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沈氏

暮残声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他甫一睁眼,眸中便是清明一片,坐起身来就见琴遗音当真打了个地铺卷,委委屈屈地蜷在上面,似是睡着了。

暮残声下了榻,正要绕过地铺走开,冷不丁被一只手抓住脚踝,早有预料的他也不反抗,顺着力道坐倒下去,伸手为琴遗音捋过一道乱发,笑眯眯地问道:“昨夜没睡好啊?”

“地上冷,还硌得慌。”琴遗音打了个呵欠,眼角都带了些微水色,“我本有心上来替你暖床,又怕惊扰了你好梦,使个性子再踹我一回,欲行遂罢,委实难过。”

他说话间还故意揉按着昨夜被踢到的腰腹,实际上暮残声那时连一份力气都没用足,别说是让他感到疼痛,怕连赶他下去也是不够,琴遗音借这一下退出房间,现在倒还来揶揄他。

暮残声正拿手梳理他那头墨发,闻言笑道:“我在榻上等了你大半宿,特意让出了半边床铺,好不容易待你回来,却听到你跟那打地铺,君既无意我也不好强求,各自安寝总胜过同床异梦。”

琴遗音还没说完的打趣话顿时都咽了回去,他侧头看来;“你没睡着?”

“我刚带你从归墟逃出来,若不见你在身边,我怎么睡得着?”暮残声掌心突兀地多出一团黑烟,又随着他手指合拢而消散,“下次不必动这些伎俩,跟我说一声便是了。”

琴遗音握住他的手细细把玩,缓缓问道:“我跟司星移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没有。”暮残声坦然道,“我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主人,有些事情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可以暂且不去刨根问底。”

“不怕我再骗得你后悔莫及?”

“怕,可我想要相信你。”暮残声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套幽兰便服递给他,“穿上试试,好久以前置办的了。”

身为天生地养的野狐狸,暮残声从来不会照顾人,直到遇上了闻音,他觉得那瞎子琴师就像一只琉璃盏,无一处不精致好看,也无一处不脆弱易碎,哪怕粗心大意如他,也不禁想要掏空心思去好好对待,离开妖皇宫前特意寻到采买宫娥,托她置办了一大堆人间好物,可惜还没等他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闻音就在寒魄城变作了一抔飞灰。

彼时,暮残声还不知道那脆弱无比的皮囊下藏着何等强大恐怖的魔魂,也不知道往后余生是否还能遇到这样让他意动情生的人,只将属于闻音的东西都埋在了那片冰原下,后来经历了十年煅烧,他重回寒魄城找回了记忆,又在离开时挖开冰层,把封存的东西都拿走,如今总算送到那人面前。

这些隐秘心思,暮残声向来不会说,奈不住琴遗音太会察言观色,只在接过衣服时抬眼看来,暮残声就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感。

这套衣服是鲛人绡掺了雪蚕丝制成,触手温凉,冷热不侵,琴遗音以手抚过那上面一朵朵兰花暗纹,却有种被灼烫的错觉,连带胸腔下空无一物的地方也好似被这热流充盈。

他倾身吻上暮残声的额头:“我很喜欢。”

暮残声眨了眨眼睛:“那你愿意告诉我,昨晚跟司星移说了些什么吗?”

琴遗音起身换衣:“不能,但你很快会知道的。”

“看来是有事要发生了,八成还不是好事。”暮残声捻了捻眉心,感到深深的疲惫。

“大狐狸,记住一句话。”琴遗音竖起一根手指,“从现在开始,除我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

“包括司星移?”

“你对他本就没有信任,不是吗?”琴遗音微微一笑,“大狐狸,你是我见过最心软也最心狠的一个,重玄宫有不少人都与你相交默契,可真正能让你毫无保留去相信的唯有萧傲笙,就连净思……你对她有敬有畏,更多的还是提防。”

“这世上跟师兄一样赤忱的人太少了,遇见一个已是三生有幸,何必奢求更多?”暮残声想起离开天圣都时的情景,又不禁叹了口气,以后怕是要连这一个也没了。

琴遗音听出了他未尽之意,这本是心魔乐见的结果,让他除了留在自己身边,再往何处都是孑然一身,可如今他当真抛下一切,琴遗音又不是那么高兴。

他看着正为自己整理衣衫的暮残声,脑中不禁想起对方十年前的模样,从七尾到九尾,多少妖族为此天堑寸步难行,暮残声突破壁障却只用了十年,所付出的代价远非寻常可比,这一路走来风霜雕琢了他,也打磨了他,曾经那只会化身无良富商跳脚骂娘、面对调情手足无措的野狐狸怕是再也难见了。

或许连暮残声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变得越来越贴近梦里的“饮雪君”。

这个想法让琴遗音感到不悦,嘴角的笑容却更显温柔:“你有我一个,还觉不够吗?”

暮残声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在想那个家伙?”

琴遗音“嗯”了一声,苦笑:“自打当年在重玄宫初见,这十年来我都没能摆脱他,仿佛此消彼长一般,只要我处于弱势,他就能趁虚而入。”

暮残声眼中掠过一道寒芒:“他试图夺舍你?”

“对,但是只在十年前有过一次。”琴遗音皱起眉,“从那以后,他不是没有机会,甚至这一回……可他只是压制了我,好像知道你一定会来。”

暮残声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对他……确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面对你一样,可是你们之间的差异同样不可忽略,卿音你别多想。”

琴遗音摇了摇头:“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透着一股诡异,按照你的说法,他第一次出现是在问道台,然而那个地方只属于道衍,连常念都不能轻易涉足,怎么会有魔物常居?”

暮残声仔细回想了一下:“可我在问道台只见到了他,没有见到神君。”

那时他推开剑冢第十八层塔室的密道,未料想会通往问道台,在那玄妙之境里看到了道衍神君与载世巨蜗的因果,也曾对语二三,可那该是过往时空的残象,而非道衍神君的真身。

暮残声觉得自己真正踏足问道台,是在看到树下那人的瞬间,而对方从一开始的枯寂若死到恢复生机,是在自己触碰其贴身残骨的刹那。

“你说的是这个东西吗?”琴遗音眯了眯眼,摊开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掌,里面赫然躺着一小块布满裂纹的残缺肋骨。

暮残声瞳孔骤然紧缩,在看到残骨的这一刻,他差点以为眼前之人是另一个“琴遗音”假扮,好悬没去摸武器,幸亏熟悉的气息唤醒了神智,勉强定了定神,道:“没错,是它,你怎么弄到手的?”

“我……”他缓缓握紧了残骨,“十年前,你刚跳下炼妖炉,我被他趁机入侵了神识,险遭夺舍,逃离时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暮残声不疑有他,便道:“这东西我第一次见就觉得古怪,给我看看。”

“不了。”琴遗音反手将残骨收回,笑道,“那家伙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怪异,对你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残骨留在我这里十年没出问题,却怕会对你不利……再说了,你都承认自己是我的情人,哪能在身上留其他人的贴身之物?”

暮残声斜了他一眼:“醋坛子。”

琴遗音的语气很平静,连暮残声都没发觉他在轻微发抖。

无畏无惧的他化自在心魔,竟然在害怕。

琴遗音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许多想法急需追根究底,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期盼另一个自己的出现,又如此恐惧对方的到来。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绝不能让暮残声拿到这块残骨。

不复多谈,他们走出房间,就看到司星移依旧倚靠桅杆默然而立,不知是早起,还是从未挪动过,见得妖魔联袂而来,这才走向船头甲板,示意他们跟上。

船上那些重玄宫弟子早已起来了,不知得到了什么命令,他们对暮残声的态度客套有礼,浑然把他当作受邀同行的同道贵客,却把琴遗音当了空气,哪怕瞟到了那双象征魔物身份的诡异眼眸,先是本能地握紧法器,紧接着又侧过头去,匆匆逃离。

“就算不想改头换面,好歹将你的魔瞳收敛些。”司星移望着水天一线的远方,“我在今早收到了三位尊者的传讯,东沧此行至关重要,他们同意我这次与二位联手对敌,还望魔罗尊信守诺言。”

“彼此彼此。”琴遗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与常人无异的明澈双眸,“不过,既知前路坎坷,三宝师为何不加派人手以保万无一失?”

“重玄宫与凤氏结盟千载,可东沧境不只是凤氏的天下,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贸然带领大批异境修士涉足东沧领土,只会与当地势力交恶。”顿了顿,司星移又看向他,“何况,面对非天尊与魔罗尊这样的存在,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人手多少。”

无论伊兰恶相亦或玄冥木,皆是操纵心魂的魔道利器,哪怕未曾经历过破魔之战,十年前那场重玄大劫业已证明了这一点,若是心智不坚、根基不足,纵有千军万马也不过是为这两个大魔添兵。

司星移驾驭的这艘船乃是千机阁制造,哪怕在狂狼中行驶也如履平地,暮残声只要不去看那苍茫大海,就能拼命欺骗自己正在陆地上。此时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等这两人打完了机锋,这才问道:“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今日可到。”司星移答道,“凤氏一族居于东沧境中部的沧澜海域,族地总共包含了十七座海岛,家族嫡系常居素心岛,另外专门开放潜龙岛接待外客,我们此行虽然是要去素心岛参加大典,但还得按照规矩先往潜龙岛走一趟,以船行速度,很快就能抵达潜龙岛外围。”

“潜龙岛……”琴遗音略一回想,思及自己才用过的外相宿体,“叶惊弦的师父正是掌管潜龙岛事务的清静真人。”

“没错,清静真人在凤氏一族地位极高,寿数与现任族长凤灵均相若,二人算是一同长大,情谊堪比手足至亲。”司天阁主管情报,司星移对这些事情可谓了若指掌,“他医术极佳,咒术更强,尤擅音杀法,故而潜龙岛上多设声乐雅筑,丝竹声声不绝,却可作为他的兵刃杀人于无形,等你们踏上潜龙岛,需得谨言慎行。”

暮残声点头,可惜他站得靠后,看不到琴遗音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厉起来。

“如此惊艳人物,却在东沧之外少有传闻,委实可惜了……”琴遗音直视着司星移,眼中杀机毕露,声音却愈发轻柔了,“他的名字是什么?”

“他叫沈阑夕。”司星移仿佛知他所想般,笑容渐深,“叶惊弦的死讯已经传到东沧,你不用想再假借身份接近清静真人,左右只是过路,彼此互不相干,省得横生枝节。”

琴遗音不再说话,暮残声却犯了疑惑:“他不是凤氏族人?”

“沈阑夕是凤氏收养的外族遗孤。”司星移对此也不愿多谈,只冲他笑了笑,“你若是有兴趣,等到了潜龙岛再打听也不迟,反正这在凤氏族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说得轻描淡写,暮残声反而觉得这事情不大对劲,凤氏一族确实以“仁心仁德”之名传颂于五境,收养外族遗孤这种事情实属正常,可接收与接纳虽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外族人不仅能在凤氏立足,还获得了执掌一岛的重权,怕是连许多嫡系子弟都无此殊荣。

更何况,这个人姓沈。

暮残声想起昨夜误入司星移的梦境后所见一切和琴遗音对沈家的几句讲述,梦境里那些沈家人确实多佩乐器,倘若这个沈阑夕正是沈家遗孤,对方的声乐咒术便有了来历,可他又想起那个极似幽瞑却被噬魂藤折磨至死的少年,本能地对这个家族感到不喜。

“我想打听一下,司天阁主有听说过沈檀这个人吗?”暮残声想到另一件事,开口询问,“此人该是出现在千年前,也是来自东沧。”

“有。”司星移状似无意地瞥了琴遗音一眼,“沈檀是沈家第三代族长,也是沈氏发迹的源头,在他之前沈家只是东沧境里一个不入流的小家族,没想到会在那一代出了天才,此人极擅通灵和卜筮之法,复又创立声乐咒术,使沈家从杂修到家学,后带领沈家弟子诛灭盘踞潜龙岛的一群魔修,将之划为族地,此后沈家皆修声乐之道,荣耀百年,可惜他未能长命百岁,否则沈家也不会在此后数年便盛极而衰。”

暮残声未料到会是这般:“他……怎么死的?”

司星移摇头:“由于破魔之战,许多典籍和记载都已经损毁或失落,关于这件事我所知不详,只从残篇里得到只言片语,似是与他的妻子有关,死时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像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沈檀的妻子,不正是从浮梦谷而来的辛芷吗?

按照时间推算,沈檀成为沈家第三代掌权者时,恰好也是辛芷的弟弟辛见接任辛氏第四代族长兼浮梦谷山长的时候,两个家族相隔千里之遥,唯一的联系便是辛芷,偏偏是这个女人,在两族历史上都无甚记载。

琴遗音又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暮残声觉得自己像是终于在一团乱麻里抓住了线头,可这团麻线缠得太死,要想将之完完整整地抽出来,必须想办法理清脉络。

他下意识地问道:“那么,你可曾知道辛……”

话没说完,琴遗音忽然遥指前方:“潜龙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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