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剑骨

本章伏笔, 今天开始第一卷 七杀的最后一个副本《天净沙》,前方高能。 这文有点长,设定和伏笔多,大家耐心看,竭尽所能不烂尾,绝不坑! 注:道家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七魄分别是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其中胎光是主神,代表太清阳和之气也,而伏矢是命魂,主管七魄,代表意识。简而言之这俩玩意儿是三魂七魄最重要的部分,当然失去了旁支也无法复原,只是保留了一个框架,好比翻新房子时的地基╮(╯_╰)╭ 至于梦里那些吟唱,EMMM不剧透,提醒你们回头看一眼楔子,保存一下吟唱词句,内有隐线方便日后回顾。

萧傲笙在房门外来回踱步,几乎把自己旋成了陀螺,才看到房门打开,连忙迎了上去:“静观师叔!”

他是净思的记名弟子,又是重玄宫的剑阁少主,喊人法师一句“师叔”不为过。放在平时静观还有心思跟他闲嗑两句,现在拉长一张稚嫩的脸蛋儿,活似批了娃娃皮的老鬼,没好气地道:“叫什么魂?人还没死呢!”

天铸秘境之祸暂解,寒魄城劫后余生,哪怕是平素相互猜忌的大妖们也不禁在此时连成一气,合力修缮城池,连对柳素云等妖皇宫来使的敌意都暂且放下,为种种大事小情焦头烂额。

净思与静观都是为魔龙和吞邪渊而来,如今魔龙好不容易复活的身躯在天劫之下被再度轰毁,元神也被天威震散了三魂七魄。在结界打开刹那,净思已经驱动咒印令白虎印合二为一,重新布下了天诛领域将这些残魂绞杀,却不料在最后关头被人阻截。

静观想到这里,面色便阴郁下来。

那是分别身着红衣、青衫的两个年轻男人,前者提灯引魂,后者化成黑蛇撼动地脉,借着从秘境里泄露的邪祟和六道封魂阵之力,硬生生与白虎天诛域抗衡,哪怕仅仅几息时间便分出胜负,也终是让他们夺走了魔龙一魂一魄。

麻烦的是,那是胎光主神和伏矢命魂(注),哪怕再也无法令罗迦尊复生,落在这等手段诡谲之辈手里到底也是一大隐患。

静观身为人法师,自然不会是什么傻子,眼见那两人蛰伏到最后方才出动,一经得手便抽身撤退,焉能不知对方早有谋划。以他这般年岁城府,在事后听完白石和萧傲笙的讲述,已经对此事来龙去脉有所掌握,心里难免蒙上一层阴翳。

魔族是玄罗五境的禁忌,亦是当初活过浩劫之人共同的梦魇,静观知道能困他们一时却不可阻其一世,只是没想到这才过去千年,对方已经准备卷土重来,此事必须早早上禀尊神,不可不防。

更何况……他想起那个红衣提灯的男人,眸中冷色更甚。

《奇门六册》上不知记载了多少离经叛道之法,在玄罗曾被一度封杀,如今虽然解禁,流传于世的却不过凤毛麟角,公认最完整的手稿就藏在重玄宫的藏经阁里,能有权翻阅者寥寥无几。静观性子散漫本不在意这些,直到两百八十年前在朝阙城施展梦魂咒时为人所破,事后拜托了精通咒法的净思追查,对方才告诉他——那帮助狐妖干涉天选明主的背后黑手,身怀《奇门天香册》。

那是静观少有被人直接打在脸上的经历,事后他对此上了心,此番看到当年那只五尾妖狐已经突破到八尾,还来不及算旧账就为这进境心惊,紧接着便与当初躲在幕后的施术者正面交手。

姬轻澜那一手提灯引魂、焚香召灵的奇诡术法在如今算得上别无二家,静观与他甫一遭遇便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本有惜才之心,奈何对方与魔族为伍,容不得他不多想。

只是眼下,并非纠缠这些的时候。

“御飞虹的丹田毁了,三十年苦修化为乌有。”暂且按下心中疑窦,静观冷嗤一声,眼见萧傲笙抿紧了嘴面露忧色,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不能做。

“御朝江山三百载,六代嫡传血脉断;偏生寡宿入中宫,横生变数续断弦”这批语是天法师常念亲自推演出来、得尊神下过御令,算是在天道上钉了钉子,如今御飞虹虽然大难不死,却失去了维护地位的力量,御朝本来僵持的各方势力即将失衡,少帝无能主持大局,内乱一旦起来,则国祚将亡,正合了天命。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人对御飞虹施以援手都是跟天命作对,她能在老天爷手底下暂且捡一条命已经是大幸,还敢奢望什么呢?

不服天命者自古有之,却无一落得好下场,就连净思……不也付出了代价?

世人都说三宝师已是半神,世间无所不能之事,谁又知道他们也只是在条条框框里循规蹈矩呢?

静观心中唏嘘,面上分毫未露,只是看在已逝故人的面子上敲打了萧傲笙几句:“此番大祸是你失守之过,哪怕有斩魔之功也不能相抵,过两日便随本座回天净沙领罚,然后准备接管剑阁吧……好歹是你师父留下的,哪有一直让净思代管的道理?”

萧傲笙五指收紧,喃喃道:“我……我怕担当不起剑阁重任。”

重玄宫分设四阁,其中剑阁主掌对外征伐防御,能坐上这位置的人必须得有傲视玄罗五境的实力,当年净思破例邀请萧夙入主剑阁,真正让众人闭嘴的却还是灵涯之锋。

萧傲笙这话并不是故作谦虚或怯懦,只是他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如今虽然突破瓶颈,但还达不到这等境界。

“担当不起也要担当,萧夙死了,这就是你的责任,萧傲笙。”静观沉声道,不到他腰间的身高现在看着却极有压迫感,“魔族蛰伏待机,随时可能出乱子,我等都要做好准备,没有谁还能旁顾,难道他日魔族犯境,你还要落于人后?”

“……我只站在玄微之后,但凡一息尚存,剑前绝无邪祟活口。”

萧傲笙深吸一口气,眼中已尽是凛然之色,静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觉得这才算是有点样子了。

他想起刚才给御飞虹修补腹腔时的情景——那个女人,哪怕已经痛到极致,也要清醒地看着静观将骨肉内脏一点点修复,至始至终没有哭过一声,只有一双眼睛熬得血红。

能靠自己在群敌环伺中坐上王位的女人,恐怕不会因为失去丹田而坐以待毙。蓦然间,静观又想起当年在梦魂幻境里对自己横刀的御斯年,觉得这御家的人也许骨子里就有麒麟之血——看似如泥土般中正平衡,地表之下又有炽烈在燃烧。

他难得动了收徒的想法,可念头刚刚升起又想起天命御令,只能烦躁地将它按下去了。

萧傲笙看了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又问道:“暮残声怎么样?”

静观回过神,眉头微皱:“难说。”

硬抗魔龙,强引天变劫,暮残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他用仅剩的力气摇摇晃晃走到了断壁下,然后就像断掉了最后一根线,彻底垮了下来。

在净思抱着他回来时,静观甫一上手便觉得这妖狐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

“龙毒浸肺腑,劫雷入气海,皮肉筋骨毁了八成,浑身几乎都散架了,全靠元神撑着。”静观这辈子很少佩服谁,更别说这还是个妖族后生,可现在难免带上几分赞赏,“他的意识竟然还没散,否则早就一命归西,连救都不必了。”

萧傲笙闻言握紧玄微剑,艰涩道:“能救吗?”

“当然能。”静观瞥了他一眼,“这妖狐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体内劫雷与龙毒相冲虽然痛苦,却能洗精伐髓,利用这力量帮他重塑肌体,只要……他能熬过来。”

萧傲笙听见他语气微妙,迟疑片刻:“心魔劫?”

自天定劫过后,渡劫者除了天雷还要接受心境的考验,须知众生在世皆有七情六欲,难得不生执迷,若是步入其中,稍不留神便要沉沦不复。

萧傲笙自己也在入魔关口走了一遭,现在想起来还冷汗涔涔,不禁对暮残声倍感担忧,可这事旁人无法帮手,只能靠他自己。

这样想着,他目送静观打着呵欠走远,便把目光重新放回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门内是一间被临时清理出来的石室,里面一应疗伤用物俱全,这才把伤势最重的暮残声和御飞虹堪堪拉回人间。此时石室被一道冰墙隔开,这厢御飞虹泡在药浴里昏睡过去,那边暮残声还在净思手底下挣扎。

有地法师源源不断的灵力作为支持,暮残声没有变回原形,而是敞开衣衫趴在石床上,一面克制着脑子里翻滚不休的虚象幻听,一面忍受冰冷手指挑开伤口修补骨肉的过程。

净思剖开他的背,用手指将那几乎寸寸断裂的脊骨一段段取出来,暮残声感觉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铸造什么兵器一半精细得令人难以忍耐。

“你……”

“敢用己身引天劫,没有灰飞烟灭算你运气好。”她的声音冷淡依旧,“脊骨是肉身的支柱,你的这根骨头承受不住天劫之力,就算修好了也不长久,必须换掉。”

暮残声有心以下犯上地骂句“疯婆子”,可架不住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他不想就这样昏沉过去,只能耐着性子跟净思说话:“你要……做什么?”

脊骨被取出,暮残声就跟烂泥一样瘫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可也不知道净思用了什么法子,这取骨的过程并不疼,好像只是从衣服上抽走了一根线,让他怀疑自己的血肉之躯都变成了木偶。

净思没有回答他,而是摊开手,化出了灵涯剑。

灵涯剑已经断在击破魔龙之身的刹那,净思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回所有碎片,它也许还能重铸,但是没有萧夙,世上也无人能再现灵涯风采。

她将碎片放下,在暮残声无法转头的时候,一手按在了自己后颈大椎上,指尖划开皮肉而无一丝血迹,轻轻松松掐住了骨端。

世人皆说地法师善于咒法,如常念和静观这样的同修还知她善武道,可是只有萧夙知道——净思还跟他学过三神剑铸法。

净思不是剑修,也不会冶铸,自然不可能学会真正的三神剑,可她将《奇门天玄册》练到炉火纯青,在咒法一道上算是巅峰极致,哪怕剑道不通,也难免另辟蹊径。

在萧夙死后一千年里,她创出了移形术,将活物视若死器,留其神而取其形,形散而神留。

净思的骨头并不森冷苍白,带着一股冰玉般的晶莹剔透,她反手将自己的脊骨一点点往上拔起,乍看跟抽出了一条白练般。暮残声看不到,只能听见一阵令人惊悚的异响在身后响起,仿佛龙蛇抖擞,又似长锋出鞘,惊得他头皮发麻。

紧接着,一股极寒之意从背后传来,仿佛有一根冰锥被生生嵌入,抵在他后脑与尾骨之间,两端如有灵蛇开口咬合,“滋溜”两下便与断骨处连接起来,前所未有的疼、痒和冷都一齐涌了上来,暮残声在这一刻脸色剧变,差点就要挣扎爬起,被净思一掌按住后脑,动弹不得。

“你敢动,我会杀了你。”

她声音很轻却令人毛骨悚然,暮残声无法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净思的脸色有多难看。

脚下微动,精纯的大地之力便自发涌上,融进了她的身体里,凹陷的皮肉飞快隆起如有生命般窜动,连接、正位,形成了一道新骨,破口处皮肉愈合,浑然天成,哪怕是静观和常念也看不出端倪。

然而,地精凝形终有尽,需得更换替代,到底不如她天生的脊骨。净思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法体有了缺陷,可她面如止水,下手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迟疑。

她将自己的脊骨移植给暮残声后,又把灵涯断剑拿起,掌心窜起一团幽蓝火焰,将碎片全部熔为铁水,然后从上到下浇筑在新移植的脊骨上。

极寒遇极热,冰火两重天,暮残声一头磕在床板上,恨不得自己当场死过去。

他当然没死成,却是彻底昏睡了过去。

暮残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层层寒冰封冻,一把长戟穿过冰层钉入胸膛,将他牢牢刻在了山崖上。他的意识在大脑里残存一线清明,肢体却连动根手指都困难,仿佛这冰雪成了墓地,而躯壳变为棺椁,他在这重重束缚下失去了呼吸、心跳,仿佛活着的死尸,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会腐烂的。暮残声这样想,他奋力地想要打破这些桎梏,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似乎只能期盼在肉身腐烂后,灵魂终得自由。

可惜这冰不知有什么玄妙,被封冻的他没有腐坏朽烂,保持着最初的模样,煎熬只能持续。

无数人在他面前走过,却好像都看不见他。

“已故之身……离世之人……骨肉融冰……魂魄不安……”

恍惚间,有这样的声音响起,暮残声茫然地想要眨眨眼,可他连眼皮也掀不动,只能感觉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说话的人从外界钻到了他身边,最后抵达他的心脑。

离得近了,暮残声才听出这正是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讽。

他自然不认,在心里问道:“你是谁?”

对方似笑非笑地重复:“你是谁?”

两道声音无缝衔接,暮残声甚至觉得对方是在自己心底发声……不,那的确是在心里发出的声音!

对方应该才是这冰下尸身的主人!

暮残声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想要冲出去,结果这一下竟然真的脱身开来,仿佛孤魂般漂出冰层外,转头注视这具自己待了许久的躯壳。

然后,他愣住了。

冰下尸身乃是一位身形颀长劲瘦的成年男子,白色战袍半身染血,数不清有多少伤口,当胸一戟应是致命伤,半开的眸子赤红如火,背后厚重的冰雪里还凝固着九条张开的白狐尾巴。

他的容貌熟悉到可怕,如果暮残声再长大一些,有幸突破到九尾境界,就该是这般模样。

这一刻有战栗感从魂魄深处传来,暮残声的声音艰涩,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冰下的人终于抬头,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赤红眸子对上,他的语气如同吟唱:“天狐九尾,白虎之主,纵横五境临神者,长戟饮血破万魔……汝披荣光缠满身,亦负千钧在脊背,履冰凝渊,寸步难移……终到了,山穷水尽,魂骨分离,唯留一颗不死心,沉入混沌不复醒。”

暮残声听得毛骨悚然。眼睁睁看着对方向自己伸出手,却被阻隔在冰层下,只有那声音透了出来。

“我是你……”冰下的人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刻骨的寒意,“这是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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