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气数

中天境,天圣都。

这里是整块中天大陆的腹地,龙脉盘踞,人杰地灵,自六百年前姬氏开辟中天人族皇运为始,至二百九十年前御氏在此建立新朝重整河山,天圣都的荣辱已同此间人皇气运息息相关,它越是繁华不灭,就证明了皇朝盛世不衰。

现在,整个天圣都上空阴风怒号,黑云压城,明明还未入夜,天光却已晦暗无比,城楼上高悬的旗帜在狂风中摇摇欲坠,行人商贩都不得不提前收拾回家,只有京卫守军还在坚守岗位,在越发昏暗的天色下化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天色说变就变,不会又要下雨吧?”

“已经连下了八天,护城河的水位都涨了老高。”

“这些年来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到处都在闹灾荒,我昨个儿听说山南那一代还出了鼠疫……”

“……”

百姓们一边往家里赶,一边跟街坊四邻闲话几句,却少有什么轶事谈资,说的大多是民生。平头百姓少有懂学识的,可是他们混迹市井,天圣都又是物流繁茂之地,天南地北的事儿都能在这说上一嘴儿再听上一耳朵。近十年来,中天境的气候愈发反常,夏日旱涝并发,冬天奇寒无比,反而是春秋两季愈发缩短,大大影响了耕种收获,农人们对此叫苦不迭,哪怕朝廷对部分地区减少赋税征收,又从其他境域引进良种,仍对粮食减产的情况改善不大。

百姓衣食足方能知荣辱,在灾患难解的情况下,一些原本安定的地区已经起了动荡,虽然局面很快被朝廷控制住,可若是长此以往,出现这种情况的地方只会越来愈多,人心浮动,蛰伏暗中的鬼祟之辈必将有所动作,届时乱象便会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聪明人都能看出来——御天皇朝,这个威震八方、坐拥中天江山近三百载的庞然大物,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分岔口。

酉时刚过,瓢泼大雨终是落了下来。

御飞虹坐在窗前软榻上,只手托腮望着雨幕怔怔出神,她穿得单薄,身上盖了一条锦缎被子,脸色看着有些苍白,容颜虽不见衰老失色,到底是没了修为傍身,哪怕回来后养尊处优,仍然比起十年前憔悴了许多。

打翻的药碗还在地上,伺候的仆侍个个低眉垂首,连粗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在没有得到命令前贸然去收拾,脚下长了根一样,只敢拿眼角余光偷偷瞟着门口,满心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这里不是御飞虹的太安长公主府,而是一座位于京郊山上的皇家别苑,由皇帝亲遣禁卫军严加保护,又有她自己的人暗中看顾,按理说不会有任何危险能够威胁到她,可就在刚才,伺候了她近十年的贴身宫婢将那碗药送到了她面前。

御飞虹离开皇城养病时就知道自己会有麻烦,因此到了现在也不觉意外,她只是失望于身边人的背叛,却不会有半分手软。

宫婢已经被当场拖了下去,其他人寸步不敢移,使消息被禁锢在这间寝室里,除了刚才奉命出去传医的暗卫,谁也不能离开。

正当他们噤若寒蝉的时候,御飞虹放置在枕边的一块莲花纹玉镜忽然动了动,她回头看了一眼,抬手做了个指诀,十来名隐藏在周围的暗卫悄然出现,把这些忐忑不安的仆侍捂嘴带走,不到三两息,整个寝室明面上便只剩下御飞虹一人。

御飞虹披上外袍,随手拿支玉钗将长发挽了个髻,再蹭了点胭脂抹过双颊,脸上便似有了血色。做完这些,她才把玉镜拿起,以指为笔描摹过背面符纹,一道人影就从中投射出来,但见其眉清目朗、白衣负剑,正是萧傲笙。

这面玉镜是御飞虹特意从宝库里找出来的法器,名唤“并蒂开”,共有两面,持有者滴血认主后便能通过它随时联络,无视地域距离与结界壁障,投影与真人无异,只可惜碰不到实体,终只是个聊以慰藉的影子。

十年来他们相见不多,交流频频,全靠这宝镜互通,大多时候都是御飞虹主动找萧傲笙说话,有时候是正事,有时只是些排遣情绪的言语,后者虽不善言辞,却每每绞尽脑汁地试图开解她,往往因为口舌笨拙逗了她发笑。有时候御飞虹会想,假若没有萧傲笙,自己这十年来深陷漩涡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不禁回忆起寒魄城生死一线的惊险,只差一点,她就会永远失去他。

御飞虹没有告诉萧傲笙,自己曾做过那般惨烈绝望的梦——他如现实中那般与她换魂,她却还他步步沦陷的绝望,甚至到最后……她亲手杀死他,又用他的身份苟且偷生。

这个噩梦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和远离寒魄城而消失,尤其是在近期染病后,她愈发频繁地梦到这些,梦境似乎有了生命般自我延伸,将那个绝望的命运铺展开来,将点滴血腥都分毫必现。

“飞虹,你怎么了?”萧傲笙见她神情不对,关切地询问出声。

“没什么,想起些事情罢了。”御飞虹回过神来,笑着为他倒了一盏白水,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个投影,“急着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炼妖炉熄灭,他和白虎法印都不见了。”萧傲笙单膝着地,将头轻轻放在她腿上,“幽瞑阁主亲往调查,证实此事与归墟魔族有关,西绝境内也发现了一些魔物的踪影,都在寻找白虎法印的下落。”

御飞虹眼中精光一闪,意味不明地道:“魔族倒是有心。”

萧傲笙闷闷地道:“司天阁那边认为他已经死了,可我依然想要把他找回来……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找到他又能如何呢?”御飞虹叹了口气,“他若是死了,你不过徒增伤感;假如他还活着,你身为剑阁之主,就只能与他为敌……傲笙,听我一句劝,把这事放下吧。”

“是否与他为敌,不是凭身份地位决定的。”萧傲笙抬起头,“先去拜见了幽瞑阁主,又试探了北斗……当年元阁主被杀一案确有内幕,杀死元阁主的真凶分明另有其人,师弟认罪是怕我因此受到牵连,你让我如何放下?”

“我有些后悔帮你了。”御飞虹捻了捻眉心,“傲笙,这件事的症结不在于真相,而是背后牵扯的利害,以我二人尚且能窥出不对,难道重玄六阁就没有聪明人,甚至三宝师也一无所觉?以暮残声当年的性子,他宁可认罪也不愿你牵涉其中,恐怕是他已经对幕后真凶有所猜测,除却他认为你难以与之匹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你至今都没有明白。”

萧傲笙怔了下:“什么?”

“你且想想,当年元徽阁主被杀,正处在什么节骨眼上?”御飞虹声气微哑,目光锐利,“归墟魔族进攻重玄宫,不仅夺得玄武法印,还使得北极之巅险些坠落。此战之后,重玄宫元气大伤,玄门声名因此受挫,五境四族纷纷警醒自危,十年来情况愈演愈烈,若非有神君坐镇天净沙,三宝师联手镇压气运,恐怕现在的玄罗已经大乱。”

萧傲笙神情剧变。

“凶手挑在那个时间段动手,不只是为了浑水摸鱼,更因他将这件事置于魔祸之下,把所有人最锋利的矛头指向归墟魔族。”御飞虹虽然在笑,说出的话却极为残忍,“在这种情况下,我敢断定就算你们查出真相,最后也毫无用处。”

伏在她腿上的投影忽然虚化了片刻,御飞虹知道这是玉镜另一端的萧傲笙动了雷霆之怒,有些不落忍,暗自叹了口气。

“……我不信。”半晌,萧傲笙缓缓站起身来,“我不相信公理毫无意义,假如一切只观利弊不诉道义,一步让步步退,普天之下还有何正道可言?就算……那也只是一时,绝非一世!”

冥顽不灵。御飞虹心知劝不动,便也不再枉费口舌,瞥了眼门外的影子,问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我……”萧傲笙难得有些犹豫,“我想来看看你。”

御飞虹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剑阁就这么空闲无聊吗?”

“不,我只是……”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什么,生硬地转过话头,“我只是想你了。”

御飞虹顿觉好笑,她注视着男人难掩忧虑的神情,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

天定御氏江山三百年,距皇朝气运终结只剩十载,她受先皇遗命封号太安,当与御氏命数相连,荣辱与共,倘若御氏天命难以逆转,她作为嫡血长公主,当与家国共存亡。

近十年来中天境变故颇多,却少有各族修士出手,皆因人皇气运关系重大且牵连甚广,除却部分深陷其中难以抽身后退的修士,其他修行者顺应天意避劫让灾,重玄宫作为玄门正统更在此时约束门下弟子,若无命令不得踏足中天境半步。在这种情况下,萧傲笙身为剑阁之主还想要来见她,甚至抱有相助之意,仅这点心思足见情深义重。

然而她虽满心欢喜,却不能当真让他来,只是笑了一声:“好啊,等此间事了,你就带我游历北极境,可不许拿御剑飞行来敷衍。”

他们又聊了几句,投影终于消失,御飞虹将玉镜放回原处,这才摊开始终紧握成拳的左手,赫然只见掌心四个月牙血痕,分明是忍痛狠了。

久候在外的人终于出声道:“在下叶惊弦,求见太安长公主!”

御飞虹扯过帕子擦了血迹,沉声道:“进来。”

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入,他身着一袭幽兰浅碧细缎衫,满头墨发用银簪束在脑后,唇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腰间佩着松花浅青色香囊,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味,同御飞虹寝室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叶惊弦放下手里的木质药箱,先看了眼御飞虹的脸色,又瞧了伤口,有些无奈地道:“殿下,纵使药石有用,还得自身多加保重才能事半功倍。您今日已经错过了服药的时辰,适才又耽误了拔毒时间,这……”

“开始吧。”御飞虹打断了他的话,随手拿起一封送至不久的密函翻看,将右腿从锦被下漏了小半截出去。

男女虽有大防,医者却不必顾忌太多,何况这个庄子已经落入御飞虹掌控中,没有任何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叶惊弦先取了一双肠衣手套戴上,这才托住了她这只脚。

因着长年在外驻守卫为王,哪怕曾有修行在身,御飞虹的肌肤也不若寻常贵女来得白皙娇嫩,她的小腿纤细结实,皮肤微有些蜜色,每一分骨肉都匀称得恰到好处。然而,现在被叶惊弦托住的这只脚自膝盖以下都溃烂发黑,暗红毒疮如同一个个丑陋可怖的烙印,连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可怖。

叶惊弦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从箱子里取出针刀、竹筒、酒水和药瓶等物,开始为她拔毒。

酒水擦拭过后,用火烤了针刀划开疮口,再将药草点燃燎过竹筒摁在上面,那块皮肉便膨胀隆起,被毒疮堵塞的血逐渐从伤口中流出,那血液业已近乎发黑,粘稠腥臭,里面还有细如砂子的小虫在蠕动,想要沿着伤口钻回去,叶惊弦一手以金针行脉,一手虚写符文,浊血便裹着那些小虫流入竹筒中。

这个过程显然并不好受,御飞虹看书的动作虽没有停,脸色却越发苍白,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可见是痛极了。

将最后一个竹筒取下封住,御飞虹的脸庞再无一丝血色,腿上的毒疮却都消退了许多,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有暗卫悄然上前拿走盛有毒血和小虫的竹筒,叶惊弦恍若未觉般专注地为她包扎了伤口,这才道:“殿下,以我的医术只能做到这一步,要想拔净余毒尽快恢复,您需得寻找可信的修士相助才行。”

“你做得很好。”御飞虹放下信函,“烦请回禀右相——他的诚意,本宫已经收到了。”

叶惊弦只是浅浅一笑,并不答话。

这位温雅如玉的男子不止是天圣都里唯一的巫医,更是出身勋贵叶家的庶子。

先皇驾崩时,当今天子御飞云年岁尚幼,御飞虹身为女子又是寡宿星入命宫,命中注定三劫,为宗室所不喜,朝政大权自此旁落左相周桢之手,他自己把持朝堂,又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后,大肆发展外戚势力,这些年来党羽繁多且根深蒂固,简直算得上权倾朝野。

不服他者有之,厌恨他者更有之,敢在明里暗里与他角力的却寥寥无几。因此,在御飞虹回归天圣都后,她先以“皇嗣不兴,何以兴国”为由御飞云娶阿妼公主为妃与周皇后相斗,再暗中拉拢宗室和部分勋贵,叶家便是重中之重。

御天皇朝传承六代,自高祖时期遗留下来的名门勋贵所剩无几,定国公叶家便是其中之一,即使御氏为了权位稳妥,从三代之前就明里暗里打压勋贵势力,叶家仍是这天圣都里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不同于昔日镇北王拥兵自重,叶家虽然降等袭爵却世代从政,至今在朝野间仍有非凡的影响力,现任家主叶衡在得到御飞虹助力后已经位居右相,十年来与周桢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你来我往。

此外,御飞虹选择叶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这一代子嗣血脉单薄,叶衡膝下唯有一名嫡子,其他都是庶出,偏偏嫡子叶显荣才干平平,反而是叶云旗、叶惊弦这两名庶子一武一文颇为出彩,可惜叶云旗早年从军战死沙场,等过了这一代,叶家怕也是大树中空。

叶惊弦自幼学医,少时通巫,他算不得天圣都里最好的大夫,却是唯一能治邪毒的医者。因此,当御飞虹发觉自己染上的疫毒非同寻常后,她立刻派人去找叶惊弦,才没有耽误性命。

“所幸殿下中毒不深,否则在下也是有心无力,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御飞虹摇了摇头,看向小案上的一个香囊,里面原本放着张护身符,现在只剩下一点灰烬了。

若是没有这道符,恐怕她那天根本等不到叶惊弦施救。御飞虹一想到这符纸尚有用处,就知道暮残声确实还在人间,她为此高兴,可念及萧傲笙的坚持,心里又五味陈杂。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现身出来,正是刚才拖人下去的暗卫,他看了眼叶惊弦,得到御飞虹颔首后才跪下伏身道:“禀告殿下,钟灵已死。”

钟灵正是刚才端药来的宫婢,御飞虹脸色一沉:“不是让你们留活口?”

暗卫额头见汗:“卑职不敢违背殿下命令,只是那钟灵刚被带入地牢便猝然没了气息,我等……”

“殿下小心!”

不等暗卫把话说完,一旁的叶惊弦察觉他眼神突变,立刻踢出脚边锦凳,可惜这动作慢了半拍,刚才还恭恭敬敬的暗卫突然暴起,拔刀直取榻上的御飞虹!

御飞虹反应不慢,手掌在榻上一撑,回旋一扫将其迫开,同时抽出枕下短剑,但闻一声锐响,刀剑相撞!

她右腿使不上力,甫一交手便知自己落于下风,撮口吹出一声哨响,本该现身的其他暗卫却都毫无反应,连外面的侍卫也似乎没察觉到动静般未有丝毫动作!

好在寝室内还有叶惊弦,细如牛毛的金针从他指下飞出,瞬时刺入暗卫身上多处大穴,封锁气血使其内力反震,叫御飞虹得了一合之机,短剑擦过刀刃没入对方胸膛!

然而,被一剑穿心的暗卫半点不为所动,紫黑色的血液从伤口汨汨流出,他面目扭曲狰狞,双眼暴突,浑身筋脉鼓胀,发疯一样朝御飞虹扑去,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只需再发一分力,就能将她颈骨拧断!

说时迟那时快,御飞虹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双手被迫松开,已经没了人样的暗卫被另一只手掐住提起,双脚离地,挣扎不脱。

他呼吸困难,口鼻间隐有一股黑气溢散,那玩意儿好似活物一样,察觉到情况有变,果断抛弃了暗卫的身体,扑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可惜这一回它碰上的是硬茬,尚未及身便烟消云散。

黑气散尽时,叶惊弦刚好赶到近前,正对上来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在此时幽暗的寝室里,明眸璀璨,灼灼如火。

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手里金针悉数落了地。

暮残声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医师,没有错漏对方眼中一闪即逝的惊喜:“这位……我们见过吗?”

这一句话,就像天降大雨浇灭了即将熊熊燃烧的火堆。

“……在下叶惊弦。”他缓缓低下头,用一种温柔得近乎缱绻的语调说道,“我只是……乍见阁下,便生欢喜。”

在暮残声和御飞虹都看不到的地方,那张温柔慵懒的假面有瞬间破碎,清透双眸里黑白倒转,仿佛暗夜吞噬了星光。

作者有话说:我想这个衣冠禽兽的大夫你们都猜得出是谁……缘分啊,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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