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闻音

暮残声刚离开大殿,就有一名身姿曼妙的婢女上前,带他往暖玉阁走去。

暖玉阁地处妖皇宫南苑,乃是由狐王苏虞亲自主持修建的一间八角小楼,它伫立于一泓碧湖上,巨大的水车永无间歇地卷起清澈水流从楼顶倾泻,顺着特殊纹路的屋脊瓦片流淌下来,自八角边缘坠落时有如碎玉垂珠,溅起的水雾如梦如幻。

这本该是寒凉的地方,却得狐王巧思,以四块巨大的暖玉石雕成画壁,将水汽都挡在墙外,屋内常年焚烧着人鱼烛和灵犀香,烛火、香气、水汽通过门扉雕花漏洞相互流通,日里可见浮光碎金,夜来便观星月入水,既赏景也宜居。

引路婢女热情地介绍着暖玉阁的妙处,暮残声也十分捧场地配合她,心里却转了好几番念头。

据说当年破魔之战有杀错无放过,灵族为何要把一个魔物只封不杀?那魔物的价值在他们心里胜过玄罗五印,而对于知情者来说,其将带来的威胁也更甚诱惑。

姬轻澜跟那个魔物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争夺白虎印?

一念及此,暮残声的眼神微沉。

柳素云没想到自己一句调侃竟然成真,暮残声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的确不是巧合,当他从姬轻澜口中得到灵族发布五境破魔令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折返西绝境,为的就是从妖族这里接下法令,给自己将要开始的行动过一条合理的明路。

可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且巧合,至关重要的破魔咒印被妖皇和狐王亲自给了他。

暮残声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什么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对方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惊疑。

天底下不会有没来由的恩惠善意,尤其是对于妖皇和狐王这般地位的存在而言。若非他们对自己有所图谋,那么就该是破魔令这件事本身就有猫腻,让位高权重的君王不能轻举妄动,而要假以他人之手去干涉。

倘为后者,结合自身逆推,说明这人选限制有三——出身西绝妖族却牵扯不深,实力强大但还在掌控之内,对此事有所知情但掌握线索有限。

换句话说,妖族做好了随时从浑水中翻脸抽身的准备,为此不惜在必要时放弃对白虎印的争夺,这背后的隐意令暮残声不禁深思。

他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心口,不管怎么说,此行的第一目的达成总是好事。

“就是这里了。”

婢女温柔的声音响起,暮残声抬头,正好看到被笼罩在水幕珠帘下的精致楼阁。

此时正是晌午,日照水面生金鳞,湖面上浮萍生翠,偶有锦鲤潜跃,叫人一见便心旷神怡,一路走来的浮躁不知不觉便被抚慰消弭。

有琴声从阁中透出,行云流水,清耳悦心,但闻则心向往之,

“暖玉阁是狐王殿下心爱之地,连洒扫也不允我等沾手,奴婢只能送到这里,请大人独自入内休憩吧。”婢女朝他一福身,“狐王殿下赐予您的尤物,已经在阁中恭候了。”

暮残声回过神,想起偏殿内苏虞暧昧不明的话语,再听得耳畔不绝的琴声,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是……什么尤物?”

“所谓尤物,自然是美人了。”婢女掩口轻笑,头上的两只鼠耳都微微发颤,“殿下说‘狐生有惑乱通灵之能,此为天赐,故不敢辞’,您虽然未修阴阳采补道,也不能连半点欢喜滋味也不尝试,他日若遇上精通此道的高手,岂不是要吃了闷亏还被占便宜?”

她说得委婉,其实苏虞原话讲的是:“人家三尾狐狸都左拥右抱子孙满堂了,堂堂七尾狐却还是个童子鸡,说出去都丢狐族的脸。”

“……”饶是如此,暮残声有生以来也头回尝到无言以对的滋味。

他憋了半天,硬是没勉强自己憋出一个咬牙切齿的“谢”字,好在婢女机灵,一见他脸色尴尬便识趣告退,徒留他站在暖玉阁外胸闷。

常年不散的水汽让他体内仍在作祟的天雷余力安歇了些,暮残声深吸一口气,揉揉脸推门而入。

琴声微顿,复而又起,其音空灵,绕梁不绝。

暮残声一脚踏进了屋里,手却扶在门框上不动了,神色难得有些怔忪。

他修行至今将近五百载,没静下心看过几场风花雪月,自然也没听过几首曲子。当年为报一家之仇,他用风刀雪剑把自己一身柔软皮毛锤炼成寒骨,后来大难不死跟了净思,心里就只剩下修行和练武,在冉娘之事以前,暮残声未对他人有过在意,自然也没对外物有何渴求。

直到现在,他被人拨动了心弦,保持着这个有些傻愣的姿势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首不知名的琴曲。

最后一道长音过后,节拍明显转为低缓,琴师只手按弦止住余音,问他:“大人听见了什么?”

“……春天。”暮残声便微微阖目,“我不懂劳什子音律节奏,只是你这曲子听了叫人心里熨帖生暖,活像是……春风细雨落在人间,让大地初醒,使草木复苏,似有穿花蝴蝶绕林行,百鸟迎春唱枝头,充满一股‘生’的气息。”

他没有阿谀奉承,也向来不大会说好话。作为一只狐妖,暮残声简直可以算是族内奇葩,空有一张好脸皮,奈何不会作妖。

别的狐狸精修行魅术勾搭男女,他在上蹿下跳找人打架;

别的狐狸精含媚做小沾花惹草,他在路见不平拔脚相助,无论大姑娘小相公,通通不给“以身相许”的机会。

匆匆这些年过去,曾经跟他同龄的狐狸精要么被修士打杀了,要么已经子孙后代满洞窟,暮残声还稳坐“狐族败类”第一把交椅,身边除了几个喝酒吃肉的兄弟,连暖床的都没有,更不用说拿甜言蜜语去讨好谁。

琴师闻言,语气仍是淡淡的,不觉喜怒:“挥弦者赋音以情,闻歌者觉情于心。这首曲子本无名谱意义,不过见景而发,你只是机缘巧合置身此景又闻此声,牵出了心思罢了。”

暮残声笑了:“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思春的意思。”

“你心心念念的,是‘生’。”

暮残声双眸微凛。

“春者,辞冬别雪而来,是淡化死寂的生机,也是破土萌芽的欲求。你心有一片春晖,便是不没严寒的勇气。”

轻风卷着落花吹开窗扉,碎瓣落在琴弦上,琴师从桌案后站起,旁侧玉石屏风的影子在他身上投下暗色,另一半却沐浴了明亮天光,于眉梢眼角洒了一把碎金。

青年琴师身量很高,轮廓却清瘦,双手骨节分明,从蓝色广袖下露出一截苍白的腕子,与披散在肩背上的鸦羽长发一样,轻易便能吸走人的目光。

这张面孔其实算不得惑人容色,只能说是清雅温润,还有难以掩饰的缺憾——漆黑睫毛下,是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

这是个瞎子。

瞎子微微一笑:“我是闻音,尊驾是暮大人吗?”

“啊……嗯。”暮残声关门入内,刚凑近他就忍不住嗅了嗅,“你是人族?”

闻音朝他的方向歪了歪头:“我来自眠春山。”

暮残声废了会儿功夫,才从脑子里扒拉出有关这个地方的丁点讯息——眠春山位于西绝境东南部,那是个穷山恶水之地,有些气候的妖都不屑于在此修行,故而居住在那附近的多是未开灵智的野兽和流亡难民。

这样的地方,怎么看也养不出如此灵秀的人物。

闻音似乎从他的沉默里猜测到了什么,笑道:“我听说大人常年游历在其他境域,想必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不知沧海桑田已变,眠春也今非昔比了。”

暮残声一想也对,并未深究,现在琴声止歇,先前苏虞和婢女的话又回到脑子里,使得他见到闻音便有些不自在。

他倒了杯水牛嚼牡丹地灌了,没话找话道:“我……你……啧,你既然是人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闻音干脆利落地答道:“奉狐王之命,好生伺候您。”

“噗——”暮残声的第二口茶直接喷了地,呛得他死去活来。

白衣妖狐觉得自己哪怕是被净思打成半身残废也没如此狼狈过,磕磕绊绊地道:“别、别开玩笑,我……你……”

他搜肠刮肚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闻音站在他面前,温凉的双手捧起了他的脸。

大抵是人族太弱小,行动也无敌意,闻音的举止没有惊动暮残声本能的防备,他被迫抬起头,看向蓝袍青年低垂下来的脸庞。

他愣了片刻,然后匆忙别过头,闻音的唇印在他额角,手却抚上他不知何时变回原形的耳朵,轻笑道:“烫了,大人的脸皮还真是有些薄呢。”

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酥麻之意从尾椎骨直往上窜,暮残声一把推开他,捂着耳朵往后窜了两步,觉得对方再说几句话,自己可能骨头都要软了。

他心头微紧,抑住躁动用妖力压了过去,见青年身体一僵,额头也见了冷汗,的确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见鬼,之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对色相如此缺乏抵抗力,难道真是年纪正好春天也到了?

他默念了两句静心咒,艰难地道:“你……别这样,会让我感觉是自己在伺候你……”

话没说完,暮残声就恨不得掴自己一巴掌,真是昏头了。

他撤回了妖力,闻音顿觉轻松,识趣地不再靠近他,只是轻叹一声:“大人说哪里话,您想要我做什么,我哪有不听的资格?”

暮残声神色复杂地问道:“你是自愿来这里的吗?”

西绝妖族虽与人族共处,到底凌驾于人族权力之上,发生霸凌抢占之事并不少见,归根结底不过利益交换与弱肉强食。

暮残声想着如果真是这样,他明天就把对方送走,这样一个灵秀人物不该折辱在此。

孰料闻音摇了摇头:“不,我是自愿的。”

暮残声冷冷道:“人妖殊途,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吗?”

闻音淡淡道:“沦为玩物,或变成炉鼎,逃不过化为皮骨的结局。”

“那你为什么要来?”

闻音反问:“大人可有过不惜代价也要做成的事情?”

暮残声一怔,想起冉娘,目光放柔下来:“有的。”

“这也是我的原因。”闻音低下头,“我对妖族有所求,自己便是这代价,故而大人不必有任何顾虑,一切是我心甘情愿。”

暮残声眯起眼,他本就不相信苏虞会在这时候特意送个空有皮相的玩物过来,此时更提起了心。

“答应帮你的是妖族,还是狐王?”

“都不是。”闻音松开领口,“狐王把我送给大人,若大人肯接受我,便是应下我所求。”

他的脖颈上有一枚指甲大小的白色符文,这是五境常见的一类契约,发愿者将自己作为契约筹码,谁应下他的愿求,他就是那人永不背叛的奴仆,至死方休。

“直觉告诉我,你的所求是个麻烦,否则狐王不会把这件事踢给我,而我也没兴趣自找麻烦。”暮残声环起胳膊,“你想必也能猜到这点,所以刚才隐瞒此事,故意与我亲近,想骗我先拿了‘筹码’自然就不得不应愿,对吗?”

闻音有些尴尬地道:“我……第一次骗人,有急切露馅之处,请您包涵一下。”

暮残声被他气笑了:“好在你没敢接着骗我,毕竟这契约并不牢靠,我只要杀了你或者故意熬到你死去,自然就不受桎梏。”

闻音脸色微白。

他比暮残声高些,长得也成熟不少,只是身量清瘦面有病容,此时跪在地上低头无言,怎么看都让人心生不忍。暮残声不想管他,却莫名有些烦躁,在屋子里踱了三四圈,终究还是在他面前蹲下来,一手抬起了他下巴。

“你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等我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帮你。”暮残声盯着他的脸,“先说好,如果骗我,就吃了你。”

獠牙在唇间若隐若现,若是闻音目能视物,就能看到妖物一双红眸中的冷意绝非作伪。

他默了片刻,双手解开腰封,灵活地抽出绑绳,衣料委地,身无寸缕。

“我的娘——”

暮残声吓了一大跳,他让对方坦白直言,没让对方“坦诚相待”,这一下好险没把他惊得夺窗而逃。

阻挡他脚步的是闻音下一步动作——青年抽出了原本悬在腰间的小刀,反手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这一下快且狠,暮残声瞳孔骤缩,却见闻音没有倒地而亡,喉间伤口也没有血流出来。

被切开的皮肉在瞬息间合拢了,以暮残声的眼力能看到有什么微小的东西在皮下蠕动,阻挡血流的同时修复了伤口。

“这……”

“我们眠春山的人,从百年前开始便是长生不老之身。”闻音站起身,手指轻触自己刚才被割破的喉咙,那里已经连条痕迹都没留下。

暮残声面露惊色。

天道有常,兴衰荣枯乃是不可超越的轮回,神有天人五衰,魔有气数将近,妖、灵、怪虽寿数千百却非不死不灭,更别说是人族。

长生不老是无数生灵梦寐以求的境界,如今却出现在区区眠春山中,暮残声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疑。

这事不对。他这样想道,倘若是真正的长生不老,狐王不会把这天大的好处让出来,闻音也没必要来妖族冒险。

他走向闻音,手指沿着青年颈部开始往下摸,慢慢皱起了眉——这皮肉之下,的确有活物,形态不大,数量也不小。

他忽然问道:“你怕疼吗?”

闻音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我……习惯了。”

短短三个字,暮残声心尖颤了颤。

他没再犹豫,转到青年背后,右手落在他颈后大椎,左手却鬼使神差地伸到前面,捂住了闻音的嘴。

“疼就咬我,不必忍。”

话音刚落,右手并指如刀从大椎倏然划过,伴随着皮肉翻开的轻响,仿佛只是用一把剪刀裁开了纸张!

闻音脸色一白,痛呼被手掌压回喉咙里,他只能死死咬住妖狐的左掌,顷刻就见了血。

暮残声恍若未觉,他的右手探入其中,灵巧地抓住了目标,在背脊伤口合拢之前抽了出来。

妖力在掌中凝结,将那物包裹在一团透明的冰里,可是暮残声透过冰块看不到里面任何东西,仿佛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愣了一下,面色微沉,一点火星在冰块里燃起,这一次他终于看到有一条无色的小虫在火焰里挣扎,随着火星熄灭又沉寂下来,仿佛与冰融为一体。

“这是……阴蛊!”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暮残声:妈耶突然脱衣勾引,吓死宝宝了 闻音:五百岁的宝宝? 暮残声:你他娘的别转移话题!你脱什么脱?! 闻音:都说了要伺候你呀╮(╯_╰)╭ 暮残声:握草你特么脱了比老子还大,这是伺候我? 闻音:不信你试试? 暮残声:滚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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