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烟花

绮罗描金,灯影阑珊。

今日不仅是当今天子与太安长公主的寿辰,也是一年一度的拜月节,天上月轮高挂如玉盘,人间灯火通明似群星,映出满目繁华如画。

谋逆重案虽然尚未尘埃落定,对周家余党的清查追究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但是天圣都并没有在这次劫难中遭到难以弥补的重创,比起性命财物的折损,安抚人心更是燃眉之急。

因此,天子下令花灯会如期举行,允百官与民同乐,弘灵道将派出灵巫十六人,于戌时三刻从四方宫门出发,巡游全城,赐福百姓,最终在护城河北边祭坛汇合,朝拜神明,感沐天恩。

在连日惊惧过后,天圣都里的百姓们终于迎来了一夜欢声笑语。

戌时过,灵巫们已经整装待发,宫门将在他们离开后提早落锁,由于天子下令从简,许休沐一日,参加宫中夜宴的多为宗室成员,上至正统嫡系,下至旁支贵族,另有叶衡为首的二十位朝廷重臣代表文武百官,将在宴席开始后向帝王敬上万寿酒,并为太安长公主进献千秋露。

此时此刻,御飞虹正在对镜梳妆。

她已经离宫开府,可曾经住过的宫殿还保留着,哪怕是镇守边关的那十年,御飞云也让宫娥们好生照看着这里,阿妼入宫后更是常来看看,不时添置些鲜花、香料等物品,让一个没有主人的宫室仍保持着生机。

梳头宫女为她盘好云髻,金钗翠翘点缀在上,眉心一轮牡丹花钿,一袭繁重华美的镂金朱纹锦衣笼在身上半点不显俗艳,反而衬得她威仪不凡,合该是天家鼎贵之身。

“好久不见皇姊这般打扮。”身着紫色祥云广袖宫装的阿妼站在不远处,手托锦盒,言笑晏晏。

御飞虹转过身,伸手屏退了宫人,这才开口道:“悦贵妃有孕在身,合该好生将养,来找本宫有何事务?”

“陛下有一份寿礼,托臣妾转交于殿下。”阿妼启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串八珍璎珞,金丝缠枝,黄玉琢花,上刻“太平安乐”四字吉谶,可谓匠心。

御飞虹微微一怔,唇边不禁笑开,亲手将璎珞佩戴在身,这才道:“替本宫谢过陛下。”

“此番成功拔除了周家这一朝中毒瘤,众位仙师业已赶往流病区消灾解疫,朝野势力都将重整,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不失为一件好事。”阿妼轻声问道,“殿下今后有何打算呢?”

御飞虹反问:“这话也是陛下让你带到的?”

阿妼但笑不语,娴静如一幅美人画。

御飞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年自己在寒魄城毁了一身道行,借机回到皇城蛰伏暗动,眼见周蕣英倚仗母家势力独霸后宫,这才通过妖皇玄凛搭桥将阿妼带到这里,扶持她与周蕣英分庭抗礼,一是让她保护御飞云及后宫无辜子嗣,二是让中天、西绝两境人族以联姻建立同盟。

历经千载沉浮,人族寿命虽短却繁衍不息,至今已然广布五境,堪称四族势力之首。然而,受“人乃神之后裔”这一因由影响,神道信仰凌驾于人族诸般理念之上,哪怕是在人族势力鼎盛的中天境,人皇权威仍位列于神坛下首,更遑论以妖族为主的西绝境。

数百年来,西绝人族便被妖皇玄凛牢牢压制在下,有了那迦部的前车之鉴,西绝人皇深知妖族势力在境内盘踞深广,若不能一举斩草除根便会招致更加疯狂残忍的反扑,而经历了一场大清洗的西绝人族根本不能与妖族相匹敌。因此,当御飞虹代表中天人族抛来了橄榄枝,他们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迫切地希望借机建立起人族同盟,以此拉拔自身地位与实力,不至于在妖族面前卑躬屈膝,而阿妼公主就是促成盟约的第一块基石。

“这是一桩两厢情愿的交易,只要西绝人族不违信义,本宫定不失约。”御飞虹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只玉镯,“不过,中天境到底是陛下的江山,而你已经是陛下的妃嫔,有些事情心里有数就行,逾越过界反是不美。”

阿妼沉默了片刻:“所以,一旦陛下大权在握,殿下就要功成身退了吗?”

“自古日月不同天,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御飞虹向萧傲笙的许诺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

昨夜那场劫祸,已经证明她跟御崇钊皆非正统帝位之选,哪怕她有多少不甘和委屈,心里那点未曾释放的野望也随之覆灭了。御飞虹不知道御崇钊会怎么想,她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她骨子里还是那个镇守边关的寡宿王,比起一个明知不可得的皇位,她更希望江山太平,子民长安。

作为皇姊,她会不惜余力帮御飞云夺回皇权,助他帝位稳固,督促他变成真正能担起社稷重担的帝王,而到了那个时候,她曾经给过他多少助力,都将成为他更进一步的踏脚石,对于中天境绝非幸事,正应当急流勇退,两全其美。

阿妼眼睫微颤,轻声细语:“殿下就不怕臣妾重演周氏之祸?”

“你不会,也不敢。”御飞虹伸手为她插上一支七尾凤簪,笑容未达眼底,“联姻公主的身份,能让你享受两国尊荣,也能让你遭到双方猜忌,你的孩子将来可以封王就藩,却不可能登上大宝。”

阿妼凝望着她的眼睛,寒意从骨子里窜了出来。

“暮残声身为妖族,却前来中天境助力,你认为妖皇玄凛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吗?”御飞虹垂下手,“他可以允许人族发展强大,却不可能容忍人族反杀妖族,位列西绝之首,这背后牵涉了多少阳谋阴私不必多提,左右你若有半点行差踏错,会有无数人抢在本宫之前了结了你,所以……安安分分地做你的悦贵妃,陛下宽厚仁德,本宫也不是气量狭隘之辈,只要御氏江山长在,定使你母子一世无忧。”

“臣妾明白……”阿妼苦笑一声,“可是殿下,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她向御飞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窗外隐约传来爆竹声,当是夜风将市井喧嚣卷入了宫城,御飞虹独自站在殿内,灯火模糊了她的身影轮廓,显得分外孤单。

直到殿门被人敲响,守在外面的宫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灵巫们已经出发,寿宴将要开始了。”

这场寿宴是为庆贺天子与长公主的生辰,她跟御飞云都要先行到场,参与宴会的宗室与大臣按照身份品级向他们敬酒祝寿,方可陆续入座。

寿宴在建元宫的明辉楼举办,此楼是先皇立后成婚时所建,取“日月同辉”之意,后来就作为专门举办宫宴和接待使臣的地方。明辉楼占地极广,上下共有三层,雕栏画栋,朱漆碧瓦,可容纳上千人齐聚一堂,奈何今夜宴会从简,有资格参加的人总计不过百数,幸有侍从宫娥在侧,辅以丝竹歌舞,才不显得过于空荡。

御飞虹赶到的时候,御飞云已经入座在上,阿妼陪坐于侧,见她抵达便笑道:“皇姊过来这边坐。”

“谢陛下。”御飞虹虽是皇姊,仍为臣下,本该位于帝王下首,这次却被安排坐在御飞云右边的宴桌后,她不禁皱了皱眉,却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下驳御飞云的面子,只能恭敬谢恩。

她项上璎珞在烛火映照下愈发流光溢彩,御飞云眼中笑意更深,又见其他人按照身份品级陆续入座,这才转头看向司礼内侍,后者立刻高声唱喏。

从明辉楼前白玉广场上点燃的第一支烟花穿云直上,在天际至高处怒然绽放,刹那间,无数烟火冲天而起,以飞星为笔,使火花为墨,在漆黑幕布肆意挥毫,绘就一张绮丽无双的盛世画卷。

夜宴正式开始了。

参加这场宴会的人不多,却个个地位非常,因着承德君年事已高并未入宴,宗室便以晟王御崇钊为首,剩下的重臣们自当以右丞相叶衡当先,两人举杯高敬上首,代表宗室与百官率先向帝王和长公主敬酒祝寿。

御飞云大笑之后将樽中美酒一口饮尽,而御飞虹以袖微掩,浅尝辄止,目光飞快扫过在场众人,皆是跪坐有序举止有礼,无论心中作何想法,脸上的笑容都挑不出半点瑕疵,华美虚伪一如她参加过的无数次宴会,似乎只是她多想。

丝竹乐起,舞姬旋身,婀娜之躯在猩红地毯上摆腰展臂,如一朵朵摇曳生姿的鲜花,炉子里点了最上等的瑞云香,提神醒脑,淡而不寡,更不会与各色美酒佳肴的味道冲突,宫娥们放下厚重的琉璃珠帘以作挡风,轻妙悦耳的珠串撞击声便不绝于耳。

“众位爱卿……”

约莫过了近一个时辰,宴会上已是觥筹交错,御飞云喝了不少,脸上已现酡红,他只手持双龙金樽,目光看向闻声往来的众人,笑道:“今日正值良辰美景,朕有一喜事与诸君同乐!”

宴会上胆敢放肆喝酒的只有他一人,无论宗室子弟亦或大臣,此时都将酒盏放下,屏息等待后续。

“此番魔族入城,与逆臣贼子勾结为祸,欲篡我御天国祚,有赖皇姊与七皇叔及时查除首恶,又得重玄宫仙师襄助于危难,方能使我皇城上下免于灾难,实乃国之大幸,朕心甚慰。”御飞云举樽虚敬,神情渐肃,“天恩浩荡不可不敬,社稷高功亦不可轻忽,今日我御天肱股之臣齐聚一堂,自当论功行赏!”

众人立刻道:“陛下圣明!”

“七皇叔,且上前来。”御飞云看向左下,“晟王御崇钊文韬武略,人品高贵,曾镇东海三州十载,抗敌有功,御下无过;复又归京二十年,执掌弘灵道,恪尽职守,夙夜兢兢……”

赞誉之词常有,出自帝王金口却难得,一列宗室子弟皆感与有荣焉,唯有御崇钊眉头微蹙,御飞虹更是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看阿妼,却见她唇角轻勾,目露寒意。

“……改晟王封号为安王,就藩西京,择日启程。 ”

话音落下,满座气氛霎时冻结,御崇钊不禁抬头,如浇冰雪。

西京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好的,那里是中天境西部中枢,风景优美,人多物博,水陆交通纵横密布,乃一方重地。

可它离西绝边境太近,又离皇城太远,多年来只有官员镇守而无亲王就藩,没有世家大族的把持,却有帮派宗门的影响,当地人员组成复杂,势力盘根错节,看似是一块前景可期的璞玉,要想将它雕琢完美却要花上不知多少时间心力,如果御崇钊在西京就藩,几乎可以断定他此生难有重回天圣都高位的机会了。

明为封赏,意同流放,所谓“安王”究竟是要他安分守己,还是让帝王得以安心?

“以七皇叔之能,定能造福一方,他日西京繁茂必将不逊于东海三州,当计千秋之功。”御飞云情真意切,“承德君常言皇叔乃我御氏栋梁之才,当为宗室子弟作表率。”

御崇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一瞬间,御飞虹几乎要去摸藏在袖中的短刀。

好在他只是躬身跪下,低头道:“微臣领旨,谢主隆恩。”

“至于皇姊……”御飞云侧过头,目光变得温柔亲切,“想要什么赏赐?”

御飞虹完全猜不到这个弟弟想干什么,立刻推辞道:“分内之责,不敢讨赏,只愿陛下勤政爱民,不负父皇所托。”

“倒是皇姊的脾气,既然如此……”御飞云抚掌而笑,便有宫人捧上锦盒,“自今日起,便由皇姊执掌此物。”

锦盒内是一块乌金令牌和一枚麒麟玉戒,前者乃十年前御飞虹回京时归还的镇北军兵符,后者看似寻常,却是高祖遗物,凭此玉戒可通行中部十六城,执掌数十万大军,为历代帝王随身佩戴。只可惜御飞云年少登基,无力听政处事,遑论震慑群臣,后来权柄为周桢所把持,更不可能将这重要信物贸然拿出,这枚玉戒便被藏于太庙结界内,同麒麟法印共存。

直到现在,御飞云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帝王,他却把玉戒交给御飞虹,再加上镇北军兵符,其意不言而喻。

御飞虹终于色变:“陛下——”

“此乃皇命,不可抗旨。”御飞云拿起玉戒,亲手将它戴在御飞虹左手食指上,一如当年他将麒麟法相咒交给她的时候,“朕信皇姊。”

丝竹歌舞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所有人都看着这边,神情凝重,欲言又止,终是宗室一方的人按耐不住,地位仅次于御崇钊的庆平侯御崇业站起身来,肃容道:“请陛下三思!”

御飞云抬起眼:“哦?”

“陛下,麒麟玉戒乃高祖遗物,意义非凡,关系重大,仅此于国玺印信,自当留传于储君,岂能轻易交付于女子之手?太安长公主功劳虽高,终非天选之人,如今修为尽毁,更无能统帅三军,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御崇业的话看似在理,实则对御飞虹的轻鄙溢于言表,其他宗室子弟皆是如此,正如周桢那日在金水桥对她所说的那样,无论她做过什么,单单“天命不祥,神道不喜”这点,就足够宗室永远看不起她。

御飞虹紧握金樽,一言不发。

御飞云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么,诸君认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御崇业想也不想就要开口,嘴巴却死死闭着,他下意识看了眼御崇钊,只见对方面色冷肃,轻轻摇了摇头。

“既是如此,朕意已决。”御飞云笑着举起金樽,“众卿与朕共饮!”、

酒液过喉,舞乐再起,一场即将爆发的争锋相对似乎消弭于无形,唯有暗流汹涌不休。

御崇钊缓缓饮尽樽中残酒,起身道:“启禀陛下,臣备有两份薄利献上,愿为陛下与长公主寿辰添彩,望请许之。”

“允。”

候在殿外的两名宫娥很快入内,手捧一幅玉轴画卷,得令之后方才将画挂上高架,徐徐展开。

众人都不禁探头瞩目,只见画上是一片冰天雪地,有身着云水色广袖法衣的女子手持玉杖独行其中,流霜飞花落满衣发,其人如玉,其姿如仙,画技更是惟妙惟肖,仿佛下一刻就会走出画卷,变成活生生的人。

“王爷高才!”有官员爱好文画风流,看到画师落款后不仅赞叹,紧接着却眉头皱起,凝思片刻后,猛地看向了御飞虹。

画中人与御飞虹气质不同,长相却十分相似,可画上落款时间是在十二年前,画纸即便保存极好业已微微泛黄,与其说画中人像御飞虹,倒不如说是御飞虹肖似画中人。

御飞云神情愕然,下意识去看御飞虹,只见她双瞳骤缩,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母后!”

先皇后出身于北极境人族,原名宋霜清,曾是重玄宫司天阁门下精英弟子,见闻广博,冰雪聪慧,性情更是温善不失果决,唯一欠缺的便只有出身——她不仅生于平民之家,更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按理来说,她并非中天国母之选,只因那年宫闱内祸事涉麒麟法印,宋霜清奉命前来净化邪瘴,为救还是储君的先皇毁去半身修为,后来他们情投意合,便辞别山门留在了天圣都,先皇登基后也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可谓鸾凤和鸣,奈何命数不长。

“当年,先皇曾许本王一诺,只要本王为他铲除异己,助他登上王位,任何条件都可答应。”御崇钊叹了口气,“事成之后,本王只向他要了一个人,他却食言了。”

御崇钊不仅是先皇胞弟,也是先皇在宫闱内乱时最坚实的助力,偏偏先皇登基之后,他却自请镇守在外,直到先皇驾崩才交兵回京,分明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到最后竟是死生不见。

症结所在,便是他想要的女人恰为先皇一生所爱,而宋霜清的性情外柔内刚,她选择了先皇,就不会多看御崇钊一眼。

御飞虹冷冷问道:“七皇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一诺千金,君若不予,我自来取。”御崇钊说到这里又笑了,“哪怕斯人已逝,本王也要跟她同棺合葬。”

然而先皇后薨逝多年,先皇业已驾崩,帝后合葬于皇陵,御崇钊却说出这样的话,不只是有觊觎帝位之嫌,更侮辱了皇统伦常!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御飞云更是拍案而起:“放肆!”

他愤怒无比,以至于头晕目眩,起身之后立刻跌坐回去,只觉得浑身力气都散了,当即怒喝:“来人!”

话音未落,一众黑甲精兵涌入大殿,冰冷刀光乍然出鞘,有宫娥惊骇之下张口欲呼,声未出头已断,红花飞溅刹那,血腥味弥漫开来,瞬间压下了香料美酒的气味。

转眼间,明辉楼就已经被这群黑甲兵团团围住,在场宫人大半被杀,而本该立刻冲入殿内的禁卫军,竟是无一出现。

“这就是本王献上的第二份贺礼。”御崇钊眸光幽暗,将樽中酒倾洒在地,“为陛下与长公主践行。”

烟花爆响声仍不绝于耳,天圣都里一片繁华喧闹,唯有这座宫城仿佛与世隔绝般,在此刻静如死寂。

一名武官抄起酒瓶就要与他拼命,可惜经脉里真元枯竭,气力也不留半分,只能嘶声怒骂:“逆贼!你做了什么?”

“本王执掌弘灵道多年,手里总得留点东西。”御崇钊侧头躲过那只酒瓶,笑道,“卢将军,本王劝你省些力气,否则药性发作只会愈发厉害。”

同为镇守一方的将才,御飞虹能在交还兵符后仍可影响镇北军,御崇钊自不遑多让。他在东海三州镇守十载,暗中扩充兵力转为私兵,而先前为追查周家,御飞云已经将京卫禁军交付在御崇钊手里,今夜借着烟火花灯会这一时机,他将这些军士大半派往外城,把自己积蕴多年的私兵暗引入宫,以第一场烟花为讯号,现已将大半宫城掌控在手。

恰好整个天圣都里最有权势的人,眼下就齐聚在此,刚好让他一网打尽。

“陛下虽将兵权交给了长公主,可惜还未来得及下诏,麒麟玉戒出不了明辉楼,便形同虚设。”御崇钊一步步走上玉阶,“先皇欠本王的东西,本王已经等了太久,是时候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你——”御飞云浑身发软,仍是咬牙将阿妼挡在身后,“你若胆敢弑君篡位,便是天下人口诛笔伐的逆贼,不配为宗室子弟,不配做正统帝王!”

“宗室,正统……”御崇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被外戚架空二十年的无能小儿,历经两朝才能出众的嫡血亲王,你觉得宗室会支持谁?”

御飞云浑身一震,下意识看了过去,这才注意到黑甲精兵的刀尖并非指着在场所有人。

在场宗室子弟的神情大多紧张又难耐,少数几个面露惴惴的也不敢吭声,御崇业起身向这边躬身行礼,高声道:“天下之位,能者居之,陛下既是有心无力,何不写下禅位诏书以传贤能?王爷雄才大略,定能使我御氏中兴,国泰民安。”

“贼子住口!”有文臣怒斥出声,弘灵道的手段大多针对修士,普通人反而不受影响。

他掀开宴桌就要上前斥责逆贼,可惜黑甲精兵的刀已经斩下,眼看此人就要身首异处,冷不丁一支筷子抵在刀下,堪堪救了他一命。

“王爷,无须跟这些人耽误时间。”始终默不作声的叶衡淡淡道,“在烟花会结束之前,须将此事落定,现在杀人太多,明天不好交待。”

被他救下的文官先是一怔,继而惨然一笑:“叶相,你竟也与逆贼同流合污?”

“王爷血脉纯正,身份高贵,本为大选之人。”叶衡看向容色冷漠的御飞虹,“殿下来晚一步。”

御崇钊当年回京奔丧,就已经存了夺位之心,交还兵权只是做面子功夫,方便自己回转皇城争取宗室支持,经营与勋贵世家、朝廷官员的关系,在这一点上,无论御飞虹或周桢都不如他底蕴深厚,若是没有周桢挡在前头,何至于等到今天?

御飞虹扶持叶衡坐上相位,是她不得不向勋贵妥协,也是算计叶家子息单薄,今后难有三代富贵。然而,御崇钊的立场与宗室、勋贵相同,相比于与御飞虹合作,御崇钊能带给叶家的利益更加绵长,尤其叶惊弦的疗养还需混元鼎相助,更无异于被他掌握了叶家一条命脉。

那名文官再也没有说话,猛地扑向身后一名黑甲兵,任由刀锋没入胸膛,热血流淌在地,刺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气节难得,可惜……”叶衡叹了口气,伸手为他阖上双眼。

剩下十八名重臣见状,有人义愤难当,有人隐忍不发,更有人低头缩脖,再也不敢出声。

“写诏书吧,陛下。”御崇钊低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写下诏书,开启太庙结界,本王看在西绝境的面子上,保证悦贵妃母子无恙,否则……”

“你敢!”

“本王等了这么多年,为皇朝付出心血无数,却因一个身份被拒之在外,你说……本王还有什么不敢?”御崇钊手中出现一把利剑,

“神言御氏气数大限还有十载,江山落在你这无能小儿手里,不过是败坏国祚,有辱先祖,倒不如换我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幽暗目光里的疯狂之色早已扭曲,恍惚让御飞虹想起那天夜里,他们发现自己不被结界承认的瞬间。

她终于明白,或许御崇钊早有谋逆之心,可他现在如此亟不可待的原因,是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认为自己就该是麒麟之主,所缺不过一个正统帝王的身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一生心血未曾枉付。

何等可恨,可笑,又可悲。

她忽然开口:“承德君知道这件事吗?”

“也许知道。”御崇钊笑了一声,“至少,他不会反对,也不能反对。”

眼见他的剑锋快要抵住阿妼面庞,御飞虹嗤笑道:“你认为自己有资格做中天帝王,得到麒麟法印?”

御崇钊目光转冷:“自当如此。”

御飞虹毫不留情地讥讽他:“错,你不配。”

即将刺入阿妼左眼的剑尖突然转向,冷锋直袭御飞虹,在离她咽喉只剩不到方寸的时候,御崇钊眼前红影一闪,她便消失了踪影。

下一刻,劲风从背后袭来,御崇钊反手一剑刺去,与御飞虹手中短刀相撞,刹那时火花四溅!

“本王倒是差点忘了……”四目相对,御崇钊唇角微抿,“你丹田已废,化灵散对你没用。”

御飞虹一语不发,她深知自己不是御崇钊对手,更不可能带着御飞云和阿妼突破重围,可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一的活路就是擒贼先擒王。

一念及此,她放弃了全部防守与御崇钊近身搏杀,使殿内黑甲兵无法贸然上前,几个尚有余力的官员也趁机出手,殿堂顿时大乱!

御飞虹灵力尽废,武功尚在,她是战场上拼搏出来的杀神,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疯子,在撕破华贵表象之后,没有任何人可以束缚她,两把短刀在她手里,就像野兽捕食猎物的利爪,不放过任何机会从御崇钊身上撕扯血肉,护身法器的结界才敢触发,就在形成前被她劈碎本体!

头发,刀刃,手足,甚至指甲……她身上所有东西,都是要命的武器。混元鼎不在手中,黑甲兵投鼠忌器,御崇钊竟然被她生生撕开一道血口,再深一分就可破膛!

“该死!”眼中凶光一闪,御崇钊一剑挡住御飞虹,反手一掌直取阿妼,御飞云见状立刻以身庇护,却终是御飞虹更快一步,在间不容发之际变招旋身,双刀交错架住了御崇钊这一掌!

与此同时,御崇钊手中利剑逆势斜斩,而她再无力回防也不能躲开,只来得及侧过身躯。

“啊啊啊——”

半截手臂当空抛起,一溜猩红飞溅在御飞云脸上,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嘶声道:“皇姊!”

天圣都内,又一轮烟花恰好炸开升空,吞没了所有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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