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帝心

这两天,御崇钊一直在回忆过往。

他与皇兄是一母同胞,皆为中宫正统嫡血,论文韬武略半点不差,修为根骨更有胜之,只因皇兄身为嫡长子,就是顺理成章的储君人选,而他要付出百十倍的努力,才能得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尊荣。

即便皇兄待他极好,兄弟俩感情深厚,御崇钊心里终有不甘。

这点不甘随着长大成人逐渐在心底如野草般疯长,最终在宋霜清出现后,彻底被烈火点燃。

御崇钊想要得到宋霜清,哪怕是荣华至尊与她相比都不值一提,他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可她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距离,温柔清透的目光就像月华,却只钟爱着皇兄一人。

于是,他把前半生经营的势力都押在皇兄身上,助其平定宫闱之乱,如愿登上皇位,所需代价是一个不能拒绝的条件。

新皇登基当晚,他向皇兄讨要宋霜清,请皇兄赐婚,言明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条件,却没有想到皇兄宁可摘下金冠还他玉玺,也不肯交出一个女人。

更没想到的是,向来不喜荣华俗务的宋霜清,宁可把自己锁在宫廷做笼中金雀,也不愿随他离开皇城去逍遥自在。

御崇钊没有去接玉玺,他太了解这个宫廷,在新皇登基之后,现在的自己已不具备威胁对方的资格。因此,他只是看向宋霜清,问道:“我究竟有何处不如皇兄?”

宋霜清反问:“当日法印结界松动,邪瘴自吞邪渊内泄露,弥漫半个宫城,若是王爷在场会作何决断?”

御崇钊想也不想地道:“立刻迁出王室成员,必要时封杀宫廷,但凡身染邪瘴,皆以火刑处死,方可抑制邪瘴流害更广。”

“别无他法?”

御崇钊喉头一哽,他知道还有另一个办法,即是以封闭宫城,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全按病情轻重分等,隔断邪瘴流通,修为高深者纳邪入体以全无辜,若不能及时得到救治,便自毁形神免教为恶。

那天他不在宫城里,有幸逃过了不见天日的七天封宫,皇兄本有机会随宗室迁出暂避,却为了控制邪瘴选择留在里面,更因守护法印,将祭司体内瘴气纳入己身,若是没有宋霜清及时赶到,不惜舍命相救,恐怕今天登上帝位的新皇就要换人。

“这就是答案。”宋霜清握住皇兄的手,“王爷有千好万好,只是非我所愿。”

最终,御崇钊自请镇守东海三州,此后多年不曾回转,无论是皇嗣降生,亦或皇后薨逝,他都没有回去看一眼,直到帝王驾崩,举国大丧,他才重回故土,在帝后皇陵外静立长夜。

直到这个时候,御崇钊仍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身为皇室子弟,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仁慈待下不过情面,生杀予夺方为本分,皇兄的做法在御崇钊看来是自降身份,哪怕为百姓士子歌功颂德,在王公贵族眼里都是不识轻重。

宋霜清爱的不过是那与软弱无异的慈悲,她放弃自己才是愚不可及,只可惜她已经死了,无法亲眼见证他的成功,不过他终会将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拿回来,即便是死后同穴。

“王爷,太庙到了。”

御崇业难掩兴奋的声音响起,将御崇钊从回忆拉回现实。

前日姬轻澜硬闯太庙,几乎杀光了这里的颂香道者和大内供奉,整个建筑也被破坏了七七八八,好在结界坚固依旧,最重要的香案和奉灵台也不受影响,事后有千机阁弟子帮忙修缮,一日不到便把太庙基本复原,只是一时难以找到合适人员替补进来,有些难得的冷清。

重玄宫修士撤离天圣都后,御崇钊立刻派遣弘灵道里的心腹接管太庙防卫,是故并不担心御飞云能在这里布下埋伏。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太庙,门扉陆续被关闭,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确保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御崇钊虚手一引:“陛下,请吧。”

“皇叔就这么想要得到麒麟法印吗?”御飞云握着阿妼微凉的手,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法印也好,皇位也罢,俱是能者居之。”御崇钊冷冷道,“神谕‘御氏江山三百载’,如今距离天命大限只剩不到十年,御氏若要延长气运必须得再出一位麒麟印主作为中兴之君,你既然没有这资格,就该以大局为重,乖乖退位让贤。”

御飞云反问:“尔等尊神?”

“天命神赐,神道至上!我等身为人族,即为神明后裔,自当尊神敬道,膜拜天地!”旁边的御崇业闻言,立刻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其他宗室成员虽未出言,却都点头以示赞同,对御飞云的明知故问略感不悦。

“既然你们尊敬神道,就该循天命而行之,何必强求什么气运延长呢?”御飞云忽地嗤笑一声,“神说仙道贵生,可你们自诩天潢贵胄,视人命如草芥;神说万法自然,可你们谋算麒麟法印不惜弑亲乱政;神说秩序井然,可你们身为臣子犯上逼宫,枉顾君臣之道……就凭你们,也配说尊神敬道?”

顿了顿,他双目泛起寒光:“你们都是为自己的私欲在争夺不休,神道天命只不过是你们伪装高贵正义的幌子,扯下这块表面光鲜的遮羞布,你们都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若是高祖在天有灵,耻与尔等同宗!”

御飞云的话就像一个个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这些人脸上,御崇业气得涨红了脸,张口就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一时间神情狼狈不堪。

唯有御崇钊神色不变,淡淡道:“自古成王败寇皆为胜者所书,即便道衍神君也是在大败魔族之后才真正高居于神坛之上。时辰不早了,请陛下开阵。”

御飞云刚踏出一步,手臂就被阿妼紧紧拽住,她面无血色,仍然坚持道:“臣妾与陛下一同。”

她是御飞虹留在宫中的棋子,也是特意放在御飞云身边的保护伞,这八年来不仅要与周皇后分庭抗礼,更要贴身保护帝王,即便她并不爱这个男人,所做一切都是另有目的,然而……八年,终究不是转瞬之间。

御飞云是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他软弱无能,善良可欺,连自己的妃嫔子女都保护不了,在周皇后眼里一无是处,却能给无根浮萍般的阿妼一种寄托,尤其她与他朝夕相处,知道他不是当真无能,而是不愿意去做那踩着尸山血海坐稳龙椅的无情帝王。

可惜这个乱世,一味退让终究退无可退,善者总不得仁慈回报。

御飞云眼眶微热,反手准备牵住阿妼,不料御崇钊的剑鞘横在中间,将阿妼拦在自己身边,笑道:“娘娘待陛下果真情深义重,只要本王拿到麒麟法印和玉玺,必让你们夫妻团聚。”

“你——”御飞云目龇俱裂,顾忌阿妼不能发作,只得转身走向香案,取了一柱清香点燃高举过顶,跪地而拜。

有负责警戒的弘灵道修士守在四角,众人心下安定,在大殿内跪倒一地,学着他的样子祭拜先祖。

如此三跪九拜后,御飞云率先起身,恭恭敬敬地将香柱插进炉里,取了案上一柄巴掌大的仪刀和一只瓷碗,转身面向众人,道:“解衣,取血。”

心头精血是为生灵一身血气精华凝聚所在,流注全身,牵动神志,哪怕是修士也不敢擅动,在场众人皆有迟疑。御飞云见状,脸上讽刺之意更甚,用刀刃划破左手掌心,并指行脉,殷红精血落入碗中,这才递给了御崇钊。

有他开头,御崇钊也不再犹豫,碗中很快汇集了在场所有御氏子弟的精血,原本神气勃发的人们在取血之后都有些萎靡不振,饶是御崇钊也是脸色煞白。

他将血碗递给御飞云,一言不发,眸光冷厉,后者毫不怀疑自己若是不能如他所愿,必定会生不如死。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注)

结界浮现刹那,御飞云口中颂咒,手指蘸血疾书,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妄图想要记下密咒符纹,奈何那血迹滑过之后立刻被结界吸收,纵然过目也不留于心上。

很快,碗中只剩余血,御飞云停下书写退后三步,对着台上历代先祖灵位躬身行礼,沉声喝道:“开!”

话音刚落,耳边忽觉万籁俱寂,满殿灯火无风自灭,所有人惊得脸色大变,只见那结界灵光暴涨,霎时如有遮天黄纱包裹住整个太庙,外面的夜色也好,钟鸣也罢,都在这刹那销声匿迹,仿佛与世隔绝。

御崇钊拔剑抵在阿妼颈上,眼中带杀:“尔敢设诈?”

“稍安勿躁,七皇叔。”御飞云回过头,“仔细看看,我们都已经在结界空间之内了。”

说话间,从角落四周传来数声惊呼,紧接着又戛然而止,众人立刻转头看去,只见那些守在一旁的弘灵道修士竟是化身土石,眨眼便生息全无!

“麒麟之力,是为土行极致,通灵大地,载物万方。”御飞云的目光扫过那些人形石像,看着它们逐个崩解成沙土,“若非我御氏血脉,根本不能经受如此浓郁丰厚的土行灵气,这就是我要你们取血入咒的原因。”

在场活人只剩下御氏子弟,哪怕阿妼也在腹中孕育着御氏骨血,现在才能安然无恙。

“既然如此,那么……”御崇钊闻言心下一松,正要放下宝剑,却发现自己手臂僵直,脚下如生根般动弹不得!

其他人也发现不对,神情剧变,御崇业更是惊呼出声:“怎么回事?我、我动不了!”

御飞云微微一笑:“你们的精血与结界相融,名字写入密咒与之同化,很快就要变成结界的一部分,当然不能动。”

“可是你也……”御崇钊陡然想到了什么,双眼蓦地瞪大。

御飞云笑意不改:“对,我也一样。”

自从结界打开,他就再也没有挪动过,作为第一个将名字书成血契与结界相印的人,率先感受骨骼从脚趾开始失去知觉,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然而,这大概是御飞云这懦弱无能的一生,做过第三件最大胆也最不后悔的事情了。

第一次,是他在少时为了保护皇姊冒险去偷麒麟法相咒,而第二次是他在那天亲手斩杀了老师。

彼时风雨交加,重兵环伺,这对师徒君臣拔剑相向,他是年轻的君王,乱臣已是暮年,可剑刃相交之后,膝盖先行落地的却是他。

就在此刻,御飞云听到周桢轻声道:“陛下,你可知道当年先皇临终,我曾劝他修改遗诏,传位于太安长公主?”

御飞云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周家死士以血肉之躯筑墙,在禁卫军的围攻下堪堪清出一个不受干扰的战圈,此刻里面只有他们两人,周桢将声音放得低,缓缓道:“昔年先皇立储,我有幸进入东宫成为太子之师教以政论,感念先皇恩德,不敢懈怠分毫。然而,您生来体弱,素得先皇与皇后爱重,所欲之物应有尽有,故而无争无求,性善爱慈,虽有天子之德,尚缺天子之能。

“若为太平盛世,陛下当是守成之君,能使百姓安居乐意,兵戎休养生息,令国库充盈、文法欣荣,为后世开疆扩土打下雄浑根基,可惜……这是一个乱世,御氏气数将尽,邪魔奸佞如虎狼环伺,非雷霆手段不可清洗朝堂,无霸道君主不得守卫山河,而您生不逢时。”

御飞云从未想到,在君臣对立多年之后,周桢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席话。

“乱世当用重典,仁君只会放纵豺狼之欲日渐增长,此非陛下之罪,却是社稷之祸。”周桢双手持剑,力逾千钧,“事到如今,老臣自知败局已定,只是陛下……朝堂没有了周家,还会有无数世家勋贵卷土重来,晟王更是背靠宗室,不臣之心已久。等到周家倾覆,挡在他们面前最大的一块绊脚石随之消失,若是易地而处,陛下将如何?”

“朕……”御飞云喉头哽塞,他的膝盖已经被碎石咯伤,现在却疼到麻木。

“魔族退走,重玄宫必定撤离漩涡,彼时没有外力震慑,内部又失平衡,大乱将起。”周桢被他一剑迫开,看着胸腹上的伤口反而小了,“陛下,蕣英希望你留有余地,可是有些事情若不能斩草除根,后患无穷!既然做了,便要做绝,这是老臣能给陛下上的最后一课了。”

天降破晓时,最后一个死士倒在刀戟之下,御飞云终于举起长剑,亲手斩下了周桢的头颅。

周桢死后,御飞云才从他身上拿到了藏有周家多年来经营势力的记录秘册,以及周烨沾染邪器买卖的背后不乏御崇钊暗中运作,晟王将反已是板上钉钉。

御飞云觉得自己确实是懦弱无能,他敢孤注一掷,却不敢做九五之尊,二十年傀儡岁月消磨了他本就不多的锐气,而这个天下再不可能给他二十年去蹒跚学步。

因此,当摆在面前的路屈指可数时,他选择了最短暂的那一条——将中天境真正的帝皇送上王座,用这无能之身为她扫除障碍。

这场宫宴从一开始就被多方算计,御飞云利用御崇钊撕开所有人的假面,让御飞虹看清楚何人可信、何人可用与何人不可留,给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拴上缰绳,把毒疴深重的宗室连根拔起。

御飞虹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天生不祥,哪怕宗室待她不公,也只能挺直背脊继续走在荆棘路上,可御飞云无须顾忌什么千夫所指,他要把这座大山从御飞虹身上推开。

“法印……在哪里……”御崇钊能够感觉到血液流动渐渐迟缓,他用仅剩的力气死死盯着御飞云,嘶声问道。

御飞云没有回答,他的心跳正在趋近于无,最后一句话的时间,只愿留给所爱之人。

“阿妼……”他望着泪如雨下的阿妼,目光温柔缱绻,“你该走了。”

御崇钊以阿妼为质,以为能够拿捏御飞云,却不知道打从一开始,阿妼就是御飞云推到他面前的一道枷锁,束缚着自己,也牵制着御崇钊。

唯一让阿妼没想到的是,他将最后一条生路也留给了她。

这个由她保护八年的软弱仁君,在生死关头也将最后一点仁慈倾注在她身上,从此以后她的孩儿便是御氏唯一的正统嫡血,只要她谨记自己御氏皇妃的身份,将那些妄念收拢在界限之内,当得母子双全,一世长安。

结界灵光开始消散,等到它完全隐匿,就是此间一切同化为土灵的时候了。

“臣妾……谢陛下,隆恩。”

温热的嘴唇吻在已经冰冷僵硬的脸庞上,泪水淌过双颊,模糊了阿妼的视线。

“轰——”

一声巨响,天动地摇,震撼了四面八方。

御飞虹好不容易甩开叶衡等人,同自己的暗卫会合,一鼓作气冲到了这里,却只见整座太庙就像沙画一般,在狂风骤起的刹那土崩瓦解,连同里面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飞云——”

泪水夺眶而出,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只有裹挟沙土的狂风从指缝间流过,抓不住任何东西。

漫天黄沙中,御飞虹怔怔看着灰头土脸的阿妼艰难走来,她狼狈极了,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上,却固执地来到自己面前。

“……”御飞虹的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她想要问话,却不敢说出口。

直到,阿妼用沾满灰土的手取下她的八珍璎珞,黄玉坠地刹那,所有风沙都朝这边聚拢,玉石立刻崩解开来,原是个芥子法宝,藏匿其中的秘密终于暴露在御飞虹面前。

那是一个金丝楠木锦盒,里面装有两枚印玺,一块是传国玉玺,另一块雕作麒麟,通体澄黄,似玉似晶。

御飞虹一眼认出,这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麒麟法印,如今它就在她掌中,她却不敢拿。

“这才是陛下送给您的生辰礼物……”阿妼惨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他还有一些话,让臣妾转告于您。”

御飞虹木然抬头。

“神道是信众之所向,而非万物之共主。”

“一个人的是非善恶,当被真实所铭记,不为虚伪而篡改,历史或许被胜者书写,岁月终将还以初心。”

“即使王朝不再,气数已尽,至少对飞云来说,你永远是御氏最出色的长公主,永远……是我最亲爱的皇姊。”

麒麟法印在御飞虹掌心泛起淡淡的黄光,那样温暖中和的色彩,她却在这一刻痛哭失声。

愿尔今后祥瑞所至,逢凶化吉。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净大地神咒》,是为道家八大神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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