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遗魂

久违的小剧场—— 琴遗音:好气,真的好想说MMP 暮残声:谢天谢地谢师爹保佑 萧夙:……我他娘的在棺材里也能中枪?

云气飞散,风光泯灭。

净思垂袖立于虹桥上,多时在外的静观也得讯回转,此时正坐在她脚边晃荡着两条小腿,他们的神情姿态虽大相庭径,手上指诀却无片刻松懈,黑白两色华光化为游鱼般在二人身后盘旋,正是太极两仪之相,牵动虹桥下的日月池水也随之流转,阳炎与阴云在水面下纠缠交融,从中间或有众生百态浮现,却是转瞬即逝,旋即无踪。

道衍神君闭关的问道台,就在这潭日月池最深处。

比起坐拥整座浮空仙山的重玄宫,位于其上的天净沙占地面积实在过于微小,然而世说须弥芥子是为巨细相容,这里虽是方寸一隅,内中却容纳有一方净土,可这净土乃神明居处,纵然是三宝师,也唯有天法师常念可以涉足其中。

静观不止一次地想象,日月池下是否有一个小世界,因天净沙本就位于重玄宫之上,可他无数次仰望穹空,都不能窥见这里的分毫玄妙。

相较于他那孩童般强烈的天真好奇,净思就要无趣太多,同样是在这里护法,他已经伸长脖子往水下看了无数次,几乎算是望眼欲穿,这个女人还跟石像一样纹丝不动。静观撇了撇嘴,忽然问道:“我听说司星移这回伤得不轻?”

“死不了。”

“那就好,毕竟天灵之体千年难遇,他若是身死道消,我们还得费心寻找下一个神降者。”静观眼中精光微动,“不过,此番有尊上神降亲至,折损尚且如此厉害,看来昙谷一战里还有颇多陷阱呢。”

净思不言不语,静观饶有兴致地追问:“倘若不是尊上发现了心魔踪迹,临时改变了主意,你们当真会见死不救吗?”

“此事已成定局,空想无益。”

“你是嫌我话多了。”静观故作哀怨,“我只是看你好像心情不好,没话找话逗你多说两句开开怀罢了……不过,这次司星移伤及根基,凤云歌殉道而亡,更别说折损其中的诸多弟子,你这一宫之主为此愠怒也是理所应当了。”

净思忽然勾起嘴角,声音极冷:“凤云歌死在昙谷是他求仁得仁,他若是以那般邪魔面目生还,我也会予他万古长眠!”

“这话外人听着了,他们还不知道会有多么心寒,毕竟凤云歌这些年来救死扶伤不亏道行,为重玄宫也是尽心尽力,你如此态度可是会招人诟病的。”静观话锋一转,“不过,听你这意思,你是不觉得那西绝妖狐杀了凤云歌有过错?”

“在凤云歌耗尽太素真气之后,留在世上的就只是一个魔物,莫说是他,但凡在场任何玄门弟子,诛魔正法皆不为过。”净思漠然道,“凤云歌之死,魔族设计谋害首当领罪,我作为重玄宫主亦可担责,而他行应尽之事无可置喙,东沧凤氏若有诘问,任与我分说计较便是。”

静观嘴角微翘:“那么,暮残声涉嫌勾结魔族之事,你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净思垂目看向下方池水,淡淡道:“自然是审查分明,功过同算。”

“这可就有些难办了。”静观鼓了鼓腮帮子,“早先心魔逃出雷池封印,妙法遁去不知处,我们为了捉拿他发布破魔令,不惜以法印为悬赏,此事已经通传五境。现在,心魔终于落网成囚,却并非败于我等之手,而是因为这只妖狐束手就擒,按理来说,他当居首功,我们也要应诺赐予他接受白虎法印传承的机会。”

顿了顿,静观的眉头微微皱起:“然而,暮残声擅自破除昙谷镇魔井和归墟符阵,虽是为救危情事急从权,到底是犯了无赦之罪,何况他与心魔交往甚密,同那勾结魔族的异数鬼修亦有牵连……倘若证明他真是魔族细作,先前种种功绩也不过是处心积虑下的铺垫,我们不仅不能拿出法印,还要将他正法典刑以儆效尤。如此诸般想来,对他的处置委实作难。”

静观难得正经地说尽诸般,净思的神情却始终冷淡,仿佛谈论对象不是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弟子,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哪怕是与她同源共修的静观也不能察觉出分毫异样。

“静观,你忘了一件事。”她道,“重玄宫是玄门道首不假,可暮残声乃是西绝妖族出身,我们能够定他的功过是非,却不能越俎代庖直接处置他,否则将与妖皇生出龃龉。”

静观嗤笑:“玄凛若是知道自己精心选择的破魔令执掌者,竟然勾结了魔族,恐怕他比任何人都急于抹掉这个污点,哪里会记恨我们?”

“那也是西绝妖族的处置。”净思终于侧头给了他一个眼神,“重玄宫可以是五境道宗,不能是四族之首,有些事情我们应该管,也有些事我们不能做。”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静观移开了视线,笑得愈发畅快:“净思,我可是服了你,谁能想到千年时间能让你变得这般厉害,若是当初萧夙……”

他言至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头微不可察地一顿,出口就变成了喟叹:“若是当初萧夙能想到你有今日,他也该放心了。”

净思漠然而立,置若罔闻。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不再说话,全心运转法力稳住结界,直到原本融合在一起的日月池水重新分开,阳炎阴云各归圆缺之位,常念才从中踏波而出,点水不沾衣。

两人刚才的谈话没有任何遮掩,在这天净沙里也没有谁能够瞒过道衍神君和天法师的神识,静观刚才问出这些话,就是故意要净思表明看法,以此试探常念的态度。然而,常念的神情一如寻常那般平淡乏味,就连那双眼眸也是古井无波,叫他暗暗撇了撇嘴,猜不透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净思开口问道:“尊上现已无恙否?”

道衍神君最初是从支撑元初天界的承天神木中化形而出,身具清净奥妙之气,证一线生机之道,祂久居问道台也是因为法躯不可与世间污浊微尘共处,连选择神降的肉身也必须是至纯至净的天灵之体。然而,天灵之体虽可作为神降者,仍不能与神魔之躯相提并论,顶多只能发挥出道衍神君的六成神力,偏偏此番大战面对的是两位撼天大魔,纵然是祂也不能全身而退。

更严重的是,非天尊这次似是早有准备,与琴遗音联手为战,将归墟魔气和三毒恶灵融为一气,不仅重创了神降肉身,连道衍神君的元神也被这邪力入侵,必须尽快解决。

“尊上已经神灵归位,疗愈伤势易如反掌,归墟魔气已经被拔除,只是那三毒恶灵乃玄冥木上众生执相结成,短时间内难以炼化。”常念平静地道,“你们继续为尊上护法,我去一趟遗魂殿。”

……

遗魂殿。

这里又称遗魂牢,因其乃是重玄宫关押邪魔大能所在,从它建立至今,尚无一罪者能从中走出来。

因此,除了奉命看守此地的护卫弟子和困在其中的阶下囚,外人都不知道这里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作为一个宫殿,它虽无殿堂楼阁,却有雕栏画栋与庭院台榭,极尽精细之美,尽管那些雕痕都是镇魔符纹,连地砖都是净灵石打造,令关押在此的邪魔无时无刻不觉得生不如死。

遗魂殿不被日月照耀,它的正上空是天净沙所在,中间隔了一层真武荡魔阵,故而置身此间者仰望穹空,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幽暗星天,在这个地方呆久了难免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到最后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忘。

护卫弟子们每巡过一处紧闭房门,里面都会响起一道沉重的撞击声,门扉纹丝不动,那声音也随之微弱下去,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这些个罪恶滔天的邪祟魔修,在被关进去的那一刻起,哪怕有千般不甘也只能至死方休了。

可是,纵使他们心志坚定,现在也无一胆敢踏足中央庭院,只能沿着长廊巡视四周,连半分目光都不曾斜视,仿佛那不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庭院,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院子正中有一棵大树,据说它是从承天神木上截下的一条枝子,本无法在下界存活,被天法师亲手种下后也不见生长,直到千年前受了一场莫名雨沐,在一夕间变作岑天之高,成为了整个遗魂殿的镇魔法柱。

琴遗音阖目枕臂倚在树下,一身水蓝衣袍在雾气里氤氲出几分飘渺,他本就生得一张不逊仙神的无双皮相,现在收敛了全身魔气,更显得风华绝代如画中仙人。

作为他化自在心魔,琴遗音本身无心无情,却能够假他人七情六欲为喜怒哀乐,故而他不怕加诸己身的任何桎梏酷刑,不觉痛苦磨难,只要灵识不灭,就能穿梭于三界六道自在游戏。因此,当初道衍神君才会以雷池为牢将他囚困其中,借天雷浩荡之力使其千年不得脱困,现在雷池已破,遗魂殿凭借这棵妙木能镇他一时,却不能禁其长久,只能等待道衍神君出关。

然而,琴遗音对自己的处境似乎并不在意,以至于在这个群邪哀嚎恸哭之地,他不仅睡了一个好觉,还正在做一场美梦。

“闻……音……”

“闻音……”

最初打扰他休憩的,就是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唤。

遗魂殿的诸多禁魔法阵自然不是摆设,哪怕琴遗音精通神念之道,能够在不触动三宝师和道衍神君的前提下,操纵寄体在外行动自如已经是目前极限,要想主动侵入他人元神之境虽然可以做到,却得不偿失,比起那一丁点乐趣,他更乐意睡个好觉。

因此,这道突然在脑海里响起的声音,是凭借一种连主人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强烈渴望,才能传递到他这里。

闻音,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它最初属于眠春山里一个微如蝼蚁的盲眼琴师,在对方自愿与心魔交易之后就成了琴遗音的一个身份,最后这两个字变为那只狐狸心尖上最深的疤。

他如此眷恋的人,也是他立誓要正邪不两立的魔头,多么讽刺又美妙的故事。

呼唤从模糊到清晰,间歇却越来越长,声音也变得逐渐低落衰微,琴遗音放任神识顺着这道声音飞跃过去,以前所未有的顺利过程走入对方的梦境。

然后,他难得怔了怔。

在琴遗音的记忆里,暮残声的灵魂是如血如火那般灼烈,哪怕是在冰天雪地的幻境中,他也能用热血消融一片霜寒,带给琴遗音有如烧冰作酒般冷冽又滚烫的快意。

可是现在,他所置身的这个梦境太过阴冷,仿佛封闭多年的墓穴,带有骨肉腐烂成泥后的枯朽气息,仅有的一团火光盘踞在黑暗深处,映照着困在此处的人。

幽幽琴声不绝,却不见抚琴之人,暮残声抱膝坐在那团火光后面,目光有些空洞,显示出在外界从未见过的脆弱与孤僻。

琴遗音没有贸然靠近,他屏息静听了一会儿,将一曲一调都在脑子里过了遍,才记起这是当初雪夜里自己奏过的那首《容夭》。

暮残声从小野惯了,他并不懂什么高雅音律,这首曲子平生仅闻一次,当时又喝得醉醺醺,琴遗音本没指望他把曲子记住,现在细细听来才知他那个时候人虽然醉了,心还清醒,把每个声韵都铭记如刻,过后又不知道回想了多少遍,才能在做梦时还能将其还原。

少年轻狂不识爱恨,才知一时心动最情深。

“闻音……”

“闻音……”

暮残声的嘴唇没有动,这些声音源自他内心深处,也只有被呼唤的对象才能入耳,可琴遗音已经站在他面前,他还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琴遗音有些想笑,却发现自己这回没有笑出来。

“暮残声,看着我。”他蹲下身,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犹豫了片刻,琴遗音没有变幻形相,继续呼唤他的名字,不厌其烦地叫了百十来遍,大抵是暮残声终于嫌他烦了,琴声倏然止息,赤红双目冷冷盯着他。

“你来做什么?”暮残声漠然道,“做了阶下囚,还不肯安分吗?”

琴遗音用手指蹭了蹭他眼角,微笑道:“我想你现在需要人陪,就过来了。”

“为什么……”

琴遗音怔了怔:“怎么?”

“为什么……每当我如此狼狈的时候,都是你来陪我?”

琴遗音把他这句话回味了一遍,听不出自嘲或者失落,只感觉平静得过分,细细咀嚼又觉得下方暗流疾涌。

他抿唇轻勾:“因为世事多磨难,人间待你太苛刻,只有我对你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暮残声嗤笑了一声,“凭你也配对我说‘别无所求’?魔物,你当我身在梦里,就是睡糊涂了吗?”

“你就是清醒的时候太多,才难得糊涂。”琴遗音捧起他的脸,“那么,你想知道我所求为何吗?”

暮残声眉头微皱。

“你所愿者,是为道不虚行。”魔物微凉的手掌从脸庞顺着修长脖颈缓缓下滑,指腹摩挲过鲜活跳动的颈脉,在微凸的硬结上调皮地打了个旋儿,“而我所求,是你快活自在,无拘无束。”

手掌没入衣襟,掠过线条分明的锁骨,在抵达心口之前被暮残声一把抓住。

目光一厉,他顺势旋身,用力将琴遗音掼倒在地上,一手卡住魔物的颈骨,背脊弓起如捕获猎物的凶兽,正要张开利齿啃噬血肉。

暮残声语气冰冷:“你想引我入魔道。”

“不。”

琴遗音的双手如蛇般环上他的背,按住后颈和腰窝,然后猛地发力将暮残声反压在地,原本披散如瀑的墨发滑落下来,遮蔽了大半火光,映得暮残声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张脸庞。

他一笑,黑夜点星都在眼中交错,仙神之姿折堕成魔,带给人直抵灵魂深处的惊艳与战栗。

“我想与你共沉沦,渎三光,极尽欢喜,万劫不复。”

暮残声的瞳仁骤然紧缩,琴遗音低下头,咬住了那片滚烫的唇瓣,将未能出口的拒绝直接吞入,在空荡肋骨下啮噬如心跳重启的声音。

“唔——”

黑白纠缠的长发砸落在火堆里,火光没有灼烧掉一根发丝,而是在这明暗交织的幕布上肆意舞动,扭曲成一道婀娜如天魔女的影子。

魔女在黑夜篝火旁扭腰摆肢,魅惑天成。

被死死按住的那只手,漫上了淡淡霞色。

就在这一刻,伴随着裂帛声响,原本漆黑如墨的梦境空间如倒塌布幔般碎开,琴遗音眉头微皱,再睁眼时,一片树叶正好随风落在他脸上。

幽暗星光明灭不定,映得不远处长廊下的那个老人仿佛一截枯木,了无生趣。

天法师常念踏入庭院的刹那,阵法自动变转,惊醒了琴遗音。

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却让他觉得遗憾极了。

“老不死,真是扰人清梦。”琴遗音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满脸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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