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蜗壳

注:出自《道德经》。 注2:蜗牛这个灵感来源于庄子的“蜗角之争”,说的是在蜗牛角上有触氏和蛮氏两个国家经常发生争战,比喻为了极小的事情引起巨大争执。个人感觉这个比喻非常之妙。 PS—— 明天生日不更新嘻嘻,后天开始安排修罗场,前方剧情要拐弯了当心闪腰!

“轰——”

巨响轰然,玄微剑锋在坚硬的赤精石上劈出一道极深裂痕,第十六层塔室之内的万道气剑终于溃散,露出剑阵的本来面目。

剑冢越是往上,剑阵的威力越大,对应灵剑的数量反而越少,盖因世间修士虽如过江之鲫,能够抵达高峰之人却不多。这一层塔室之内,总共只留有七把灵剑,排成北斗七星阵位,剑阵甫一开启,七把灵剑便联手袭来,虽无剑主操控,仍可攻守自如,招式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威势更沛然难当。

剑影溃散之后,七剑倏然合一化为巨剑迎面击来,尚未及身,萧傲笙颈侧便有一线猩红飞出,他脚下土石迸裂乱飞,掌中玄微更是震颤不已。

这一层剑阵锁定的不是剑修本身,而是他握着的剑,只要玄微在手,萧傲笙全身气机便被随之笼罩,根本避无可避,而以他现在的道行要想破开这七星阵,胜算尚不足三成。

想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难,萧傲笙只需抛下玄微,他就可以抽身折回第十五层,然而他又如何甘心?

他作为师兄,应承了带暮残声进入剑冢,可对方现在下落不明,只要没有找到,他就不会转头离开,何况……他一生执剑,哪有畏惧生死便放下手中剑刃的时候?

萧傲笙双目微垂,脚下骤然发力,身形化作一道寒光向着那把巨剑迎战上去,在双剑即将相撞刹那,他猛地向后一仰,身体扭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以毫厘之差贴着剑刃下方滑了过去!

然而,那把巨剑错失目标之后并未冲出,旋即又散开成无数剑影,仿佛沧海游鱼般紧追回来,任凭萧傲笙如何施展身法,他始终未曾离开这剑网桎梏,好在他反应不乱,举手抬足间剑花翻飞如梵莲怒放,剑刃撞击声连响不绝,几乎奏成了一首无休无止的曲子。

萧傲笙走上剑道之路是因为萧夙,故而他这千多年来始终踏着对方的步子往前走,在萧夙逝去之后,走在他前面的人没了,他就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方向,在原地徘徊了千年光阴。

可这是不对的。

萧夙生前常对他说“大道三千,剑道亦有殊途,你我虽然都执剑而行,却是道本不同,故而你不必学我”,这话萧傲笙记得清楚,可他那个时候年少意气,连守心如一都做不到,更遑论参悟“无为”真谛,只一味追逐着前辈先人的背影。如今,他终于破除了迷障,重新正视自己的剑道,才真正领悟到了“无为”的意义。

无为剑道,是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注)

道法顺其自然不妄为,但是万物源于道而生,自然无道所不能为。因此,修行无为剑道的他从来不需要如萧夙那般剑扫天下的枭狂霸道,而是要守住本位,以不变应万变,方能化无形为有形,逆不胜为不败。

一道灵光划过心尖,萧傲笙在这生死关头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收敛了附着玄微剑上的所有杀意,逼人剑势如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仅变得轻,还逐渐慢了下来。

他的剑轻如水上飞羽,带起的剑势却似泥沼暗涌,粘稠而沉重,压着所有逼命而来的剑影,无论它们有多么迅疾凌厉,都如深陷泥潭般只能随着暗涌流向而偏离既定轨迹。这种剑法是萧傲笙从未学过的,看似轻若无物,实际上拨动了无穷威力,稍有不慎便如洪流破堤,他必须绷紧自己全部心神,双目在无数剑影中锁定住了那把代表“天枢”的七星主剑。

“铮——”

一声剑鸣破空之后,无数剑影似漫天烟火次第湮灭,六把灵剑倒飞归位,黯淡了原本夺目的光彩。

与玄微剑尖相抵的那把长剑上,有蛛网似的裂纹无声蔓延,然后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只留下一个剑柄孤零零地砸落在地。

塔室内万籁俱寂。

鲜血在肩背多处飞溅出来,萧傲笙单膝跪地,拄着玄微才及时稳住了身形,他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半晌,萧傲笙看向了近在咫尺的第十七层塔室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再继续了,可是当他撑着长剑站起来,仍是义无反顾地朝那扇门走过去。

“够了。”

就在萧傲笙即将推开门扉时,一只从虚空中伸出来的手压在他肩上,熟悉的冰冷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现在能破剑冢十六层已是极限,若再冒进必将折剑于此。”

萧傲笙浑身一震,他猛地回过头:“宫主!”

出现在这里的赫然是净思,她衣摆上多了两道破口,显然是一路疾行登塔留下来的。此时,她目光隐晦地将萧傲笙打量一遍,确定他身上都是皮外伤,才道:“随我出去。”

萧傲笙一怔,旋即摇头:“不,我师弟他……”

“他不在里面。”净思冷冷瞥了一眼那扇塔室门,“跟我走。”

萧傲笙双手微紧:“那他在哪里?是我带他来剑冢,一定要将他带出去。”

“你做不到。”不等萧傲笙反驳,净思又道,“他在剑冢第十八层,莫说是你,连我也不行,唯有靠他自己。”

萧傲笙顿时惊愕,可净思已经不打算跟他浪费时间,压在他肩上的左手猛然发力,便头也不回地往来路去了。

净思速度极快,直接带着他下了十七层高塔,待从地宫出来之后,萧傲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聚集了许多人,不止是剑阁弟子,其他五阁都有来人,正围着剑冢议论纷纷,神情各异。

见到他们出来,众人立刻噤声退后,唯有几个剑阁弟子悄悄给萧傲笙使眼色,后者察觉情况不对,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满头雾水。

“各自归位去吧。”

净思一声令下,原本拥挤的练武广场很快冷清下来,留在原地的除了他们俩,就只剩下藏经阁主元徽。

他手持钟灵册,向净思微一躬身,道:“宫主,幸不辱命。”

萧傲笙惊异地发现,这个前两天还见过的前辈竟然老了许多,他原本只是双鬓微白的头发现在掺了更多霜色,面容也憔悴下来,连说话的声气也弱了,给人一种行将就木之感。

他看着对方手里的钟灵册,书页边缘隐隐流动着一线红光,顿觉是在自己入塔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问道:“元阁主,您手里的是什么?”

元徽看了他一眼,杀星现世目睹者众,萧傲笙又即将继任剑阁之主,按理说此事并没有隐瞒他的必要,然而念及对方与暮残声亲近的关系,元徽到了嘴边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头了。

就在这时,天外传来一声飞鸟鸣啸,三人都抬起头来,但见一只雪白的灵鸟振翅而来,径自扑向净思,当她伸出手去,鸟儿便收敛了翅膀,在她掌中变回了一张符纸。

净思展开一阅,本就冷淡的脸色霎时冰封。

眼见灵符无火自燃,萧傲笙心头一凛:“怎么了?”

“魔修屠城。”净思一挥袍袖,身影便化为白光消失,只留下一句吩咐,“元阁主自去天净沙,萧傲笙随我前往坤德殿。”

余下两人俱是一惊,元徽眉头紧皱,同萧傲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也迅速离开。

事发猝不及防,萧傲笙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预感,他顾不得给自己处理伤口,御剑就要向坤德殿所在主峰赶去,在临行时仍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剑冢,却见塔尖之上那团燃烧千年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

外界诸般变故,仍被困在剑冢第十八层的暮残声还浑然不觉。

这层塔室没有出路,唯一的端倪便是这面刻着《三神剑铸法》的墙壁,因此他只能站在墙壁前,将上面的内容都拓进心里。

说来也怪,这些文字仿佛有生命一般辨识着阅读者,若是他走马观花地看完,墙壁便分毫不变,唯有他认认真真地记下每一个字,那字迹才会从墙壁上消失。

《三神剑铸法》表面上将铸剑分为剑形、剑骨、剑灵三大步骤,实则是把修行此道的人逐步推上锻体、淬心、炼魂三重境界,它所倡导的人剑合一并非寻常剑修所说的“心中剑与掌中剑”,而是真正把一个人铸造为无坚不摧的神兵,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可是暮残声转念想到站在剑炉前的杀神虚余,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比起手中巨剑,更像是一把绝世凶兵。

那么萧夙呢?暮残声忍不住想到这里,这墙壁上的字迹是萧夙所刻,对方也是千年来唯一进入过这层塔室的人,一生虽然短暂,却是剑斩邪魔无以计数,连吞天噬地的魔龙罗迦都被他一剑断首,比起冷锋淌血的灵涯剑,真正令众生敬畏的却是这个执剑的人。

萧傲笙曾经说过,他们师徒所修剑道都来自于《奇门天兵册》,只是各人根骨秉性不同,在那玄妙玉简里看到的内容也不同,那么萧夙看到的功法是否就是这《三神剑铸法》呢?

自古以来,世间所有不归正统的奇诡功法都被分门别类收入奇门六册之中,因此它们的作者及来历五花八门,真正的起源更是少有人知。然而暮残声想到《奇门天兵册》,便忍不住回想虚余以劫雷开刃时告于天地的誓言——立道为兵,以血肉之躯执金戈之器,杀尽天地之逆命。

倘若《三神剑铸法》源于杀神虚余,那么这些便说得通了。

暮残声心里揣测不停,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墙壁,直到将上面最后一个字也记下,整面墙壁便如同被搅动的水面一般扭曲起来,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变成了一条闪耀着白光的甬道,里面空无一物,一眼望不到尽头,也不知通往何处。

他迟疑了片刻,闪身入内。

这条路看起来深不可测,实际上并不长,暮残声没走几步就感觉踏到了实处,周遭刺眼的白光也变成了缥缈无尽的雾气,他透过白雾游散的缝隙望去,看到了一只蜗牛。

蜗牛是微小生物,比之蝼蚁也大不了多少,可是暮残声现在看到的这一只蜗牛,令他搜肠刮肚后唯以“顶天立地”来形容。

它伏在这缥缈之处,无须天地依凭,自成浮空世界,头、腹、足都洁白如玉,背上驮着的巨大蜗壳圆润如球,漆黑似墨,隐有白色旋纹微亮,仿佛万丈天河缩在了浩瀚夜幕中,随着星移斗转而徐徐流动。(注2)

暮残声只看它一眼,就觉得自己渺小无比。

他忍不住向前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当他终于来到蜗牛面前,从无尽穹空中伸出了一只手,如同摘取一颗小小的果实般,轻轻拿起了蜗牛的壳。

“咔——”

一声轻响,蜗牛壳肉分离,它虽然没有了负重,却再也无法前行方寸,庞大柔软的身躯伏在地上,赖以生存的水分飞快地从体内流失,触角软趴趴地耷拉下来,皮肉迅速缩小,到最后竟然消失不见了。

转眼之间,这只蜗牛就只剩下了一个壳。

暮残声怔怔地抬头看去,蜗壳悬浮在那只遮天大手中,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而托着它的人隐在云雾飘渺间,只能依稀见到那无比高大的身影轮廓。

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它?”

云天之上传来一声轻笑,那人道:“非也。它生而负重不堪劳苦,祈求天神将壳脱去,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却不知生命存于世上,唯有负重方能远行。”

暮残声望着那个空荡荡蜗壳:“若是生当负重,这重量又是什么?”

“是你心中的世界。”

那人的身影忽然消失,巨大的蜗壳从天而降,在它下坠的过程中,草木土石、山川河流都出现在壳上,转瞬间构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无数生灵俯首高呼,又在蜗壳坠地的刹那烟消云散。

一念间万象生,一眼后众生灭。

蜗壳消失之处,只余一面玉白石碑,上书三个黄金古字:问道台!

暮残声心头一个“咯噔”,传说中道衍神君闭关静修之处,竟然就是这里吗?

刚才揭起蜗壳的那只手,就属于神明吗?

他不禁深深呼吸,越过石碑就只看到了一潭无边无际的水,清澈可见底,分明无异物,以至于当他踏上水面时,除了脚步带起的一圈圈涟漪,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直到他走了许久,才在水面上看到了别样颜色,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层层叠叠的碧叶之间,淡绯色的花朵正当烂漫,花瓣偶尔飘落在水上流走,带去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若说世有三千容华,当尽在这一树繁花上,可是容华过眼却不留心,暮残声只是瞥过了一眼,便把目光落在树下的人身上。

蓝袍广袖的男人在满树繁花之下闭目打坐,他的肩胛和脚踝被四道锁链穿透,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无法窥见真容,浑然一个被禁锢在此的囚徒,不觉日月四季之更迭,也不晓冷暖动静之变化。

暮残声走到他身前的时候,他仍如磐石纹丝不动,连呼吸和心跳的动静也没有,像是个死人或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个男人太过死寂,暮残声只能看到他披散在肩背上的漆黑长发,乌亮得如被墨染,偏偏对方肤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置于膝上的双手骨节纤细修长,极其适合拨弦弄乐。

“你是谁?”

暮残声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是对方如坐枯禅,他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是忍不住去摘对方的面具,却不想那面具如同烙印了脸皮般严密无缝,根本无法取下来。

他有些悻悻地准备收手,突然看到男人苍白的脖颈间隐有一道红线,似乎贴身佩挂着什么饰物,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伸出手去,勾住那条红线往外一拉,顿时愣在当场。

那是一块残破的肋骨,唯有指长一截,却并非寻常枯骨的苍白旧色,通体如玉一样莹润剔透,遍布其上的裂纹间残留了些许血色,隐约还能嗅见冰冷如铁的腥味。

他还想再看,冷不丁面前的男人突兀地睁开眼,伸手抓住暮残声的腕子,用力之大几乎要把他手骨拧断!

暮残声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在对上那双面具空洞里的眼睛时愣在了当场。

黑眸如寒夜,白瞳似点星。

四目相对,满树繁花纷飞凋谢,潺潺流水枯寂如死,飘渺世界风化成沙,暮残声猝不及防下只觉得有无数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回荡交响,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色如吉光片羽在眼前飞快掠过,他一手捂住头,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偏偏这个神秘的男人已然倾身而近,冰冷的青铜面具即将贴上他的脸。

“醒来。”就在这时,先前拨弄蜗壳之世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如同惊雷在暮残声心中炸响。

刹那间,此间万物俱化泡影,枯木、死水、沙世都灰飞烟灭,连同那个男人一起,都在暮残声面前破裂如镜花水月,再也不见了。

仅这咫尺之遥,终是未能触及。

暮残声只觉得周遭一切都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下了满天星罗棋布,然后从那列布星辰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圆物。

那轮廓极似他刚刚见过的蜗壳,细看却是一座撑在天地间的巨轮,形如日晷,晷面上刻着无数繁复细纹,九颗星辰入盘,鸟兽虫鱼、山川草木、众生万象皆在其上,唯独没有时辰,晷针亦是逆向而走,一步步退往象征起始与终结之处。

巨轮没有底座,它悬浮在一只遮天大手中,而托着它的神明盘膝坐在无止流水之上,枯木在祂身后逢春开花,世界缩影于巨轮上,被祂一手掌握。

祂向暮残声,轻轻吹了一口气,化为清风卷走一片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枯叶。这画面与暮残声脑中某个场景重叠起来,他望着眼前掌托巨轮的神明,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下一刻,水面翻卷上涌,霎时吞没了暮残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失重感,潜伏水下的无尽洪流拥有摧枯拉朽之力,肆意撕扯他的身躯,推动他远离这片不该停留的圣地。

等流水终于从他身上漫去,暮残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冲上了岸,面前是一潭日月池,身后有一座虹桥。

“你来了。”

从虹桥上走下来的清瘦老人如是说道,语气波澜不惊,好似早已知道暮残声的到来。

暮残声浑身水汽都悄然消失,他看向面前身着道袍的老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不需要任何考虑,对方的身份已然跃上心头——天法师,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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