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事

最后一线落日余晖泯灭在山外,夜幕于行人陆续回家后徐徐降临。

这是座破庙,立在离朝阙城有百里之遥的荒山古道边,屋顶漏雨,矮墙进风,两扇朽烂的木门在开合间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外头的经幢早已倒塌,只剩两条破破烂烂的幡布还挂在檐下飘荡,乍一看像两个殉情的吊颈鬼。

此地人迹罕见,只有些山野鸟兽不时经过,当天上月华初露,破庙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烛光。

“啊,时间差不多了。”

长发如瀑直垂脚踝的男子站在积灰的神案前,两侧白烛都只剩下短短一截,紫金炉上的三支香烛也已经燃烧过了大半,他吸了一口香气,黑色的眼瞳中流转过一片妖冶的红雾,又很快灰飞烟灭。

男子的肤色犹如冰冻死者般冷白,却着一身颜色深重的红衣,眉梢和唇瓣也都是极为艳丽的红色,看起来极美也极可怖。

袅袅香烟在破庙内萦绕不散,阴冷的怪风自各处漏洞汹涌而入,从中伸出一张张头脸,有满面沟壑的老人、圆脸大眼的孩子、浓眉宽额的男人、披头散发的女人,还有尖锐的鸟喙和狰狞的野兽口齿。这些面孔贪婪地用口鼻争相吸食香气,追逐着青烟在风中浮沉起落,有的性子急便刮起一阵狂风,掀翻了屋里破破烂烂的杂物,好在那泥塑的神像早已被打烂,只剩下一个老旧的底座。

底座上趴着一只遍体雪白的狐狸,身长尺许,五条尾巴耷拉在身后,眼睛紧紧闭着,似乎睡得不安稳。

“嘘——”

男子竖指抵唇,藏匿在风里的阴灵精魅便悉数噤了声,狂风顿时散去,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影匍匐在地上,继续小心翼翼地吸食香气。

“姬先生……”红衣下摆忽然被扯了扯,男子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长着狸猫耳的小女孩。

她修为浅,不可贪多吸了香火,便壮起胆带着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妖围拢过来,怯生生地问道:“今晚……您还讲故事吗?”

男子一手轻轻梳理着狐狸背脊上的软毛,一边好脾气地笑道:“当然……昨晚讲到哪里了?”

小女孩赶紧提醒:“讲到那位受命于天的圣祖皇帝接受天师考验,马上要杀自己的母亲了!”

“啊,是这里呀。”男子垂下眼看着这些小妖,“你们听了这几日的故事,觉得他该杀还是不该杀呢?”

小女孩咬着手指犹豫不决,倒是旁边的小男孩拖着蛇尾“游”过来抢声道:“当然该杀!那可是开国天子之位,一令出万民伏,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干嘛要为一个卖了自己的娘抛弃?”

几个小妖把头点得如小鸡吃米,一些凡人阴灵听了直皱眉,没有影子的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斥道:“胡说!生身之母恩大于天,莫说是困于贫难卖了他,就算打死他也是使得的,怎么能杀母亲?”

“老爷子这话可不对!”浓妆艳抹的女鬼冷哼一声,“我生前虽无一儿半女,但也想过我若是有儿子,怕是倾尽心血也要好好待他,哪有用半包饼一壶水就卖了的道理?既然卖了,那就是骨肉恩情一并断掉,还管她死活做什么?”

“你个窑姐儿哪来的孩子,都是胡言乱语!”

“迂腐的老东西!”

这厢吵成一团,红衣男子却还等着那小女孩的回答,她犹豫着开口道:“我觉得……儿子杀母亲,当然是不该的,不过……如果他是命中注定的圣祖皇帝,那么他……”

“那么他杀了母亲,也是命中注定的,并非他的过错。”红衣男子说出她没能开口的话,“他是圣祖皇帝,要开家国太平盛世,使百姓丰衣足食,令八方岁岁来朝……如果他因为不杀母亲,没能通过考验做成皇帝,那么仍然挣扎在水深火热里的百姓们不会夸赞他孝义,只会骂他妇人之仁。”

吵架的女鬼和老人都不再吭声,小女孩嗫嚅道:“我这样想,不对吗?”

红衣男子微微一笑:“圣祖皇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杀了母亲。”

不少精魅倒吸一口冷气,然而不管女鬼还是老人,都再不能说这是对是错了。

小女孩忐忑地问:“那……他通过考验了吗?”

“当然通过了,他以草芥之身步步高升,先娶王将之女,后结四族之交,在十年间除外敌灭伪朝,最后黄袍加身做了九五之尊。”

精魅们都忍不住松了口气,小妖搂成一团轻声欢呼起来。

“然而……”红衣男子的笑容倏然散去,冷冷道,“他的太平盛世只持续了三年,此后骄奢淫逸,残忍暴虐,先废发妻后立妖妃,再斩有功之臣,扶持谄媚之辈,每年大肆兴兵外伐,又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最终被酒色掏空身体,叫自己的儿子篡了皇位,毒死在女人肚皮上。”

一语出,满座惊,本就脸色苍白的几个阴灵更加面无人色,小妖们更是惊呼出声:“怎么会?他、他不是上天钦定的圣祖皇帝吗?”

红衣男子反问:“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圣祖皇帝?”

老人急不可待地答道:“文韬武略,远见卓识,有海纳百川之气度,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苦,当以天下忧乐为己立心,强权御外,仁政待内,德行……”

他说到后面忽然住了嘴,面露惊恐之色。

红衣男子幽幽地问:“能为了权位考验弑母杀亲的人,的确有强权大气,可他算得上仁德之士吗?”

无人能回答他,小妖们在这个故事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残忍味道,瑟瑟发抖。

“天命是注定的,但人命却是自己的,一个连自己的真心都动摇、连最初的人性都放下的家伙,当然会迷失在权欲的漩涡里。”红衣男子轻笑一声,“他的确成了开国天子,可他也成了暴君,人们觉得这是老天爷选错了人,可神明说天选之人的确带来过太平盛世,落到今日地步与天意无关,皆源于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果也由自己和他治下的百姓承担,因为他们都认为他不过是做了件舍小为大的正确的事情……这,就是报应。”

天外毫无预兆地炸响一声惊雷,破庙里的精魅们吓得大叫一声,抖似筛糠。

小女孩怕得面无血色,竟然还有胆子颤颤巍巍地问他:“后、后来呢?”

“后来,这个王朝陷入了长期的内乱,走上前朝的老路,哪怕中间出过几任明君能人,到底难挽狂澜,终于在内忧外患下亡国,所有宗室先后被杀,最后……”

精魅们屏住呼吸,却见他莞尔一笑:“最后,故事讲完了,我编得精彩吗?”

“诶——”

小妖们咋呼之余不禁松了口气,成年精魅只觉心底发寒,连声道:“还、还好只是个故事啊。”

他们吸完了香气,又听完了故事,终于心满意足,向着红衣男子鞠躬行礼,又化为山风刮了出去。

破庙里只剩下红衣男子一人,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正对上一双赤红眼瞳。

趴在底座上的白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站起了身躯,深深地看着他。

“醒了?”红衣男子瞧了一眼恰好燃尽的香柱,“再晚一点,你可就回不来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刚才你说的,就是本该发生的未来?”暮残声盯着他的眼睛,“如果御斯年打散了冉娘的魂魄,他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中天境百姓期待已久的明主永远不会再出现,迎来的只有一名暴君。”

红衣男子笑道:“没有发生,就不算未来,只是我闲来无事据此推演的故事罢了,听听便是,不必挂心。”

妖狐眯起了眼。

在脱离梦魂之境的刹那,所有被施加在识海里的封印便一并消散,它已经记起了这一切。

三十三年前,它路过西绝边境时与一只五百年道行的蜘蛛妖发生冲突,虽然成功将其杀死,但自己也受了重伤,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被猎户的陷阱套中,若非冉娘的恻隐之心,它差点就被人剥皮宰杀。

它欠了冉娘救命之恩,然而这伤势不轻,等它闭关出来已经是五年后,本欲回朝阙城报答恩人了结因果,没想到那里已经大旱三年,饿殍遍地,人如恶鬼。

暮残声去晚了一步,没见到宝儿,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冉娘。

她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一身是伤,为了一点水粮被人打断好几根骨头,手指都被活活踩烂了两根,躺在荒路边等死,神情麻木。

当她看到妖狐时,还以为自己要被野兽吃掉,没想到它却开口说话:“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暮残声救不了她,只能力所能及地补偿她,然而冉娘睁着无神的眼睛看了会儿天,喃喃道:“我……还想见我儿子一面……我想看他,长大……成人……”

“……”

“我把他养活到了六岁……然后,我再也养不了他,就把他卖了……”

“……”

“他肯定……会恨我这个……,说不定……不认我做娘了……可我只想,让他……活下去啊……”

妖狐用温软的舌头舔掉她眼角沾着泥土的眼泪:“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呢?”

“因为我……走不了啊……”

风吹拂她破烂的衣服,妖狐看到女人身上有不少深可见骨的伤口,都是被割掉了肉。

乱世中吃人并不少见,可当她用仅剩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伤口时,竟然在笑:“那个时候,他快饿死了……我也饿啊,可是我……找遍了半座山,都找不到吃的,只、只有我们两个人……要么他吃了我,要么我……”

她饥肠辘辘地在山上寻找食物,可是一无所获,人已经饿到快要发疯,那时候她想起城里那些易子而食的父母,想起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

他快死了,养不活的。

反正注定要死,不如……让我吃了他,也算还骨肉之恩吧。

她握着削尖的木棍,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刚走两步就被石头绊倒在地,濒临癫狂的神智也勉强清醒过来。

那是我的儿子啊……

冉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她哭干了眼泪,就捡起一根木棍咬在嘴里,然后用藏在腰带里的小刀片朝自己的大腿割了下去!

那天晚上,快要饿死的宝儿终于有了肉吃。

“我……这样喂了他四天,快……撑不住了……”冉娘双目失神,“我开始有点……后悔了……”

如果她吃了宝儿,是不是就能有力气逃出这个地方呢?

如果等到她把自己都喂给了宝儿,那孩子在自己死后还是不能活下去,这岂不是白费了?

她盯着宝儿的目光,越来越挣扎。

好在那一天,她看到了商队。

冉娘用最后的力气带着宝儿跑下山,然后用一壶水和半包馕,把自己的儿子卖给了他们。

她听到宝儿在背后哭喊,可她抱着水粮踉踉跄跄地走掉,根本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舍不得……一个人去死了。”她双目通红,却再也没有眼泪。

“我救不了你,也不知道你的儿子身在何处、将成何样,但是……”暮残声舔过她裂伤的脸颊,“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死去,然后……我会留住你的魂魄,直到你见他长大成人。”

那天晚上,巨大的妖狐用尾巴将濒死的女人圈住,挡住了冷冽夜风和黑暗里窥伺的眼睛,而她就像回归母体的胎儿,蜷缩着四肢喃喃自语,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暮残声去城里寻摸了一件还算整齐的衣服,然后亲自给她挖了坟,用衣衫罩住女人的头脸,送她入了土。

此后朝阙城再也没有一个叫冉娘的女人,城外山坟中多出一个孤魂野鬼。

暮残声每年这个时候都来看她,为她带来最好的香烛,陪她讲些人世的事情。冉娘是偏执的阴灵,可她仍是个温柔的女人,她不害怕等待,一直期盼着自己的等待能有结果。

就这样过了二十八年,妖狐长出了第五条尾巴,兴高采烈地去找她,没想到扑了个空。

孤坟前多了新鲜的祭品,苦等多年的阴灵不见了。

那一刻妖狐其实是欣慰的,它想着怕是冉娘的儿子真的长大归来,而她终于能放下执念,心甘情愿地投入轮回。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暮残声遇到了这个红衣男子。

他自称姬轻澜,是一名漂泊五境的鬼修。暮残声看不透他的修为,知道对方远比如今的自己要强大,不嫉妒也不羡慕,准备与他擦肩而过。

没想到姬轻澜叫住了它:“你认识冉娘吗?”

它停住脚步,只听姬轻澜继续道:“昨日我路过此地,看到有人拘走了她的魂魄,现在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话音未落,就觉得肩膀一沉,妖狐跳上了他的左肩,尖锐的指爪按住要处,赤红眼瞳紧盯着他。

“是谁?为什么?”

“灵族三宝之一的人法师。”姬轻澜微微一笑,“至于原因……妖狐,你可知天选明主之事?”

他虽是疑问,语气却很肯定,叫暮残声心头咯噔。

它自然听说过,从自己的师尊那里。

净思身为灵族地法师,不仅实力卓绝,地位更是超然,她只有暮残声一个弟子,哪怕再放养,它该知道的事情也一件不少。

自姬氏皇朝盛极而衰,中天境陷入乱象多年,分裂至今已民不聊生,百姓们日夜祈求上苍垂怜,而天道将要选出一位明主带他们结束这个乱世,使百废将兴,从此休养生息。

然而暮残声身属西绝妖族,也并未担任要职,故对此事并不关心,听了便记在心里,不再多加注意。

人法师怎么会因此事拘走冉娘的魂魄?

猛然间,暮残声想到了答案——冉娘生前是普通女人,死后也不成气候,可她的儿子呢?

它告别了姬轻澜,当晚潜入朝阙城打探,果然从一名老兵口中得知了昭王御斯年的过往。

朝阙御氏,本名为宝,此番重回故里,祭奠亡母却身染怪病,陷入昏迷……

那一刻它只觉如有芒刺在背,险些被人发现端倪,匆匆抹去痕迹离开了朝阙城。

姬轻澜竟然还在原地等着它,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里面的蜡烛燃烧时发出馥郁的香味,无数山精鬼魅闻风而来,伏在地上贪婪地吸食香气,却不敢冒犯他。

暮残声想起自己曾在净思的杂记手札中看到过一种修行法,即以香火为道,施展奥妙幻术,能蛊惑心魂,亦能祭祀亡灵以驱使精魅,境界高者甚至能以香火沟通神明,窃听天意。

如果是这样的人,那么他知道这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对方特意将事情告诉它,又在此等候了这么久,必定是对它有所图谋的。

暮残声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要救冉娘,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最喜欢办事爽快的聪明人。”姬轻澜轻笑,“你要救冉娘,可知道这背后的危险?”

但凡天选明主,当经历天、地、人三考——宝儿幼年遭逢大旱险死还生,此乃天考;他多年从军,南征北战,在穷山恶水间挣扎过千百次,此乃地考;他得明王赏识,改名御斯年,收拢人心,如今身在高位,当经历的是人考。

所谓人考,便是考验人之真心本性,以暮残声所知的线索来看,静观怕是要从御斯年幼时的心结入手,而这个结就是冉娘。

她多年的等候,终成为顺天而行的一颗棋子。

暮残声闭了闭眼,道:“是我把她留下来,我就得把她救出去,开你的条件吧。”

“我有一道香,名曰‘离恨天’,能将你的魂魄化入香火,然后开坛以祭冉娘亡灵,你就借着这个联系到她身边去。”姬轻澜道,“不过,这个考验是在御斯年的梦里,由静观主导,我只能暂时封印你的识海和修为才能突破梦境壁障,让你只记得与冉娘相识的因……若你想要救她的执念不深,你就会失去唯一救她的机会;若你始终保护她,势必会直面人法师,随时会魂飞魄散。”

暮残声道:“怎么做在我,你想要什么?”

姬轻澜笑道:“我只要你带上冉娘,一起活着回来。”

“这对你有何好处?”

“我……”顿了顿,姬轻澜话锋一转,“就当我闲得无聊,要找乐子吧。”

“……”

##《梦魂篇》主体故事完,接下来还有三章过渡。 作为开篇小副本,本意是介绍人物和基本背景,故事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热血,而是从一直很想写的“天意”着手。 一因一果,一念一行,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设身处地做选择的永远是人自己。 大狐狸在考验中保护了冉娘,而御斯年守住了宝儿的初心,他们坚持了本性,姬施艳讲的就只是一个故事。 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放弃人性的借口,现实不是梦魂之境,也不会有始终替我们守住底线的那只狐狸。 嘛,之前觉得烧脑的小可爱现在可以从头看起来了。 接下来三章过渡,大狐狸即将从四肢着地变直立行走(喂!) 以及,请大家记住姬施艳,他很重要,差不多是大狐狸娘家人吧(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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