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九 何以恋卿

往日里这北境上短粮缺甲的事儿时而有之,寻常官员们从未将此事视与生死同重,今日听沈知书如此铿锵之言,一时都哑然不作声,再没人敢替庞幕开脱。

但他这不报不奏便斩使司官员之举,又着实令人股粟胆寒。

人皆以为就算是他,也当顾忌孟廷辉三分,怎会随随便便就论处当初孟廷辉亲手迁来潮安的人,谁知竟都盘算错了。

才知沈知书这皇上亲臣的名头不是白领的,平日里纵是温文尔雅举止风流,但该狠绝的时候亦不会手软。

沈知书睨他们一眼,又道:“我知你们当中正有人琢磨着该要如何拟折子参劾我,不若晚些我替你们拟一道,你们只管连名签发入京便是,也免了你们要费劲心思审词度句。”

姜云忙退一步道:“下官们不敢。只是庞幕所守之三万石粮草遭火吞焚,而西面奉清路所计之粮甲尚未运来,我青州一带官仓眼下亦凑不出这么多粮草,倘从别处另筹,恐不能及时押抵北面军前。”

沈知书冷着脸,“眼下才知此间利害?”见姜云低头,他才又道:“狄念宣抚司的札子前日才至,你们亦都阅过。岷山一战折兵甚多,狄念调庆州、汾州二营兵马至岷山,欲于十二日后拔营向北——到时候我军倘无粮草,谁来领这个罪责?”

姜云尴尬至极,只能默不出声,由他讽责。

曹字雄此时才终于开口,对沈知书道:“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可见是有什么办法了。”

沈知书沉眉片刻,方道:“算不得什么办法,眼下还不知能不能筹得来。你且先派人去远近诸州的官仓筹粮,莫论能不能凑足三万石,只管先往北面运去。”

曹字雄点头,深叹一口气,“青州大营之前北援岷山,损兵之数未补,此事还需大人再报与宣抚司一知。”

沈知书站起身来,眉头紧皱,“建康路流寇阻道,临淮路那边的禁军难以大调,倘是宣抚司别有它法,此番也不会连庆州的兵马都调往北面;你且去与宋之瑞说,让他再等些日子,待西面几路的兵马奉朝廷之命调来北境之后,我必即刻给他大营补兵添马。”

见曹字雄点头,他便又横眉一扫堂中站着的数人,再无多言,披过外袍走了出去。

·

严馥之回府之时,沈知书已在严府前院小厅中等了她大半日。

天已近暮,院前紫茉莉夜来泛香,淡淡清甜之味直熏入心,令人刹然间有些许恍惚。

婢女入内朝沈知书禀了一禀,又将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换了一盅,方退了出去。

过了一阵儿,沈知书听得屋外又有脚步声响起,一步步轻慢拖萎,便立即站起身来,转身对向门口。

一袭红裙如花儿一般地漫进厅来。

映目便是一双明眸,配上两朵晃得人眼花的珠玉耳坠儿,直叫这厅中都因她而明亮了三分。

“府上人找来时我正与人约了在听戏,一时不好走开。”严馥之走两步到他身旁,伸手一揭案上茶盖,端起来饮了一口,“沈大人下回要来可得提前告知我一声,免得又像这次一样苦等半天。”

沈知书脸色一沉。

北面战火纷飞,但青州城中的大户人家们仍以为这战事与己无关,纸醉金迷的日子也依旧在过,似是什么事儿也耽误不了他们享乐。

她捧着茶盅站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他,“今日太阳可是从西边出来的?你竟会来找我。”

沈知书僵了僵,直截了当道:“我有事求你。”

“想来也应是如此。”她一撩裙,直坐了下去,神色有些意兴阑姗。

自打他去年奉诏回京述职、又以转运使一职重回潮安,他二人已有近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

她自然是不会去找他的,而他也未主动登门造第来访过。

今日他说来求她,她竟也不觉惊讶,倒令他有些怔迟起来。

厅中静了许久,严馥之才又淡淡开口:“我何德何能,有什么事儿能帮上沈大人?”

这一声沈大人登时让他回了神。

沈知书轻轻皱眉,仍是直接道:“找你借粮。”

她面无惊色,语气平静道:“要多少?”

他怔了下,没料到她连为什么都不问,口中迟疑道:“三万石。”

“好。”她唇间轻吐此字,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好像他问她借的只不过是她头上的一支钿钗。

沈知书一时间僵愣不能言。

三万石并非小数,纵是她严家财大气粗,也不可能轻松拿得出这么多粮食来与他。

半晌,他终于走近她一步,眉皱愈紧,“你如何筹得来这么多粮?”

严馥之抬眸轻瞥他,“你只问我借粮,又何须管我如何筹这粮?到时我给你三万石便是。”

沈知书自是知道她的性子,却还是忍不住道:“你连个为什么都不问?”

她轻轻哼了一声,“你白日里在官衙大立杀威,沈大人的狠绝之名不过半日就传遍了这青州城,我何须再问为什么?无非是庞幕那个蠢人让朝廷才拨的粮草被火给烧了,才让你连身段都不顾了,跑来求我。”

他眼望着她一启一合的红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听着她那无所顾忌的言语,他脸色不由霁明些许,胸中因此事而起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骂朝廷命官庞幕是蠢人,恐怕也只有她说得出这种话。

他低声道:“着人拿纸墨进来,我给你立借据。”

她听了,静坐片刻,然后蓦然起身,转头道:“不必了,想来你也不至于会赖我钱粮。”

他看不见她脸上神色,便又敛眉道:“倘是此事成,我必拜表朝中,为你严家向皇上请功。”

她顿时侧过脸盯紧他,口中嗤了一声,极为不屑道:“我是图那捞什子功名?”说罢,便想也不想地转身往外走去。

沈知书望着她那火红的背影,心底突然一陷,当下大步上前,在她出门前一把捞过她的腰,搂她入怀。

严馥之一顿猛挣,却敌不过他的力道,当下便扬手去掴他。

他不躲,却是紧紧压住她,突然道:“你既是不愿同我在一起,又何必对我这么好。”

她气得浑身打颤,狠狠啐他道:“你给我滾!”

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叫她没法儿再骂,目光紧探进她眼底,冷声道:“我知你心中在担怕些什么,说到底,无非就是不信我三个字。”

她更是气极,浑身拼力挣扎,终叫他放开了手。

他撩袍转身,依旧是冷声道:“你且放心。我沈知书亦不是那种不要脸面的人,倘是你打定主意不肯许我一生一世,我往后也再不提这话。”

见他朝外走去,她才似瘫了一样地浑身一软,退跌进椅子里。

好一个王八蛋!

她在心中狠狠啐骂着,犹觉得不解气,又伸手拿过案上茶盅,连盖带碗地朝他背后用力扔砸了过去。

他不过刚走到厅门边上,听得身后门柱边忽起一身清裂巨响,皱眉转头之时就被那飞起的碎瓷利片划破了脸。

一见血,她就顿时灭了气。

他显然是没料到这一切,半晌才慢慢伸手,摸了把脸上的血口,然后又眯起眼望向她。

她一时有些发怔,又立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沈知书的这张脸令多少女子为之着迷,今次却遭她这般破了相,而她竟是殴伤朝廷命官,倘是他果真动怒,又将拿她怎样?

谁知他望了她片刻,便撩袍蹲了下去,将方才撞碎在门柱上的茶碗瓷片一一拾了起来,叠搁在一边,然后扬眉道:“可解气了?”

他脸上的伤口犹在渗血,她看着顿觉心底一搐,咬牙起身走了过去,抽出帕子来按上他脸侧,可又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擦拭着那周围的血迹。

他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低眼盯着她。

她被他盯得手抖,终了一把将帕子丢进他怀里,转身就要回去。

可身子又被他从腰间一把搂了过去。

这回她没挣扎,他的力道也轻,二人就这么相拥站着,半晌都没作声。

良久,他才轻微一叹,“你怕自己挡了我的仕途,又怕我毁了你的自在,但我岂会不知你的心意,你又岂能不知我的心意?

她依旧不出声,紧抿着唇,撇眼看向一旁。

沈知书抬手扳过她的下巴,认真道:“我岂会怕被旁人参劾?倘是有你一句真心话,纵是被人道潮安漕司与重商有私,我亦不惧。”

她突然作色,咬牙道:“你少在我跟前扯皮,这些句酸话且留着去和旁的姑娘说罢。你沈家和皇上是什么关系,再怎样也不会拿你论罪,而我严家有如今这基业又是何等不易,我断不会因你几句虚言就真信了你。”

他疾声道:“那便嫁与我。”

严馥之浑身一僵,眉眼间忽而起雾,却是冷笑道:“倒也行。待你何时不任这转运使了,你我才好说几句真心话。若想叫我眼下就为了你而抛家舍业的,那你是在做春秋大梦。”

沈知书慢慢松开她,“就知你会说这话。”他转身,略微烦躁起来,“倘是我说,皇上已知你我二人之事,你又将如何?”

她仍旧冷笑:“你沈知书多年来风流轶事何曾少过?皇上就算知道,也不过当我是你流连花丛的一笔香账罢了。”

他盯着她,心口涌气。

严馥之又道:“你也毋须一口一句心意,我这次肯借你三万石粮食,不是不求所报的。”

沈知书脸色发黑,“你要什么?”

她轻巧开口:“潮安北路提点茶马司先前所议官盐私卖一事。”

他一听,便明白了,顿时皱眉:“此事我不能允你。”

严馥之斜睨他:“允私商参贩官盐一事儿分明是你主议的,何故不能允我?”她见他欲开口,便又打断道:“我不要你做什么犯制的事儿,只要你将茶马司所定份例的五成许给严家便行。”

“严馥之,”他面色略恼,“你还真是会抓机会敛财。”

她眼眸清亮,“所以还望沈大人莫要再自作多情地以为我肯借你粮食乃是因为私情。”

他思忖半晌,方道:“允你。但此事必得奏与皇上知晓。”

“随你。”她毫不在意,“与你向皇上替严家请功相比,不若请皇上予严家点正经好处。”

沈知书一时间竟险些辨不清,她这毫不将他放在心上的神色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立在那里僵了半天,才低声道:“好。”然后望她一眼,又陷眉道:“既如此,我便等着你严家的粮了。待西面奉清路所调粮甲运到之后,我必如数还你严家。”

严馥之挥袖一指厅门,“好走不送。”

他二话不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见他走得如此利落,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心中直冷笑。

什么狗屁心意,他倘是有半分心意,何至于回青州半年都不来找她一次?此次还不是因有事求她才来!

又暗下恨起自己来。

怎的如此没出息,纵是知道他是这脾性,也实不忍心驳他所求,甚至白日里在外面的时候就已在琢磨这粮草一事,便是他今夜未来求她,只怕她也将捡日使人去他使司衙门送粮罢!

门柱边上那叠瓷盅碎片棱角锋利,看得她眼角阵阵发酸。

屋外夜风卷尘而起,顺着他的瘦长身影一路嘶啸而去。

沈知书脊骨僵寒,走着走着,便冷了脸。

当初他回京述职前,她是多么决绝且不留情面,直称不肯随他回京,亦不肯因他而委屈了自己丝毫。

他非厚颜之人,纵是再回青州,又岂能像泼皮赖户一般地再去对她纠缠不休?

她的家世地位与他不衬,他自是知道。

而他今夜来她府上,又岂会就只是为了要借这粮食。

想青州一带重商大贾非她严家一个,他还不能问旁人去借粮了?

无非是想拿这借粮之机,替她严家向皇上请功,倘是皇上有心,说不定严家还能得个封赠赏秩。

但她又哪里在乎?

罢罢,无论他心意如何,她横竖都不会受。

他往后何苦还要再讨这没趣儿?

·

岷山脚下的夜风更是凛冽。

新筑大营之外火把簇亮,一纵亮甲骏马口中衔枚,顺道缓缓行入大营南门。其后人马之阵层起如潮,一片片甲胄冷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寒戾。

有小校在营道上飞速奔跑,待至中军之前才停下,喘着气在行辕外高声道:“报——!”

帐帘被人从里面掀起来,宋之瑞走了出来。

小校立即呈上军牌,飞快道:“报,北三路宣抚使、左监门卫将军狄念之部已抵大营之南!”

宋之瑞脸色大晴,“狄将军何在?”

小校道:“正在营外监麾下兵马入营。”

宋之瑞挥手遣退小校,自己反身去牵马,然后一跃而上,朝大营南门驰去。才至城营南墙,就见远处黑马银甲之人立于道旁,一杆长枪横在臂中。

他微微笑起来,缓缓催马过去相迎,尚隔着数丈的距离便高声叫:“狄将军!”

狄念闻声转头,在夜色中辨了片刻才认出是宋之瑞,当下也含笑道:“宋将军。”随即策马过去,又道:“本计于明晨到的,谁料路上赶得快了些,竟在夜里就到了,有劳宋将军部下迎我人马入营。”

早先随孟廷辉来潮安平乱那次,他与宋之瑞就已相识,更知道这个出身青州大营的中年男子实是军中良将,而二人那次在柳旗城外大剿乱军配合得又是极好,所以今次得知曹字雄自青州派宋之瑞领军北上援岷后,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将宋之瑞暂留麾下,以助大军北上诸事。

宋之瑞遣人去接手监军入营一事,又对狄念笑道:“狄将军此言非折煞末将不可。前日罗必韬将军领着庆州二万人马才抵大营,末将是真没想到狄将军之部竟能这么快就从汾州赶赴此处。”

狄念驭马入营,眉眼暗了些,口中道:“皇上君令在前,军中谁敢拖步不进?大战所耗甚巨,拖一日便是给万民添一日难,我等自当是能快便快些。”

宋之瑞一路将狄念迎入中军行辕内,又命人去请罗必韬来,这才又道:“本以为狄将军坐镇汾州,建康路流寇未平,应当会派麾下他将来岷山,没想到将军竟是亲自领兵前来。”

狄念简短道:“北事为大。”

皇上的旨意他看得明白。只有北境无忧,国中诸路才能无虞。与建康路的中宛遗寇相比,这次来势汹汹的北戬大军才更需为患。

宋之瑞之前虽率军勉力却北戬大军于岷山以北,可这远远不足以达到皇上所期,枢府札子中写得清清楚楚,要他将北戬数万大军尽数逼回金峡关之内,如此才算无过。

此令虽严,但他却能理解朝廷的意图。

等罗必韬来时,狄念负手问宋之瑞道:“之前南下奇袭岷山大营的北戬大军有多少人马?”

宋之瑞道:“约莫有三万余人。”

狄念思虑了下,“眼下残部还余多少?”

宋之瑞皱眉:“一万八千人,退屯于岷山北面。”

狄念冷笑道:“如此看来,之前兵部北面房竟然被这些北戬蛮子给糊弄住了,北戬在境上的裁军之举定是虚张声势。”

宋之瑞叹了一声,道:“倘是之前董大人未调岷山大营二马人马向西,末将麾下此次也不会损兵若此。”

“你且放心,”狄念紧眉道:“此番我大平必将从北戬手里讨回这公道!”

说话间,罗必韬已撩帐从外面进来,当下向狄念与宋之瑞行过礼,道:“不知狄将军今夜就到,末将倒睡得早了。”

“无碍。”狄念听说过这个庆州骁将的粗爽性子,当下笑道:“按理说,二位将军皆比狄某年长,在禁军中的年份也比狄某长许多。狄某今日忝为北三路宣抚使,实赖今上殊信,然一旦拔军北上,倘有寸功,某必不敢占二位将军之劳,势必将与二位将军同功同过,如此方不枉你我同袍一场。”

这番话说得二人动容,宋之瑞更是道:“末将之前与狄将军共平柳旗哗变之乱,已知将军为人,此番能与将军比肩抗敌,当是人生一大幸事。狄将军出身三衙,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中人皆仰将军之名,今日能得将军经略北事,我等亦必唯将军马首是瞻。”

狄念自然知道,此番出镇北面能得边路禁军所敬并非仅因他是皇上亲封的宣抚使,更因他是已殁武国公的继嗣,才使得这些比他资历深的禁军将军们甘愿听他差遣。

既如此,他又如何能负这皇恩、负这狄姓、负这数万万大平禁军!

宋之瑞转身走去帐中悬挂着的巨大兵防图前,道:“依末将之见,最好待粮甲备齐,便发三万人马向北出岷山,速围北戬大军屯营。”

罗必韬想了想,挑眉道:“宋将军的意思是?”

宋之瑞看二人一眼,“他北戬倘要这一万八千人马,必得从别处分兵来救,而最近便是亭州一处。倘是北戬抽调围攻亭州的兵马向东,则亭州之围可解,而我军守部可趁势北上入其边境;倘是北戬不动亭州人马,则我便攻他这一万八千人马。北戬之前与宋将军之部一役已输近半,此番见我三万大军齐发,必不敢留此为战,倘是他逃往金峡关,则我便分军往西,与亭州守部共剿北戬西面大军。”

狄念凝神细想,道:“这声东击西之计是北戬惯用的伎俩,此番恐怕不会上这当。屯于岷山北面的北戬大军不过一万八千人,可却迟迟不退,想必是在等后面的援军,倘是我军围攻不利,待其援军一到,势必会成胶着之势,到时胜负亦难断矣。”

罗必韬点头,“狄将军所言甚是,将军有何高见?”

狄念走近宋之瑞,抬手按上地图上的亭州,道:“若依我见,则直接发一万人马往亭州。北戬西面大军围攻亭州,本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亭州在其并无可取之利,倘见我又从岷山调兵去亭州,则或会退守关内,或会向东与岷山北面屯营合军一处。到时我大军兵分两处,岷山大营守而不动,调去亭州的一万人马则转向往北,”他手指挪上去,轻轻一敲,“去断它北戬粮道。”

“甚妙!”罗必韬口中大赞,“倘是岷山北面的粮道一断,何愁他北戬屯于岷山之北的大军不为我所剿?”

狄念低声又道:“倘是围攻亭州的北戬大军不为所动,我便让临淮路那边发兵直犯其边境梓州,扰它个不宁,同时待我西面诸路禁军调兵,一旦大军抵赴,则举倾境之兵力直压北戬大军,逼其回关。”

宋之瑞也微笑着点头,“将军确是比末将想得周道。”他停了停,目光瞥至建康路一带,神色又有些凝重,道:“偏偏建康路在此时起了寇祸,倘是建康路用来剿寇的那数万禁军能为我所调,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狄念亦皱起了眉,“朝廷已出檄文招讨贼寇,天下人必会得而诛之。我自汾州来此之前,已命郭铭再发兵马南下扫寇,三日付我一报。然彼流寇与北戬虎狼之军相比亦不足为患,待北事平,其寇祸亦将自亡矣。”

·

京中夜里亦不平静。

女子进士科礼部试白日里放榜,满城皆是喜庆之气,这最后一次女子进士科的殿试自然也是格外受人瞩目,一时间京中百姓们竟都忘了那千里之外的北境烽火。

礼部诸事毕,已过亥时。

沈知礼正在案前收拾书匣,弯腰时,衣间忽然掉出一样东西来。

她拾起来,见是狄念在大婚之夜时送她的那一片薄薄的小桃木,心口不由一紧。

已有近二十日未曾听见北面有何消息传来。

亦不见有家信随驿马驰回京来。

桃木片上的细红绳儿已被磨断了,她握在掌中仔细打量,才觉出这木片之前在他手中不知藏了多久。

案上烛光晃了一晃,细烟轻渺。

恍恍忆起,那一年初见他时亦是这样的一个春夜。

哥哥同太子去西都遂阳办差,回来时身边竟又多了一个少年。

他一见她,就挪不开眼,直待被她瞪了几眼后,才尴尬地搓了搓手。

往后这日子里就总也少不了这一人。

入殿前侍卫班,入禁军,入三衙马军中最为翘楚的神卫军。

连母亲都说,狄念这孩子天生就是从军的料。

夏天时他与哥哥去骑射,她盯着他手中那把鎏金长弓发痴,他便大汗淋漓地跑来,傻傻地冲她说,知礼,这弓是我娘给我的……我、我以后一定送你一把比这更好的弓。

在军中时而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会跑来拿给她瞧,知礼,你看这个好不好?我送给你好不好?

有一次禁军骑演时,旁人不小心伤了他;他右胸前血渍渗甲,她瞧见了,却没心没肺地笑他道,谁叫你武艺不精?他竟也跟着笑,浓眉在阳光下扬得很高,知礼,你笑起来真好看,我真爱看你笑。

知礼、知礼、知礼……

知礼,我是多么的爱你。

知礼,你信我,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这些回忆突然就这样从脑海深处层涌而出,不带丝毫预示地来叩她的心房。

她蓦地落下泪来。

继而哭得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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