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出谷

昙谷东山有三座燧火巨石搭建而成的祭坛,取三才位,纳两仪气,每座祭坛上各设三根青铜柱,应九极数,两两之间用铁链牵连,恰好将三座祭坛中央那片空地圈了起来。

这座祭坛成于千年之前,亦是山谷名号更迭的那段时间,由当时的山长辛见率人修建,说是为了镇压西山白虎煞,以青龙瑞气增旺整座山谷的风水局。此说法流传至今,昙谷中人皆深信不疑,就连这些年许多来此参拜神降之地的修士也不觉有异,可若是有真正精于此道的大能亲临这处,便会发现其中玄机。

姬轻澜就像一阵烟随风飘在那空地中心,屏息凝神片刻,手中灯笼轻挥,泥土自动翻开,露出藏在下面的点点金色。

整座东山象青龙,风随山势扶摇上,却不能直达天际,而是被这三才祭坛吸入其中,恰似龙鲸引水,风局似生实困;水源从此山而发,行于土木之下,可这祭坛上树立九极铜柱,中央空地里埋了六枚金符,须知青龙旺则兴木,木有灵而生长风,又土中生金成雷引,单独看皆无恙,合在一起便风雷相生。如此一来,不仅等闲邪氛皆被此威所震慑,一步不敢越雷池,还有地灵之气长盛不衰,故而成就了昙谷千年盛名。

可是这阵法是悬在生死一线间,风雷之力何其霸强,千年无恙是为昙谷两面分立,生气不衰,死气不散,可如今昙谷十二城对叠,又有吞邪渊不断散发魔气,此间众生活性大大衰减,一旦阴秽盖过了阳性,风雷相生便要转为相冲,彼时以此山巅为阵眼,风为阵图雷成势,整个昙谷都要在风雷之下化成齑粉。

这阵法的关键在于昙谷阴阳属性转化,生杀一息且千年不败,别说辛见,哪怕是在人才辈出的浮梦谷时期也没有这样的玄门大能,何况一旦窥出阵法玄妙,布阵者的意图就浮上水面——一旦昙谷转化成阴邪之地,就将这里从玄罗世间彻底抹灭,连一草一木都不会留。

辛氏世代守护这山谷,想来辛见率人修建祭坛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么是谁在当时引他亲手给昙谷留下终结之源呢?

姬轻澜眼里闪过一抹冷色,他手上凝起一层薄雾,弯腰就要把那六枚金符取出来。就在这时,他耳中听到了一声轻如蚊呐的破鸣,即将碰到金符的手下意识一偏,有寒光擦着他的手背打在地上,不等姬轻澜转身,就见那寒光竟是一颗白玉石,落地即如水珠炸开,刺骨寒气顷刻席卷开来,偌大山顶转瞬便被深冰厚雪覆盖,姬轻澜只觉得有寒气顺着双脚往上攀爬,他手中灯笼翻转,火焰如水般倾倒下来,竟不能将冰雪融化!

“裂冰玉……”姬轻澜大半身体都被冻住,自然无法转头,他却在看到满目冰雪后笑了起来,“不愧是千机阁主,那些个杂碎魔物连阻挡您一时半刻都做不到。”

站在山道前的不速之客赫然是幽瞑,他身后还有萧傲笙等七名弟子,除了尚在昏迷中的凤袭寒,其他六人皆严阵以待,脸色皆不好看。

幽瞑的心情已然糟糕透顶,今日天还没亮他就被城中邪疫惊动,又见凤云歌不顾劫数临身动用太素丹,自己来到这山中探查风水却发现了疫毒来源牵扯颇多,待好不容易与彻夜未归的萧傲笙三人见了面,连问话都来不及便被一群魔物淹没,饶是他修为高深,也险些在一照面时吃了暗亏。

然而,这些魔物虽然来势汹汹,却没几个成气候的,萧傲笙被追得如此狼狈盖因他自己受伤在先,又要看顾两名伤者,非万不得已不能硬碰,对幽瞑来说却着实不算什么。当诛尽林中群魔,幽瞑总算有了空隙向萧傲笙问询前因,所得答案让他本就发紧的心直接沉入谷地。

吞邪渊裂隙固然是不可小视的祸患,而伊兰恶相更不容轻忽,有道是“见伊兰如面非天尊”,前者既然出现,后者必也在昙谷中,这对于眼下情势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除此之外,暮残声和白夭陷落吞邪渊的下场已不容乐观,幽瞑虽对他们俩都没什么深厚感情,可前者到底是西绝境破魔令执法者,他就算不怕给妖都一个交代,也得在意破魔令是否会被魔族利用。

幽瞑想到这些事情,只觉得焦头烂额,他本欲直接带人回转山城,冷不丁想起一件事——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这些没有健全思维的低端魔物,它们如此前赴后继地追击冲撞,并不符合常理,除非有谁在背后操纵它们意图将自己一行人拖延在此。

北斗心细,见此情形立刻想到昨夜百兽发狂的画面,低声与幽瞑耳语几句,他便明白过来——恐怕对方故意利用这些魔物把萧傲笙三人赶过来与自己会合,按照他的脾气一旦得知情报,必然会选择尽快回城,再顾不得在这里搜刮线索,如此一来,调虎离山之计成矣。

这座山里除了风口水源,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在意呢?幽瞑一念及此,立刻带人冲上山顶,正好撞见姬轻澜,哪怕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又欲何为,满腹火气已再难压抑,直接下了重手,却不料此人竟然认得裂冰玉。

幽瞑擅机关阵法,还会炼制精妙奇诡的法器,“裂冰玉”是他近年的得意之作,取深海寒冰为胚,入至阴邪灵为精,状如玉珠,统共只得十八颗,极尽阴寒狠毒,无论活物死物被其沾身,都会与寒冰同化,随他念动便裂成碎冰不复还原,哪怕是元神之体也要受到不愈之伤。

此物炼制极难,又要用到阴灵为精魄,虽不至沦为邪器,也不算正统法器之列,而幽瞑炼出之后也没有使用机会,除了北斗之外,连重玄宫其他人都不知道,眼前这个鬼修怎么会叫破?

幽瞑想起适才的算计,眼睛微眯:“你就是那个跟魔族勾结的恶鬼?”

“恶鬼?”姬轻澜嘴角翘了翘,“如果您想追究害弟子丢了一只眼睛的罪魁祸首,那就是在下了。”

幽瞑冷笑一声,他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一是跟他对着干,二是不经允许动他徒弟,姬轻澜倒是两者兼顾,一点不落。

话说到这里再不必废言,幽瞑两指一错,厚实的冰面上顷刻布开蛛网,清脆裂响齐齐炸开,除了被他刻意绕过的祭坛,连土地表层都随冰裂绽开,姬轻澜的灯笼还没有再度流火,执杆的手臂便齐腕而断——他被冻住的大半身体,转眼便支离破碎。

鬼修无真实的血肉之躯,冰裂后但见青烟缭绕,他很快凝出新的身体,灯笼在掌中一转,狂风卷雾平地起,涌成数丈高墙般的雾瀑,带着凶悍至极的气势向着幽瞑一行狠狠压下!

“哼!”幽瞑抬手劈出一道灵气化幕与这风雾相撞,同时察觉脚下异动,无需他吩咐,萧傲笙等人已四散飞开,刹那间有一股巨力在原处炸开,瞬成满地焦土,姬轻澜的身影出现在幽瞑背后,挥动灯笼直击幽瞑。

幽瞑并指如刀抵在灯笼上,只觉得对方灵力如排山倒海而来,远远超出他先前对此人修为的预料,他脚下立刻陷地数寸,张口又吐出一颗裂冰玉,姬轻澜猝不及防之下整条手臂连同灯笼一同被冰冻,不待他裂冰脱困,萧傲笙一剑已经杀到,直接砍下了他这条手!

姬轻澜眼中飞过痛色,伤处无血肉之怖,可损耗却是直接作用在他元神上,他立刻抽身飞退,断臂处烟雾丛生飞快凝出新臂,捏诀召回灯笼正欲离开,原本远在数丈开外的幽瞑竟在瞬息间迫近,一掌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这才看清,自己的灯笼上竟然缠着一根若隐若现的细丝,连在幽瞑的掌心。

灵傀术至高三法乃“言”、“毁”和“生”三字诀,一者役灵操使于言咒间,一者销形毁骨在瞬息,一者无中生有于转瞬。北斗作为幽瞑唯一的亲传弟子习得此三字诀,可他修为虽好却还不到巅峰,只能勉强使用“言”和“毁”,尚不能驾驭最后一重“生”字诀,而现在幽瞑一掌印在姬轻澜手背上,牵魂丝透体而入,直接突破了香火化形的屏障与元神连接,哪怕姬轻澜骇然之下切断及时,那截牵魂丝业已融入元神之内,生生撕下他一缕精魄化线缠在脑内,如皮骨下的血管经络般牢牢扎根,不可拔除。

同时,幽瞑硬挨了姬轻澜一掌,他疾退三步方才站定,只觉得胸腹内火烧火燎,灵力在这瞬息间几乎溃散,脸色亦是灰败得吓人。

“你姓姬,头上又有咒魂钉……”幽瞑擦去嘴角血迹,冷笑道,“原来是姬幽做下的孽,无怪乎学不成什么好玩意儿!”

咒魂钉是姬轻澜身上逆鳞,他此时眼中血色暴涨,几乎就要含恨反击,目光冷不丁落在幽冥背后那些人身上,顿时如遭冰水泼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幽瞑在他脑中下了禁制,无论姬轻澜跑到哪里都无法将其甩脱,用的又是他自己的精魄,要想化解也非一时半刻,故而这一战他虽没有一败涂地,却着实是输了。

千机阁主幽瞑,堪称重玄宫建立以来绝无仅有的机关道天才,他的荣光来自于实力和傲气,哪怕眼高如非天尊也对其赞誉有加,可惜这份傲骨能令敌手叹服,却终在自己人面前折了腰,委实可叹可悲。

这些念头在姬轻澜心中一闪即逝,他收起灯笼垂下衣袖,做出罢战的姿态,叹道:“左右是各为其主,在下本不欲与前辈为难,您又何必纠缠不休?”

幽瞑瞥了一眼露出地表的金符,心下微凛,口中问道:“非天尊何在?”

“大帝无所不能,无处不在。”不待幽瞑发怒,姬轻澜又道,“如今大难将至,您与其追问一个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不如发发慈悲,救人救己。”

幽瞑脸色微沉:“你什么意思?”

“您是当世机关道法修士之首,在下不信您看不出这祭坛的玄妙。”姬轻澜温声道,“如今吞邪渊散发的魔气将整个昙谷笼罩,此间生灵皆染邪疫,阴气已经快要把阳气全部压过,彼时这阵法逆转,恐怕各位还没有死在魔族手里,就要先被风雷摧杀了。”

萧傲笙冷冷道:“吾辈修行者卫法不畏殉道,就算是粉身碎骨,亦有尔等泉下做踏,有何惧哉!”

“好骨气。”姬轻澜抚掌,“可惜大帝有仁慈之心,着我来此破阵,是为圣族计,亦是不忍各位与此山谷同化灰烬。须知吞邪渊裂隙已开,就算天雷降世,大魔也能及时退回归墟,各位虽然不畏死,可也不想与一帮蝼蚁同葬身吧?”

幽瞑嗤笑:“既然如此,你们本不必大费周章做这手脚,魔就是魔,何必跟立牌坊的婊子一样装大仁大义?”

姬轻澜收起笑容,他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幽瞑,最终落在北斗身上,道:“您若是能把这份警惕用在别处,就知道不该来这里了。”

萧傲笙等人闻言俱是一愣,北斗却是一惊——虽然不知通过何种手段渠道,姬轻澜对自己一行的确都了解颇深,并据此向幽瞑设下调虎离山之计,那么……他会不会早就猜到己方的情报交流,从而推测幽瞑看破计策改道上山呢?

幽瞑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他立刻往山城方向望去,入眼俱是黑雾滚滚不见城郭,脸色霎时阴沉如水。

姬轻澜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跟非天尊虚以委蛇,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明显,故而这是计策亦是提醒,可惜幽瞑错过了阻止凤云歌与冥降交谈的机会,自己现在……也不能再留手。

双方念头几乎同时打定,这厢幽瞑刚展开身形,姬轻澜便闪至他面前,掌与灯笼再度相撞,火花在半空四溅,沉重的威压爆炸开来,四名修为低些的弟子几乎被压弯了腰。

“滚!”幽瞑怒喝一声,左手搓掌成刀劈向姬轻澜颈侧,同时姬轻澜脑中那道线颤了颤,使得他脚下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避,眼看就要让幽瞑闯出去。

眼一厉,姬轻澜干脆舍了幽瞑,劈手打向被一名剑阁弟子负在背上的凤袭寒,那名弟子大骇连退,萧傲笙和北斗同时出手却都扑了个空——这一击竟是烟化,真正的杀招已潜伏在后,迎着那人后退的步伐,眼看就要击上凤袭寒的背心!

说时迟那时快,满地碎冰之下竟有劲草倏然疯长,刹那间交织成柔韧的大网横在凤袭寒背后,结结实实地接下了姬轻澜这一击。与此同时,有青芒在姬轻澜和幽瞑之间闪现,一手按住灯笼,一手抓住幽瞑的肩膀,生生抗下两人反击,骨肉断裂声令人头皮发麻,可当三人落地,来者已恢复如常,半点不见伤损。

“你……凤云歌你在做什么?!”

幽瞑鲜少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现在却恨不得抓住凤云歌的衣襟把他举起来摇晃,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凤云歌能够安然出现在这里,说明他最坏的预想还没有发生。

可惜姬轻澜并不这样想,他的目光在凤云歌身上一扫,注意到对方微微泛绿的指甲,心下凛然,却不能再显露分毫,直接旋身化烟消失在山顶上。

凤云歌看他撤退也不追,先是打量了一番众人,然后匆匆赶到凤袭寒身边,给他喂下丹药,又取素心如意为其疗伤,待察觉气息渐渐平稳后才脸色微缓,转身去了那祭坛中央,弯腰将六枚金符一一拾出。

“你在做什么?”幽瞑臭着脸跟在他背后,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既然我们注定走不出去,留着这阵法也是多拉几个垫背的魔物,有何不好?”

“幽瞑师兄,你我的道不同。”凤云歌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语气淡淡,“你们是诛邪卫正的证法道,而我只是个医修,一生只为救死扶伤,但凡能救一条命,绝不杀一次生。”

“妇人之,还是说你现在怕死了?”

“我怕呀。”凤云歌终于转过身来,温言浅笑,“我怕无辜之人不得好死,怕你们都陨落在此,空留余憾。”

北斗心思敏锐,觉得凤云歌这语气有些奇怪,就跟交代后事一样。不等他多想,凤云歌就带着幽瞑走回来,将一瓶丹药放在北斗手里,目光眷恋地看了凤袭寒许久,这才对北斗叮嘱道:“袭寒他……这药早晚各一丸,还请师侄莫失莫忘,袭寒他就拜托你们了。”

“你到底——”幽瞑眉头皱得更紧,心下不祥预感猝起,他抬手就去抓凤云歌,却见青芒山洞,劲草拔地而起,形成一个厚实的绿茧将他们一行八人全部包裹在内,隔绝外界所有声色。

下一刻,众人只觉得身体一轻,绿茧带着他们飞快往上升起,速度几乎与光比肩。幽瞑一惊之下抬手打向绿茧,这东西竟是纹丝不动,只这片刻迟滞,它速度更快了。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几息,但闻一声巨响,绿茧在半空炸开,众人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该死——”幽瞑怒骂一声站稳身形,抬头一看,愣在当场。

他们身处一片密林里,头顶青天白日,周边鸟语虫鸣,树下一只野兔被这动静惊吓得飞窜出去,险些一头撞上树干。

昙谷已经三日不见天光,他们为各种危机焦头烂额,简直快要忘了阳光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心里已经有了死在昙谷的觉悟之后再见天日,哪怕心志坚定如修士,现在也有两三个红了眼眶。

萧傲笙懵了片刻,环顾四周似曾相识,多看几眼后确定这是自己来时走过的路:“这……我们出来了?”

幽瞑先是一惊,现在脸色难看,他不认为凭凤云歌一己之力有办法突破重重壁障将自己等人送出昙谷,再想起对方古怪的态度和那鬼修似露非露的提醒,袖中双手暗暗紧握成拳。

无需他吩咐,北斗已经取出传讯灵符点燃,可是那符纸化成的鸟儿刚从火光中飞起,不多时便折翼化成灰烬。

“这……”他愣了一下,在昙谷时也是这般情形,可那时他们都归结于魔气影响,现在自己等人已经离开昙谷,为何灵符还不能传讯?

幽瞑目光微冷,他又点了两张灵符,一道给重玄宫,一道给了东沧凤氏,只见火光明灭,去往东沧的灵鸟振翅高飞不见,剩下那只却重蹈覆辙,再度化成了纸灰。

“……”幽瞑眸中升起一道寒光,他蓦地扭头看向昙谷,那偌大山谷好似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空白——从吞邪渊裂隙中溢散出来的大量魔气,魔罗优昙花残留的幻法之力,已经将整个山谷拉入虚实之间,存灭也只在一线。

他陡然想到了什么,从北斗手里夺过药瓶,打开只见里面有七颗丹药,其中一颗上面被人用灵力刻了蝇头小字,正是凤云歌的笔迹:“再见之时,杀我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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