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黄昏

沉默一阵之后,暮残声打破了这片寂静:“师兄待了多久?”

“你来之前。”顿了顿,萧傲笙垂下眼,“她命令我在外守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得插手。”

暮残声循着他目光望去,看到了悬在萧傲笙腰侧的坤德令,此物在琴遗音走出朱雀门后就被抛弃,自当回到重玄宫手里,它不止是净思的伴生法器,也是重玄宫至高权威的象征。

如今,令牌上除了本身具备的地坤灵力,又多了一道藏锋内敛的剑气,意义不言而喻。

在暮残声才刚收回的那份记忆里,三宝师合道后北极之巅从天而坠,继承重玄宫主之位的是司星移,如今兜兜转转,却是萧傲笙得到了这份传承。

即便在真实世界里与他相交的剑邪本为换魂后的御飞虹,暮残声跟萧傲笙这十年并肩同担的风雨终究镂刻至深,能够看到昔日天妒英才如今走上他该抵达的巅峰,哪怕这个世界还只是一场弥天幻梦,也让他不禁为萧傲笙感到欣慰。

暮残声低下头:“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婆娑天里不知岁月,他在重重梦境中徜徉百日,于外界也不过一天而已。彼时看到暮残声被琴遗音带走,醒来后的北斗与青木状似如常却难掩异样,显然在朱雀门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萧傲笙直觉不妙,恰好朱雀城一役后南荒战事暂歇,他将手头事务移交给厉殊和青木,凭借坤德令直接赶回重玄宫,本是想要上报此事问个章程,不料撞上了惊变——前往天净沙的登仙梯坍塌了。

亘古以来,天净沙便悬浮在北极之巅上空,被称为通向神明的接天之境,乃天法师侍奉神明所在,即便是重玄宫六阁之主及各殿长老,非三宝师传召不得擅入天净沙。总是如此,天净沙依旧是重玄宫门人仰望可见的圣地,它不仅是神明的居所,更象征了无数玄门修士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

登仙梯坍塌,代表连接天净沙与北极之巅的唯一道路从此不存,仿佛也腰斩了修士羽化成仙的梦想。

好在能够看到登仙梯的只有内门精英弟子,这个消息立刻被各位长老严令封锁,以千机阁木长老为首,六阁执事都前往坤德殿求见净思,殿门却始终紧闭。

萧傲笙抵达之时,心急如焚的长老们已经徘徊近十日,不得不陆续离开,唯他身怀坤德令不受禁制阻挡,带着满心惊疑与忧虑走了进去,未料穿过重重帷幔,看到了油尽灯枯的净思。

“……宫主不仅斩断了登仙梯,还调动十方地灵逆转缚天,只要地灵一日不散,下面的人就上不去,神君与天法师也不能离开圣地。”萧傲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过令牌,“她不准我问原因,只让我带她来到这里,然后将坤德令和宫主之位传给了我。”

原来,萧傲笙是净思最后选定的第四颗棋子,负责在神道颓败之后统御玄门,使道统不止与香火信仰一并沦亡,引领天下修士行走在正确道途,肩负除魔卫道的重任,成为制衡人族恣意发展的另一道缰绳。

真实世界里的司星移做得已经不错,可他对神道积怨极深,又跟静观相交过密,虽然在咒怨消解后挑起了玄门大梁,难免还是有所偏颇,未能在百年灭神后把握好宗门世家与人族国朝的界限,难以阻止接踵而至的末法时代。

若是换了如今的萧傲笙,情况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暮残声不知自己现在该露出怎样的神情,净思做事向来如此不留余地,越是被她寄予厚望,就越是别无选择,无论萧傲笙是否愿意坐在那个位置上,从此以后,都要担负起统御玄门的重任了。

他轻声问:“那么,师兄现在知道了多少?”

萧傲笙没有回答, 只是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寒月照孤影,看起来格外沉重又寂寥。

暮残声从这个背影里得到了答案,他紧了紧手臂,沉默地跟了上去,一路无话,直到抵达萧夙坟前才怔然驻足——在那座无碑孤坟旁,多出了一处墓葬坑,泥土翻新,显然是才挖掘不久,旁边地上还放着两棵稚嫩的松柏树苗。

他总算明白,自己来时为何没有看到萧傲笙。

“十年前我第一次来拜祭师父的时候,就想给他立个碑,又想起师父生前常说自己活着都不愿做那话本中人,死后还要劳什子的铭文碑刻……”萧傲笙低声道,“这次陪宫主一起来,她说他不喜欢是因传说与石刻皆被时光风化失真,唯有薪火相传的生命才能在岁月中永存。”

下葬合冢,入土为安,生前睥睨天下的地法师在死后,原也与凡人无所不同,都是从来处来,向去处去。

暮残声跟萧傲笙一人一株,将两棵树苗栽种在比邻而居的新旧坟前,握惯兵器的手显得格外笨拙,稍大一点力气都怕弄断了根须,等将它们栽好,东方已经隐现鱼肚白。

“它们会长大吗?”萧傲笙有些不确定地低头看着,如此稚嫩脆弱的小树,随便踩一脚都能让它们倒伏不起,于是忽然有些庆幸此地人迹罕至,野兽也很少到这里觅食,没有谁会来打扰这一隅安宁。

“会的。”暮残声抬头望了眼天空,“阳光、雨露和土壤,这里应有尽有,何况……”

她是庇佑玄罗无数年月的地法师,即便灵识尽散从此不存,世人或许都将逐渐把她抛弃,乾坤大地却会永远将她铭记。

天下山川万里,才是属于地法师的不朽丰碑。

他们在这里并肩站了很久,谁都没再说什么,清晨的风有些凉意,拂过此地时却格外温柔,一切都那样平静祥和,美如梦境。

然而,这本就是一场至美的梦。

第一缕阳光落在身上的时候,暮残声终于开口了:“我该走了。”

净思封锁天净沙的期限是十日,现在已经到了最后一天,暮残声必须在夜幕降临之前进入问道台,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些地方想要去。

萧傲笙亦然,他还没有彻底梳通这千头万绪,需要去做的事情已经纷至沓来,很快就要回到重玄宫去,便解下坤德令道:“我送你一程,日落时在剑冢外等你。”

登仙梯已断,剑冢第十八层就是能够通往问道台的最后一条路,是故净思才会选择让萧傲笙守在洞外旁听真相。

暮残声也不跟他客气,道:“清波城渡口。”

清波城是东沧境里无数沿海城镇之一,面临沧澜海,渡口终年不封,百姓们大半都在水上讨生活,也正因此,在海难发生之后,这座小城首当其冲被海水吞没,驻守在此的修士们只能带走半数城民,剩下的都永远留在了那里。

这个地方就是琴遗音构建第一层梦境的现实基础。

东沧境的吞邪渊终究没能守住,归墟大帝虽然陨落于青龙台,终以恶生道拉了整座素心岛陪葬,偌大沧澜海都已经被吞邪渊同化,凤灵均强撑伤体,以青龙法印封锁了这片海域,众人齐心协力布下重重结界,阻止祸患进一步扩散。

爬出吞邪渊的归墟魔族大多还被困在海里,这一带已经遭劫的城池现在都暂且空置,若是没有坤德令,暮残声根本不能轻松进来。

心魔筑梦的手段天下无双,暮残声走在海水退潮后的街道上,即便周遭一切都狼藉破败,依稀留下的些许轮廓都跟梦境里无缝对照,他仔细回想了一会儿,还真找到了那个已经被海水跑烂的难民窟,满目残垣断壁,来不及清理的人畜尸体浸泡在污水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周围已经看不到活人了。

诚如琴遗音所说,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尽如人意。

暮残声离开前放了一把狐火,虽说这是狐族天生的本事,可他控火的能力实在不怎么样,火势很快蔓延开去,残留淤积的海水迅速被烤干,连同那些可能传播疫病的尸体一起烧成了灰,好在结界不受火焰影响,反而在吸收火力之后变得愈加明亮,引来远处巡逻的修士,可当他们御剑抵达,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他化作九尾白狐御风而行,按照梦里记忆的路线找到了那个隐于深山的小村庄,变成乞水路人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年过而立的夫妻俩热情好客,只可惜丈夫早年行军伤残身体,至今未有子嗣,暮残声在一碗水的工夫里跟他们交谈了几句,那手脚粗糙的妇人一边纳着单边鞋底,一边闲聊说想要收养个孤儿视若己出。

“好人有好报。”暮残声对他们笑着道谢,离开前悄然在门前留下了一道辟邪的五雷咒。

不到一天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暮残声想要把他在梦里去过的地方悉数走上一遍,可这里的时间终究不会为他停驻或延长,当他离开村庄时已经快过未时,思来想去,他没有去万鸦谷,而是回到了不夜妖都。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十年前,分明入眼一切无所改变,暮残声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怅惘,他没有惊动沿途守卫,凭借坤德令直达位于妖皇宫南苑的暖玉阁,碧湖中央的那座八角小楼依然精致如画,可当他的手即将落在门上时又不禁顿住。

这一次,里面不会再有人抚琴待我了。他这样胡思乱想,竟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惶然,只是没等他犹豫再三,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既然不请自来,何必过门不入?”

一身绛红的九尾狐王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捏着杆青玉水烟枪,一手轻抚着怀中黑猫的皮毛,若非他的脸色过于苍白,裸露在外的肌体上还有几道狰狞伤疤,看着就像是闲渡浮生的慵懒美人。

暖玉阁本就是苏虞赏景小憩的地方,只是暮残声以为他还被各种事情绊在外面,不料会出现在这里,看那伤疤才刚结了血痂,眼里也有消不去的疲惫与忧虑,显然是在负伤之后又匆匆赶回。

暮残声的目光落在黑猫不复油亮的皮毛上:“陛下怎么了?”

黑猫抬起金色眼睛看了看他,口吐人言:“无碍。”

“你家那口子做的好事呗。”玄凛不提,苏虞却是吐了个烟圈,意味不明地笑道,“怎么,他从朱雀门里出来没去找你?”

“他没有说在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现在也大抵有数了。”暮残声看着黑猫,“陛下伤势如何?”

玄凛该是除了净思与姬轻澜之外,最先在第四界觉醒记忆的存在,那么真实世界里的他八成会守在九曜轮附近,琴遗音通过朱雀门后势必跟他相见,而玄凛与净思先前议定会在琴遗音抵达彼世时引导他找回真实记忆,只是有了道衍神君借机动作,琴遗音虽然恢复记忆却心神崩溃,恐怕在场其他人都落不得好。

“琴遗音没有下重手,倒是你……”黑猫的尾巴摆了摆,一双金眸定定看着暮残声,“昨天晚上大地灵气陡生变故,我想是净思尊者出事了,对吗?”

暮残声道:“她太累,睡着了。”

苏虞从这六个字里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水烟枪掉在了地上,一时愣怔。

“她……”玄凛似乎也被惊住,爪子不受控制地撕破锦垫,“难道说……”

“快结束了。”暮残声走上去,单膝跪在榻前与玄凛平视,“陛下,我们还没有输。”

玄凛沉默了很久,尾巴不自觉缠住了苏虞的手腕,换来回过神的狐王垂眸一眼。

苏虞替他开口:“那么,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暮残声微微一笑:“我请二位,再帮一个忙。”

落日水溶金。

夕阳西坠时,暮残声来到了北极之巅。

有昨晚那一场地灵之变,净思的死讯虽然还没有传开,对那些该知道的人却都隐瞒不住,重玄宫今日可谓风云变色,众弟子都被猝然变得凝重紧张的氛围压迫得噤若寒蝉,除了位置空悬的三元阁主,以及留在南荒的青木和北斗,司星移、厉殊与幽瞑各自连夜赶回,六阁九殿各位掌事长老也齐聚于此,不等天亮就急急奔向坤德殿。

这一次,宫殿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千年长明的灯火悉数熄灭,炉中香气溢散一空,连养在水瓶里的药植全部枯萎,再无半点熟悉的灵气残留。

东殿里供奉三宝师法相的白壁之上,位于正中那幅白衣女子的画像无火自燃,早已化成一抔烟尘。

地法师的消亡,已成定局。

随后从中天境赶回来的静观看到这一切,木立当场。

三宝师同修多年,他们或许因为理念相悖而分道扬镳,可即便是矛盾难解的常念与静观,都从未真正想过抹杀彼此的存在,遑论从来都不偏不倚的净思。

对于静观来说,她不只是同修,更是他的至亲。

在意识到净思陨落后,静观浑身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在心里拼命呼唤她的名字,最终却只等到了常念的一声叹息。

那一瞬,静观只觉得自己的某根弦“啪”地断掉了。

他没有暴怒或者悲愤,反而平静得令人恐怖,阴云遮天蔽日,森然笼罩了整座北极之巅。

正因如此,即便今日众人心思各异,没有谁胆敢在这节骨眼上有所动作,即便是与静观暗中合作多年的司星移也不愿面对此刻的人法师。如此一来,这个本该轰动天下的噩耗不仅没有传开,反而连大点的水花都没有溅开,死死压抑在重玄宫山门之内,无论外面那些高修大能是否有所感应,只要一日得不到重玄宫的确认,就不敢轻举妄动。

萧傲笙昨晚离开本就没有惊动旁人,他将坤德令借给了暮残声,回来得悄无声息,静默而冷厉地看着在场每一张面孔,将所有人的言行神情都镂刻在心里。

正如净思所说,静观或许会在她死后将玄门彻底绑上人族大船,可那是在他真正接受她的消亡之后,而在这以前,他会是替她镇住北极之巅的擎天柱,只要萧傲笙能够善加利用这点,就能坐稳下任宫主的位置。

彼时他还不甚明白,现在却都懂了。

黄昏到来时,萧傲笙回到道往峰,屏退了剑阁众弟子,独自守在剑冢地宫门外,当夕阳的最后一缕暖光即将消失,他终于等来了那道踽踽独行的影子。

暮残声将坤德令抛还给他,认真地道:“多谢师兄成全。”

“天净沙的封锁适才溃散,静观师叔已经过去了。”萧傲笙收下令牌,语气淡淡,“他势要问清宫主陨落的缘由,常念师伯必将因果引到你身上,倘若让静观师叔见了你,他决不会放过。”

暮残声一笑:“那他没机会了。”

萧傲笙深深地看着他:“你不回来了吗?”

“回,当然要回。”暮残声想了想,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力道十足的拥抱,“只要你们都还在等,我就一定会回来,虽然……那可能是很久以后。”

萧傲笙较真地问道:“很久是多久?”

“一天,一年,十年,一百年……谁说得准呢。”暮残声放开他,眉眼若弯月,露出经久不见的轻狂洒脱来,“不过,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哪怕是在日复一日后,那天总会来的,所以你们都要好好保重。”

萧傲笙闭上了眼,缓缓点头。

暮残声与他擦肩而过,在即将推开大门时忽然驻足,回头望了眼那站在通道尽头的身影,忽然有些遗憾。

卿音不在啊。他在心里暗道,我还想跟他相约看日出呢。

只见日落不见升,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些遗憾难以弥补。

暮残声走入剑冢,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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