可是情感障碍症的人,却仿佛跟一切毫无关系,不会给伤心哭泣的人递卫生纸?甚至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亲人也看都不看一眼,就连自己痛苦,也不懂得向外求援。

正常人觉得这样的人没有感情,冷血,把各种异常的标签贴在他们身上,却忽略了他们只是被情感的高墙排除在外,心理上有残缺的病人。

“院长妳冷静,除了药物治疗外,最主要的还是……”主任医生看了眼坐在长椅上一脸漠然的大男孩,犹豫片刻后,叹气劝道:“院长,妳也知道,罹患情感障碍症的患者,药物治疗只是辅助,治标不治本,最重要的还是减轻造成心理压力的来源,比如───对成绩的要求。”

院长家里的事情,身为职员和主治医师的他多少有耳闻,虽然心疼优秀的孩子被逼迫到封闭内心,可是身为外人,他也无能为力。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孩子还是走进了他的诊间,成为需要治疗的病人。

“你别乱讲!我儿子没病!我儿子没病!”

裴母用力推开主治医生,冲到裴守一的面前,拽着他的手臂想将他拽出诊间。

“院长妳冷静点,听我说。”

“什么压力?我儿子那么优秀怎么可能有压力?笑死人,亏你还是身心科的权威,竟然说我的儿子有问题,我的儿子怎么可以有问题,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裴母疯狂地想把裴守一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边愤怒地对着自己医院的医生大骂:“守一,跟妈妈走,妈妈带你去给其他医生看病,你不可能是心理有问题,一定是身体上有状况,一定是。”

裴守一冷冷拂去母亲抓在手臂上的手指,缓缓地站了起来,用他透过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学会”的表情,拉高嘴角,模仿正常人的笑容,看着他的主治医生。

“谢谢医生,谢谢你说出我心中的疑惑。”

这些年,他像个别脚的演员,努力伪装成正常人。

什么时候该笑?

什么时候该悲伤?

什么时候该说出安慰的话?

什么时候得递出卫生纸,给予正在哭泣的人?

透过反复练习,让本就聪明的大脑逐一记下。

直到今天,在他身上的“异常”,总算得到医学上的答案───

Affective Disorde,情感障碍症。

“妈,谢谢妳把我养大成人。回去后,也帮我谢谢爸,谢谢他,让我有能力养活自己。”

裴守一的脸上,有着解开疑惑后的释然,他握住母亲的手,对着母亲露出伪造的微笑。

“守一你在说什么?妈妈听不懂。”

裴母敏锐察觉到儿子的异样,她慌了,她怕了,眼前的裴守一和她以前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你们想要的,永远保持第一名的儿子,我做得好累,我不想再伪装下去。养育我的生活费我会每个月汇到妳的帐户,从今天开始,我会离开家一个人生活。”

只要还跟那对面子重于一切的父母住在同一个屋簷下,他就永远不是个正常人。

永远,恐惧自己不能时刻优秀;永远,要被当众羞辱;永远,无法成为父母眼中最优秀的孩子。

裴母听见儿子说的话,脸色铁青,用狰狞的表情威胁:“你以为凭你一个大学生能完成学业?未来能找到高薪的工作吗?没有我,没有你爸,你什么都做不到。”

“也许吧,但至少我能活得像个人,而不是被奴役的大象。”“什么大象?”

“妈,妳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去泰国旅游。那时候,我们看见一只被铁链拴著,被迫驼著游客的大象。”

即使厚重的皮肤被铁链磨破溃烂,也必须继续工作,否则就会挨打的大象。

“这么多年,我就是那头大象,背负着妳和爸的面子,还有不断拉高标准线的期望。现在我累了,不想再继续背负了,反正爸也说过,不优秀的儿子他宁可不要。现在连医生都说我有问题,在爸的眼中,我这个儿子还不如死了更好。”

裴守一张开双臂,最后一次紧紧抱住了他的母亲,抱住总是一身优雅套装,踩着高跟鞋,骄傲走在人群之中的母亲。

“妈,我走了,以后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松开手,往门口走去。

“守一……守一你回来……”

“妈,再两个月就是过年,我终于可以好好吃完一顿不会冷掉的年夜饭,真好。”

说完,推开门,走出以暖色系布置的诊间,缓缓关上的门板内,传出母亲愤怒和哀求的声音……

“不!裴守一你给我回来!回来!”

***

之后,他离开从小生活的家,搬到外面租了个套房当作落脚的地。

顶着T大医学系高材生的光环,不愁找不到家教的工作。学生的父母也愿意付出更高的时薪聘请他担任孩子的家教,仿佛只要这么做了,自己的孩子也能和裴老师一样,成为T大医科的学生。

就这样,他靠著家教的薪水半工半读完成医学院的学业,成功考取医生执照,然后在学长的引荐担任某所高中的校医。

“啊───校医不要───”

“再打架啊!敢打架就别在这里鬼叫!”

“呜呜……”

因为跟别班的同学起冲突,结果演变成打群架的男学生们,一个个坐在裴守一的面前,乖乖地被无良校医上药。

“两周之内不准碰水,谁敢把伤口弄到溃烂就等著被我揍,听懂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还有,该跟我说什么?”

“谢谢校医。”

“滚吧!”

“喔耶谢谢校医。”

包扎完伤口的男生们在喊完这句话后,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保健中心。只有一个人,像是逆向行驶的车辆,当所有人往外面逃窜的时候,端著碗刚泡好的泡面,傻乎乎地走进裴守一的领地,扬起青涩的笑容,捧著泡面开心问著。

“泡面,吃吗?”

***

大学,保健中心

裴守一看着放在桌面上,缺了一角的马克杯,想起打破马克杯的罪魁祸首。在之前担任校医的高中里,有个叫做余真轩的孩子,不仅不怕他,还经常跑到保健中心偷吃他藏在人体标本里面的泡面,无论阻止多少次都没用。

“那孩子,应该有好好长大吧!”

裴守一笑了笑,温柔地把马克杯放进抽屉,拿着皮包起身走向门口,锁上门,离开位于大学校园内的保健中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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