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昙谷

明天高能。

凤袭寒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过了后晌。

暮春初夏,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如灼过的针一般落进眼睛缝隙,疼得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紧接着有剧痛从左腹袭来,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凤师弟!”

凤袭寒发出的动静虽然小,仍是被萧傲笙及时察觉,他脸上的凝重顿时褪去些许,关切地问道:“你总算醒了,可还好?”

“我……”片刻的茫然消失,凤袭寒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下意识伸手捂住了伤口,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经结痂。

彼时暮残声被伊兰控制,出手自然毫无保留,若非素心如意护住,凤袭寒又修行甲木妙法,这一下就能让他身死道消。然而他现在醒来,伤口外层已趋愈合,内创也在缓慢修复,若非是自己昏睡了太久,就该是有医道圣手施救。

一念及此,凤袭寒环顾四周,确定自己已经不在魔气笼罩的昙谷之内,先是惊讶,旋即喜悦:“萧师兄,我们出来了?昙谷之难是已解了吗?”

萧傲笙微怔,很快掩去异样,笑道:“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凤袭寒不觉有异,长舒了一口气,“暮道友可有脱险?谷中山民现下如何了?”

医者向来急他人之患而后己身之忧,凤袭寒自己也是刚从鬼门关里转过头,现在关心的还是别人。萧傲笙想到这里,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心思顿时拿定,温声道:“大家还在找他,至于山民们都有惊无险,幽瞑阁主和凤阁主带人留在昙谷里收拾残局,着我们先行离开,你不必担心。师弟,你现在醒了,我带你去山外城镇里暂时落脚,等他们回来可好?”

凤袭寒默然片刻,他又打量一番周围的人,除却自己与萧傲笙,就只有四名弟子在树下盘膝打坐,眼下已经睁眼看来,俱是欲言又止。

“萧师兄……”凤袭寒脸上的笑意敛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傲笙必须承认自己不是说谎那块料,又瞪了眼那四个更没眼力见的同门,这才转头对凤袭寒道:“此事说来话长,这是凤阁主留给你的伤药,先收好。”

他把北斗临走时留下的药瓶递过去,就在凤袭寒伸手接过的刹那,萧傲笙出手迅疾地在他颈侧一点,重伤初醒的人连吭声都来不及,便再度软倒下来,被他稳稳扶住。

“你们两个,带他去山下镇子里歇着,不得传讯不可轻举妄动。”萧傲笙点了两人接手凤袭寒,觉得不放心又从身上搜刮出一块玉符,凝聚剑意注入其中,塞进凤袭寒腰封内才略松了口气。

等到这三人走远了,剩下两名弟子才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着问道:“萧少主,这……”

“凤阁主他们陷在昙谷里,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不能再出乱子。”萧傲笙深吸一口气,“幽瞑阁主与北斗去找传送阵,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要守好这里。”

“是!”

萧傲笙做了简单安排后,又点燃一道符纸,火光燃起刹那,灵鸟振翼欲飞,结果又在半空掉下,尚未落地就彻底焚化,而地上已经散落了不少这样的灰烬。

重玄宫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不止令萧傲笙眉头紧皱,幽瞑的暴脾气更是几乎要在胸腔里爆炸开来。

昙谷现在情势紧迫,偏偏飞往东沧和西绝传讯的灵鸟畅行无阻,唯有发去重玄宫的传讯灵符毫无作用,若非是重玄宫短短几日之内就被翻了天,便只可能是负责情报讯息的司天阁刻意做了手脚。然而等闲弟子万不敢做这欺上瞒下之事,司天阁背后必有上位者授意,其中浑水容不得幽瞑不多想。

他来时心系北斗,一路用经纬瞬法阵赶到,将山高水远都缩成阵法内的几步距离,因此哪怕从重玄宫到昙谷路途遥远,只要能找对那些落阵点,他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往返。眼下情况危急,离这里最近的一处距此地不远,幽瞑吩咐萧傲笙等人原地待命,便带着北斗施展身法,疾步赶了过去。

那处落阵点位于山下一个湖泊内,幽瞑看了眼天色,此刻已至申时,日头偏西,阳光照在水面上一片粼粼,他当下再不迟疑,抬手就要掐诀召唤阵图上浮,冷不丁察觉到周遭空气蓦地扭曲,指诀顿时一变,双眸杀意凛然地望了过去。

下一刻,水面上凭空出现了许多人,约莫百十来数,皆是身着黑色法衣,玄木簪挽髻,从头到脚黑得顺溜无杂色,个个面无表情,活像是一群苦大仇深的报丧鸦。

北斗看到他们,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些人头上的玄木簪都是首端如飞刃,末端露寒光,分明有细刃藏锋其中,乃是簪刀之流。簪刀细小,多为凡间女子幼童防身所用,可是北斗一眼就觑见那簪首镶着的血红珠子,米粒大小,内蕴火精,一旦坠地就有真火焚烧,不尽七日不可灭。

幽瞑目光微冷:“明正阁……”

“黑衣覆身,悬刃在顶”是重玄宫明正阁弟子的标识。虽然同为六阁之一,明正阁弟子对于其他五阁的人来说却总是唯恐避之不及,盖因明正阁又名“刑阁”,负责维护重玄宫各项规矩秩序,宫中所有人都受其监察,一旦犯禁违规,哪怕是阁主也要受其惩处,若有明知故犯、抗命不遵者,明正阁甚至有权将其就地正法。因此,为免权限滥用,明正阁所有人都要佩戴这种名为“业火簪”,正所谓“祸从口出,罪由心生”,一旦戴上这簪就不可擅自取下,心生不轨邪念之辈将遭业火焚身,若不能在七日之内去天净沙认罪反省,得天法师常念宽恕解救,必要灰飞烟灭。

认出是明正阁弟子,心知重玄宫后援终于到来,北斗顿时面露喜色,却见幽瞑的脸色愈加不好看了。

六阁之中,明正阁人数最少,皆是修为高深、心性坚韧之辈,盖因最初这一阁是破魔之战时的伐命军,专门用作奇袭和断后,阁主厉殊更是南荒怪族出身,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自剑阁萧夙陨落之后,他在重玄宫里的修为地位仅次于宫主净思。如果说剑阁是重玄宫明面上的利器,那么明正阁就是暗中蛰伏的凶器。

千年来,明正阁少有离开北极之巅,固守职责,维护宫中秩序,故而北斗这些后生晚辈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按理来说,除非其他五阁都死绝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明正阁来做后援。

想到这里,幽瞑喝问道:“厉殊何在?”

这一百多名明正阁弟子纹丝不动,活像是一尊尊石像,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幽瞑眉头紧皱正要发火,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温声道:“息怒。”

短短两个字,叫幽瞑浑身一僵,站在他身边的北斗侧头看去,发现自己师父的脸色在这一刻全白,然后又涌上了不正常的红色,好像全身血液都逆流上来。

幽瞑转过身,他背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人,其中身着黑衣、发束簪刀的高挺男人赫然是明正阁主厉殊,只见他肤色苍白,面如刀削,双眸神光内敛,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把站立的刀。

可是现在,厉殊立于另一人身后三步外,半寸不曾逾越。

那个人一身玄天落星袍,微长的额发半遮左眼,嘴角微勾,风仪天成,北斗只看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司天阁主司星移。

“拜见……”他当即就要行礼,不料被幽瞑一把按住。

不对劲。幽瞑死死盯着眼前的“司星移”,分明是无比熟悉的脸,周身气息却近乎虚无,以至于他刚才全然不曾察觉对方的接近,况且若是司星移站在这里,绝不可能让厉殊那个老顽固退后。

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幽瞑不可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只能把北斗往身后一挡,问厉殊:“你们怎么来了?”

厉殊沉声道:“劫难临头,大魔现世,我等奉命前来镇邪。”

“奉谁的命?镇什么邪?”幽瞑目光冷厉,“自从进入昙谷,我们一封讯息都未能通往重玄,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幽瞑,你的职责已然尽到,现在还是回重玄宫休整吧。”厉殊向他伸手,“这里的事,自有我们接手。”

“笑话!”幽瞑一把挥开他的手,“凤云歌和大批弟子还陷在昙谷,里面的人尚未逃出生天,吞邪渊上浮之忧未解,这算什么职责尽到?”

厉殊眉头紧皱,他看了一眼“司星移”,对方脸上笑意不改,却更让他心惊,语气也加重了些:“幽瞑,我等是奉天法师之命,你不要胡搅蛮缠耽误时机,带着你的人赶紧走。”

“天法师?”幽瞑冷笑一声,“厉阁主,敢问这重玄宫何时易了主?两大阁主携上百弟子前来昙谷,必得向宫主报备,何时需要天法师越俎代庖?”

“你——”

“够了。”

眼看两人针锋相对,“司星移”终于开口:“让幽瞑留下,稍后还需他布阵施法。”

此言一出,厉殊便不再开口,只暗暗给幽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推辞,奈何幽瞑当了回睁眼瞎,径自对上“司星移”,目光森冷:“布什么阵?”

“司星移”侧过头,清透眸子里隐有金光流转:“落星阵。”

北斗闻言大惊,幽瞑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司星移你疯了吗?!”

所谓落星阵,又名“星宿锁灵阵”,乃是千机阁与司天阁在当年战时联手开发的阵法。若布此阵,当择二十八名修为高深之士,按照四方灵象分为四组,以角木蛟、井木犴、奎木狼和斗木獬所在为四方阵眼,在他们身上绘制与其功法属性对应的二十八种星兽,执二十八面金光镜引二十八星宿之力下界,连同四方主星共计二百二十三颗,星罗棋布。因此这阵图覆盖之下自成空间,其中玄机妙法皆受星宿影响,无论通天大能亦或蝼蚁凡夫入此间,都要受浩瀚星辰之力碾压,哪怕被困者穷尽心血杀死阵眼和阵法师,只要天上星辰不陨,此阵便不会消散,直到在星辰之下化为齑粉,故而一旦此阵落成再想强行破阵就几乎不可能,堪称无解之阵。(注)

这是星术与阵法融合的一大创举,曾在破魔之战时布阵于北极境,万邪退避唯恐不及,诛魔化煞更是不计其数。如今昙谷里吞邪渊上浮,用落星阵封锁这片空间不失为妙计,可是那里面除了邪魔,还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灵,若是一同化为齑粉,幽瞑如何愿意?

几乎是在瞬息间,幽瞑想到了昙谷东山祭坛上的风雷阵,纵使金符已经被凤云歌取出,可是阵法根基仍在,一旦昙谷阴阳之气失衡,又有落星阵笼罩在外,两道阵法将会相互呼应,到时候群星坠力、风雷相生,别说是活物,恐怕那山谷里连一块土石都不会留,将彻底消失在世间。

“我不干!”幽瞑脸色铁青,“玄武印呢?司星移,你可以用玄武印直接镇压吞邪渊,你……”

“幽瞑,听令——”

一直落在他肩上的手在这瞬间陡然变得无比沉重,压得幽瞑浑身骨骼无声战栗,血液冷凝,皮肉僵硬,心跳疯狂加速。

“命你即刻在昙谷方圆三里布下落星阵,遣四宫七宿二十八人,调动星力结成阵图,无我令信,不得撤阵。”

幽瞑所有的气力都好似消失得干干净净,额头背后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偏偏肩头上那只手压得他寸步难移,唯有双膝震颤,直往土地砸去,纵使心里拼命想要反抗,他的脊骨仍是被迫压弯,隐约发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轻裂声。

“我……”

就在幽瞑即将双膝跪地之际,北斗突然伸手搀了他一把,同时单膝落下,用自己撑住了从幽瞑身上传来的重力,代他低头道:“遵命。”

“司星移”垂目看了他一眼,压在幽瞑肩头的手缓缓收回,转身向昙谷走去了,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那种无处不在的威压这才消弭于无形,风吹叶落尽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幽瞑的身躯还在控制不住地战栗,他死死盯着“司星移”离开的方向,双目布满血丝。厉殊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叹了口气,这才轻声道:“幽瞑,这位不是……”

“不是司星移。”幽瞑寒声道,“是祂来了……神降,呵。”

“罢了,你既得令,便……好自为之吧。”厉殊摇摇头,他自打得了令信,心下就一直沉重,适才催促幽瞑离开便是因为事情无法挽回,不如让对方赶紧明哲保身,须知要亲手斩断同修战友最后的退路,是何等残忍的事情,可惜幽瞑脾气太烈,现在终于撞上了不可倾塌之峰。

“我先行一步,你们收拾一下,赶紧过来吧。”

厉殊有心给他一些时间,带上弟子们疾行而去,很快这里就只剩下了幽瞑师徒二人。到了这时,北斗才站起身来,他适才跪下的地方依然龟裂,可见压力之重。

他见着幽瞑脸色难看,低声道:“师父,适才弟子擅作主张,还请您惩处。”

换了以往,幽瞑必得好生教训这徒弟一番,可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他现在什么心思都没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心绪,沉声道:“你叫上萧傲笙,带他们去山下,没有传讯就不要回来。”

“师父,我……”

“要布落星阵,凭你现在这点微末道行当个阵眼都不够,能做什么?还不快滚!”幽瞑喝骂一声,随手将他推了个趔趄,拂袖而去了。

北斗跌坐在地,等到幽瞑走远,才从衣襟上扯下了一根微不可及的牵魂丝——之前在东山祭坛上,幽瞑与姬轻澜交战,曾以灵傀术“生”字诀在其体内留下一截牵魂丝,与对方元神相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可能被炼化。

眼下幽瞑别无选择,若还想给昙谷众生争出一线生机,也只能从里面的人入手,哪怕那并非己方,亦可利用。

北斗想到这里,再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渡人难渡己,医者不自医。

凤云歌入道之初便听过这句话,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其中深意。在送出幽瞑等人之后,他便召集了谷中剩下的百名弟子,让他们将所有山民聚集到中央主城里,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挤满了人,在不见天日的穹空之下瑟瑟发抖。

随着幽瞑的离开,八卦阵图失了后继之力,镇压吞邪渊的屏障已经摇摇欲坠,弥天魔气浓如粘稠的浆水,举手抬足皆觉沉重,连呼吸都不能顺畅熟悉或陌生的山民们尽可能依偎在一起,由修士们点燃了一盏盏净灵灯,烛光笼罩之下邪物退避,成了人们眼里最后的亮色。他们盯着这些烛火,仿佛在这一刻预感到了性命如蜡般极尽燃烧,不时有人哭出声,又因为修士们寸步不离的守护勉强收了泣泪,与身边的人相互依偎。

在凤云歌与冥降达成协议后,邪疫终于得到了控制,不再几度反复,三元阁弟子们给病人们做最后的处理,一些会点医术的修士也来帮忙。此时躺在阿灵手底下的是一位妇人,她挺着个大肚子,脸色有些苍白,手臂和脸庞上都有溃烂毒疮,精神头也不大好。

她轻声问:“仙人,我们会活下去吗?”

阿灵的手顿了顿,妇人哽咽道:“这几天发生太多事情了,我们都好怕……我丈夫已经没了,我、我也得了这病,我的孩子会不会……”

阿灵想要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连自己都骗不过去,正当妇人眼里最后一点光就要泯灭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温柔地抚摸妇人脸上的毒疮,已经发黑溃烂的皮肉在他手下迅速愈合恢复,变得光洁一片。

“你们会活下来的,我发誓。”凤云歌蹲在她身边,温声细语,“你怀的是一名女孩,她将来必定聪明美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能读书识字,会女红巧妆,也许因为一些事情掉眼泪,很快又会笑靥如花。然后,她将遇到一个朴实可靠的男孩,跟他一起相互扶持走过一生,子孙满堂,幸福安康……只要你相信,愿意坚持住把她带到世上来,这些都会成真。”

他的手遮住妇人双眼,她在这温暖的掌心下泪流满面,阿灵捂住自己的嘴,眼眶顷刻红了。

凤云歌安抚好病人后,阿灵垂着头跟在他身后,哑声问:“凤阁主,我们真的……能活下来吗?”

凤云歌转过身,看到少女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魔气仍在不断冲击笼罩主城的阵图,肉眼已经能看到光屏上细密如蛛网的裂痕,不时有狂风把魔兽邪灵的叫嚣从远处带来,那些失了理智的怪物都围在城外,等待着屏障崩溃的刹那一拥而入。

阿灵问出这一声,就好像把最后的希冀都押上,她望着凤云歌的目光,就像是净灵灯盏里摇曳的烛火,随时会燃烧或熄灭。

“能。”凤云歌伸手将她凌乱的额发别到耳后,如同人世间最平凡的慈祥长者,“阿灵,你可曾听过‘一线生机’?”

阿灵怔然抬头,就听他继续道:“作为医者,我见多了苦难和死亡,可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因为斩断生机的不是天意,是先一步放弃希望的人心,就像是严冬厚雪下的大地,也总会有万物回春的那天……阿灵,去跟你的同门待在一起,继续你们的职责吧,明天的日出一定会很美,我保证。”

“……”阿灵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她颤抖着身体向凤云歌行了一礼,转身跑回了拥挤的人群。

凤云歌目送她融入那堆人影中,这才转过头,一步步走向一元观。

冥降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凤云歌,你不该做修士,一生功德无数,落个不得好死。”

凤云歌微笑:“冥降前辈,你也不该在千年前肆意降瘟,丧了不灭之身,沦为如今下场。”

他看着自己微微泛绿的指甲,冥降的元神已经融入体内,在甲木真气的作用下飞快修复损伤,要不了多久,他们俩的魂灵就会合二为一,可以说是双生,也可说是共死,留下一个新的“冥降”。

他轻声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没有该不该,只有后不后悔。”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凤云歌拾级而入,在整座城池都拥挤无比的现在,只有这里空荡荡的。他径直去了神殿,双膝跪在蒲团上,仰望着那尊神像。神像上面的金箔已经落尽,原本闭合的双眼却睁开了,在凤云歌抬头的时候,恍惚间有种正被它注视的错觉。

“千年前,优昙尊亲手将这条吞邪渊的业力全部抽出,在她殒命之后,业力便被天法师收入玄武法印中,故而现在只有魔气不断弥漫,吞邪渊却不会真正爆发。”冥降在他心里道,“可是归墟魔气极尽阴秽,别说是肉骨凡胎,哪怕修士都无法在这环境下长期保持清明,你们已经在此地待了四天,或多或少都已经染上了魔气,待阵法破裂,你们皆会堕入魔道……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重玄宫当真愿意施救,不可能还没有派人携玄武法印前来。凤云歌,你输定了。”

“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子时,前辈既然胜券在握,何必操之过急?”凤云歌淡淡道,“说起来,前辈对优昙尊之死仍有疑惑,陨落后又依附于魔罗优昙花困守在此,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冥降也许是看他还算顺眼,兼之胜果将成,便道:“我虽然死在了玄罗,可是明光还在归墟之下。她与我同为优昙尊的魔将,堪称荣辱与共,虽然终生不得离开归墟,却是天赋异禀,能够回溯因果,看到过往的真实。”

凤云歌微一思索:“她告诉前辈,优昙尊的死与神君有关?”

冥降冷笑:“不错,在我困守昙谷的这一千年,也是她通过契约感应向我传递归墟动向。”

“那么这借体转生之法,亦是她告诉你的?”

冥降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有异:“你什么意思?”

凤云歌反问:“前辈是如此信任她,还是信她的天赋?”

“你若想挑拨离间,就住口吧。”冥降冷笑,“明光的天赋注定她不能说谎,何况算计我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那就是信她的天赋了。”不等冥降发怒,凤云歌便道,“不会说谎,不代表没有隐瞒,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她知道得太多了些。”

冥降大抵是不信他,嗤笑一声便沉默下去,似乎是在静待赌局结果,奈何凤云歌并不打算放过他,追问道:“这借体转生之法,也是明光告诉前辈的吗?”

“怎么,你反悔了?”

凤云歌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种办法看似可行,实则有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你我如今双魂一体,哪怕我输了赌局自愿放弃意识,可是身魂重新契合的过程必得消磨掉一些东西,现在优昙花业已凋零,前辈除了疫毒天赋再无后继余力,如何能保证自己在转生之后保留意识完整?”

冥降到嘴边的讥讽蓦地消失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说话,直到在许久之后,大地之下蓦地传来隆隆巨响,伴随着地动山摇。

大殿之内,香案经幡悉数翻倒,就连神像也从底座上倾塌下来,凤云歌抬手接住神像,将其安置在案几后,疾步出了已经扭曲歪斜的大门,飞身落在摇摇欲坠的屋檐上,放眼只见天旋地转。

巨大的震动传来时,修士们立刻动用各自法器尽可能张开真气罩,护住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所有人,百姓们在惊恐的叫喊声中匍匐下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裂响,头顶薄如蝉翼的屏障终于破碎,化作点点金光如雨纷落,落在下方每一个人身上,为他们做最后一次防护。

那道狭长的地缝在这一刻疯狂扩张,无数裂隙以它为主干向四面八方纵横密布,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刮擦裂响一同大作,屋舍楼房被陡然翻动的地皮掀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高山被无形利刃拦腰截断,天空在这一刻似乎塌陷了数丈,滚滚乌云都仿佛触手可及,随时会把这里吞没。

凤云歌脸色大变,冥降不可置信的惊呼声同时在他心里响起:“吞邪渊爆发!怎么可能?!”

没有业力的吞邪渊只能上浮而不能真正降临此世,否则昙谷早在三日前就该灰飞烟灭,冥降敢于和凤云歌打这个赌,也是他笃定吞邪渊不会爆发,可现在这个噩梦竟然成真了。

凤云歌曾经在家族古札里看到过关于吞邪渊爆发的记载,短短八个字概括了一切——天崩地裂,万象俱灭。

整个昙谷如同夹在天地之间的草芥,随着摧枯拉朽的狂风不断翻转,草木土石分崩离析,一切有形之物都在这瞬间沦为蝼蚁,破裂的大地碎块在不断上浮,黑水已经蔓延出来,修士们不惜一切代价施展能为,在天崩地裂的此刻铸成一道道危如薄纸的屏障,仍有人被狂风拉拽出去,惨叫着被卷到天上,然后变得支离破碎。

在血雨降落刹那,人们的情绪终于崩溃,他们疯狂、恐惧又无处可逃,有的竟然开始主动冲撞真气罩,人流汇聚成波涛汹涌的江河,不断有人倒下。眼看最后的堤防就要被冲垮,凤云歌能够听到阿灵声嘶力竭地呼唤大家不要乱跑,可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混乱喧嚣中,再也听不见了。

一声巨响,凤云歌脚下的神殿倾塌成满地碎石,他回首在废墟中看到了那尊变得灰扑扑的神像,在这时觉得大脑微微眩晕,心跳前所未有地加剧。

他双手掐诀,无数草木拔地而起,在这布满碎石乱瓦的城池中顷刻生长出一片森林,有了冥降的魔力相助,这些树木甚至能在黑水中扎根延伸。原本要成百上千年才能生长成熟的岑天大树几乎是在瞬息间抽枝开花,它们比高山更加巍峨,彼此纠缠绕结,铸成了新的救生防线,无数枝条藤蔓如有生命般纵横蔓延,抓住人就往树干空洞里拖去,用它们的身躯作为保护壳,那些让人无法呼吸的魔气与树叶相撞,很快被吸收进去。

凤云歌百年不变的面容,在这瞬间变得苍老无比,枯槁白发在风中乱舞,他颤巍巍地站在青木之下,原本挺拔的身躯彻底佝偻下去。

东方青龙主木属,而东沧凤氏世代传承青龙法印,凤云歌是上任青龙掌印者,虽然已经传印于子,体内甲木真气之精纯浑厚仍是当世罕见,可他到底是一位老人,哪怕走过了千山万水,终要行至穷处。

他遥遥望去,东山之上风雷齐聚,乌压压的云汹涌翻腾,天空已经有电蛇疾走布网。

昙谷的阴阳之气,已经失衡了。

现在要走已经来不及,他与凤云歌的元神在这一刻同时放开防护,道魔双魂猝然冲撞融合,双手十指彻底染上了幽绿,就连凤云歌的眼睛里也有绿芒流转,青色血管从他变得枯瘦的皮肤上凸显出来,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下一刻,他祭出了太素丹。

青色丹丸此时闪烁着诡异黑芒,原本苍翠的森林也覆盖上了一层暗色,凤云歌的身体不断颤抖,他拼力驱动它吸食汹涌澎湃的魔气,可是这魔气何其多,他大半身体都已经被黑雾覆盖,也不过如同取走了江海中的一瓢水。

凤云歌的一只眼睛彻底变成了幽绿色,那半张脸的神情扭曲起来,已经没有了人样。

突然,东山上的风雷瞬间消失,原本剧烈的震动竟是静止了——有人破坏了那个祭坛。

凤云歌凝力望去,只能看见山巅一闪即逝的红色鬼影,他愕然看着这一幕,手上法诀微松,可是紧接着,黑沉沉的天空被一片星光取代。

巨大的星图在漆黑天幕上乍现,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等四灵法相在四方升起,蛟、獬、狼、犴各自紧随其后,二十八星宿之象顷刻落成,驱散了这里一切黑暗。

大地再度震动,连连巨响狂乱不休,支离破碎的地面竟然塌陷下去,暴露出无比黑暗的深渊,黑水从中汹涌而出,很快覆盖过凤云歌的腰身,那些高大的树木在这一刻接连枯萎,露出里面惊恐的人们。

“这是……”凤云歌望着天上星图,瞳孔骤缩,“落星阵!不——”

下一刻,云散星飞,那些闪亮的星辰携风沐火地坠落下来,像一颗颗巨大的火球,又如一朵朵怒放繁花,扑向了这片大地,饶是这一声撕心裂肺,也在群星坠落之时细如蚊呐,不堪一提。

电光火石间,凤云歌只觉得一股大力蓦然袭来,重重把他压在地上,巨大的八尾白狐化出原形,用血肉之躯挡在了这片森林前,仰天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凤云歌透过它染血的皮毛缝隙,看到了人世间最璀璨的光。

星辰坠地,雷火奔走,灼烧过此间每一寸形物,那些枯寂的碎石、鲜活的生命,都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

他看到了那个妇人,她捂着肚子躲在倾倒的大树后,竭力伸手希望他拉一把,可是没等凤云歌碰到她的指尖,她就在背后猝然大作的火光中化成了灰烬,随风散去。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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