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果

黑暗如同被打翻的砚台倾倒下来,浓重而黏稠,转眼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妖狐置身在这片突然降临的黑暗里,半点光明也不见,它却莫名觉得自己成了此方天地里最显眼的靶子。突然间,它耳朵一动,听得背后有动静转瞬即逝,并未回身试探,反而借着长尾横扫之力将自己整个身躯偏移开来,一道凌厉的风刃险险从它颈侧掠过。

然而,妖狐足下尚未落定,忽见一点寒芒在眼前突显放大,对方算准了它如何避过第一道袭击,这第二下蓄势已久,其时机之准、角度之刁,若非妖狐及时催动护体真元,此道符箭便不止是刺伤它的眼睛,而是要从它头颅穿透过去!

心眼相连,这一下疼得妖狐浑身战栗,它压住了吃痛的吼声,张口一道烈焰喷了出来,火光只亮起刹那,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可是这瞬息之间,已经让妖狐确认了一件事——烈焰不是熄灭,而是被黑暗吞噬了。

这片包围在四面八方的黑暗,是“活”的。

敌人没有藏在暗处,他就是这片黑暗本身。

妖狐仅能视物的左眼微凛——自古以来,无论人灵妖怪踏上修行,都以“托身天地”为至关重要的一步,唯有将本我的欲望放置于浩瀚无垠的天地万物中,跳出由自我束缚的心牢,才能站在更高的台阶上,然而这道阶梯也是一条天堑,有的人经历六欲之考后坚持本心,斩断不净之念,追求无我无上的超越境界;有的人放浪形骸,纵情三毒,便失去自我之心,重塑纵欲贪妄的本我法道。

眼前这黑暗的世界,充斥着暴戾、贪婪和孤冷等不祥的气息,仿佛人心深处最不可逼视的无明死角。倘若此乃咒术捏造的障眼法,亦或者法器构建的战域,它应该是把那道混合了妖狐心血的烈焰扑灭,而不是在黑暗中张开巨口,将这团烫嘴却美味的血气吞进去。

暗算他的敌人,化身成了这漆黑的囚笼。

这个念头刚起,对方就好似看穿了它的心思,妖狐只听见一声犹带稚气的嗤笑不知从何响起,紧接着包裹在周围的黑暗就如有生命般向中间收拢蠕动,无形的重力悉数积压过来,好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将妖狐缠了个严严实实,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仿佛要生生箍碎猎物身上每一块骨头,再将它连皮带骨地囫囵吞下。

比这压力更沉重的,是无处不在的杀意。

妖狐被这无形重力压得生生伏下身躯,不管它将身躯变得再小,都无法从紧随而来的黑暗里挣出一道空隙来,反而是一条后腿被陡然下沉的力道生生压弯,发出清脆的骨响,头上如有泰山压顶,身下却是入地无门。

筋骨不堪重负,血液被积压到极致几乎要冲破经脉爆溅出来,妖狐在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想道:倘若我就这么死了,怕就是变成一滩肉泥,等着人扒皮垫脚吧。

他想到这茬,就觉得可怜又可笑,自己生而为妖本就不算高贵,总不能连死了也要做个笑话吧?

一念及此,妖狐将内丹真元提升到极致,本已缩成巴掌大的身体陡然拉伸开来,四肢深陷龟裂的大地中,头却奋力昂起,皮下百骸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这夹缝里一点点长高变大,就如一棵快被狂风压折的嫩苗飞速成长,拔干抽枝,散叶开盖,硬生生托起了头顶这片漆黑天空!

血从毛孔各处渗了出来,妖狐深知这一下不是自己把此方天地顶破,就是被它活活压得粉身碎骨。

有一道声音在它身后响起,似赞赏,又似惋惜:“孽畜,你这样困兽犹斗,也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遭罪些,何不给自己一个痛快呢?”

妖狐回不了头,它把自己立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充血的红瞳似乎透过黑暗看到那幕后之人的脸,被压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发出,含糊不清:“我非灵长,生而卑微,可我既然站了起来,就不任人宰割。”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浓重的黑暗轻轻震动:“你已在刀俎之下,就该认命了。”

妖狐没有再费力气跟他说话,随着内丹在体内急转,全身真元贯通四肢百骸,它的身躯在这瞬间又暴涨数倍,黑暗世界的天好像被顶到了至高处,再不能往上抬升,只能重重压在它头顶。

它浑身筋骨将碎,可它还站在这里,没有跪下去。

它是谁呢?

在这一瞬间,妖狐脑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笼罩在识海上的迷雾终于被狂风吹散,无数细碎的画面伴随海水冲天倒卷纷至沓来,在他眼前飞快掠过——

在西绝境与北极境接壤之地,没有人类城池,只有一座连绵百里的大雪山,四季飘雪封冻,少有人迹,说是苦寒绝不为过。雪山并非什么福地,虽有精魅出没,却未有成大气候的,就连少有的几窝白狐也总面临猎人的威胁,小畜牲们战战兢兢地过活,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

山里有一窝白狐妖,两只大狐狸带着七只崽子,最小的刚出生不久,还不能好生走路,只知道拱在母亲身边酣睡或吃奶,不时还要被调皮的兄弟姐妹踩上两下。

大狐狸的道行都不高,化成人形都藏不住狐狸尾巴,却极爱自己的孩子,但有一个出了洞府,另一个就必定留下看顾崽子。

那天,公狐狸回来得晚,身上带着人血的味道,它说自己遇到一个书生途经此地,冻得快死了都不肯把那些劳什子圣贤书烧了去暖。狐狸心里不忍,便捡了些木柴在他身边生了堆火,跳进他怀里把人暖活过来。

书生头一次见到狐妖,吓得六神无主,狐狸对他口吐人言,问道:“我年年见你从这山经过,应该是西绝人士欲往北极境求学去,为何年年都沮丧而归呢?”

书生闻言,面露悲戚:“我寒窗苦读十三年,想去北极境拜入圣人门府见识妙法真经,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狐狸问:“是你学识不够,过不去圣贤门槛?”

书生苦笑道:“非也,是我出身贫贱,连城门都进不去,年年拜见,年年被拒之门外。”

狐狸道:“只为富贵敞开的门府,你不进也罢。”

“那是城门,并非圣人的府院,都是守城官兵实乃见钱眼开的小人……”

狐狸反问:“那你为何不用小人的方式对付他们呢?”

书生一怔,叹道:“小生身无长物,怎么能让这等硕鼠之辈让路?”

“硕鼠横行,其上必有脑满肠肥的猫儿。”狐狸冲他眨眨眼睛,“你与其再等来年继续吃闭门羹,不如去打听一下,投其所好。”

书生被一语惊醒,恍然大悟,向狐狸叩拜三下,往来处折返了。

公狐狸回来后将这件事细细讲给老婆孩子听,母狐狸却拿尾巴打了他一下,没好气地道:“人妖殊途,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公狐狸不以为然,它做了三百年的妖,懂得些皮毛之术,能从那书生脸上看出富贵相,分明是个先抑后扬的命格,与其结个善缘,将来没准自己的子孙就有求助他的时候呢?

可它没想到书生回来得这般快。那年寒冬,书生雇了一大帮猎人来搜捕白狐,剥皮做衣好给北极边城的官家夫人暖身,山中的狐狸们就这样迎来灭顶之灾,就连身为妖类的两只大狐都被缚妖网罩了个严严实实,活活剥了皮毛。

妖狐那时候还小,亲眼见了父母同胞丧生,自己被箭矢射中腿脚,猎人们一来嫌它皮毛不足斤两,二来见它生得可爱,便留了它活口关进木笼里,准备一并带回讨赏。

小狐狸的一副爪牙,在那一天一夜几乎被磨烂。

它从笼子里逃了出来,拖着伤腿在雪地里连滚带爬,最终栽进了冰窟窿里,侥幸逃过一劫。

走上化妖这条与天争命的险路,也是由此而始。

小狐狸回忆着父母教过的粗浅法门,吸风饮露,餐冰雪舐铁石,大雪山的猎猎寒风活生生把软毛细骨都摧折粉碎,然后又一次次地重接长好,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待三十年后有了些能力,它就去找那害了自己一家的罪魁祸首。

当年的书生依然没有迈入圣贤门府,却凭借一件品质上乘的狐氅讨得官家老爷欢心,又靠学识跻身幕僚,最后娶了小姐谋得官职,上通下达,如今已做了一方大员,在北极边陲的一座县城作威作福。

妖狐终于明白,自己父亲并未看错,此人确有富贵相,却非仁德之辈,他一旦得势便要欺压迫害他人,每进一步皆要站在他人血泪之上,故而天道抑制着他,使其郁郁半生不得志,直到被狐狸在无意中一语道破了天机。

从此他飞黄腾达,注定有千百人因其受苦受难,这诸般因果细究起来,狐狸便要同担罪责,倾一家血肉皮毛做了书生的第一块踏脚石,如此一因一果,便是天道。

然而妖狐大难不死,当向这书生讨回血债,这也是报应。

妖狐剖开他的胸膛,取走了一颗心,与那件狐氅合并烧了。第二天清早,妖孽杀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它被官兵和术士联合追捕,最终让一个道士抓住,打得半死后用绳子绑了扔进火堆,要将这妖孽活活烧死,盖因它虽为报仇,却以野兽妖修之身杀了灵长贵人,因果虽了断,世人却不容。

这竟也是天道。

烈火焚身的时候,天上正是夕阳迟暮,妖狐苟延残喘之声与围观众人的叫好声重合在一处,最后只留下了断断续续的余音,在耳中支离破碎。

——何为天道?何为因果?何为人?何为妖?

扪心四问,天道人法,刹那间灵台顿悟,心海开花。

前尘也好,恩怨也罢,都随着这一把火悉数烧了干净,当它从灰烬里爬出来,血肉在焦骨上重生,皮毛一寸寸长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片血泊。

血泊里站着一个头戴幕篱的白衣女人。

她将满身血灰的妖狐抱起,道:“做我的弟子吧。”

它第一次口吐人言:“为……什……么?”

“我教你修成正果,我带你聆听天意,我许你不弱于人。”

“那……你要我……做什么?”

女人的嘴唇隔着一层薄纱印在他额头上,轻声道:“我要你撑起一片天。”

“你……是……谁?”

“我是净思,北极境重玄宫主,灵族三宝之一的地法师。”

“那么……我……是谁?”

“昔日种种已付诸一炬,今日的你浴火重生,头顶暮色,耳闻余音,便叫‘暮残声’吧。”

——暮残声。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本已渐渐被压弯脊骨的妖狐突然睁开了眼,压制在身体深处的力量终于解禁,刹那间贯通四肢百骸,身后五条长尾破空而出,它张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然后咬住了面前的黑暗一角!

它终于将这片令人无望的漆黑囚笼,撕开了一道重见光明的裂口!

“疯子!”

识海里瞬息万变,现实中也只在眨眼间,幕后之人暗骂一句,却已经来不及弥补缺漏,看着它从这道裂缝冲了出去!

暮残声甫一脱身,便见到已经长大的“宝儿”向冉娘狠下雷霆之手,它心头一跳,一条长尾暴射出去,卷住冉娘向后飞退,同时怒喝出口,夹杂暴烈真元的声音如有实质般戳在那藏匿人后的黑影身上,终于将其逼了出来。

御斯年被这变故惊住,倒是那眉心生有红痣的黑衣少年不闪不避,径自挡在了他面前,直视妖狐赤红如血的眼睛。

他的笑容很奇怪,有着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却隐含着令人惊悚的恶意,此时难得放下骄矜,对暮残声颔首道:“本座是静观。”

暮残声脸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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