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六 有尹其人

悠悠转醒时,天色已暗,内殿中鸦青床幔如瀑而落,将外殿中的稀星烛光尽数隔开。

她在蒙胧夜色中伸手一摸,身旁没人。

透过层层帷幔,依稀能辨出外殿金案前的那一个人影,俯案执笔之姿清萧落寞,宫烛渺光将他的脸照得明暗相错,看不清。

她从床上起身,随手扯了件衣服裹住光溜溜的身子,赤足下地,轻手轻脚地朝他走去。

外殿门沿紧合,入内殿的一路上俱是她的零碎衣饰,在这夜里暖烛光线下愈显暧昧,叫她看了也觉面潮。

从门口到御案,从外殿到内殿,贴着冷硬墙壁,偎入暖软床褥,站着的,坐着的,躺着跪着歪着身子的……那一幅幅清晰而又淫靡的画面自她脑中闪过,令她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她不记得他们做了几回,又做了多久,只记得他那一滴滴汗水混着悍力将她这具枯渴了几个月的身子遍处浇润。她嘶声力竭的吟叫声比那最强的催情花香还要来得蛊惑迷人,令他一次更比一次凶猛无阻,直叫她疲极松软,枕着他粗沉的呼吸声渐渐入睡。

只消一回忆,她的耳根就开始隐隐发烫。犹记得自己是怎样用腿缠住他不叫他离去,意乱情迷间唇间吐出的那些字字句句堪称淫词荡语,真叫她羞不敢想。

他是这天下万民的皇上,也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他的铁腕聪睿满足了她对于一个明君的所有期冀,他的一腔柔情满足了她倾恋十年的一颗真心,他蛮狠的温存是那么侵掠却又如此体贴,足以满足她这一具充满了渴求之念的柔软身躯。

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是如此完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令她憎恶之处,叫她如何能撇他不爱?

他撑臂在案,凝神在看手中的奏折,笔尖朱墨渐干,连她走近都未发觉。

她蹑步绕到他身后,伸手轻轻覆住他的双眼,忍着笑,小声道:“整整一日,不是在校场驰骋,便是在殿中挺动,陛下竟不觉得累?还有心思批复奏章?”

话音未落,他便反身探臂,将她一把拽上膝头,低头去咬她的耳珠儿,哑声道:“我看是你不觉累。以下犯上,你该当何罪?”

她身上衣不蔽体,挣扎了几下没脱开他的钳控,反倒使衣衫散落开来,便只得光溜溜地任他抱在怀里,眨着眼笑吟吟地凑过去,又耍起“无赖”来,数着手指冲他道:“半月后进士科礼部试,臣与徐相同知贡举,必要锁院逾旬,没法儿见到陛下,且礼部试张榜后还有殿试……等进士科、琼林宴、骑射大典等事全忙完,又得数月,臣何来机会再如今日这般与陛下独处一殿?”

他知她平日在旁人面前一向恪己守礼,便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少见她这等腻人的模样,当下不觉有些好笑,却仍旧面无表情地道:“孟廷辉,你如今倒知道要恃宠而骄了?”

她默默垂眼,拉过他的大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字,口中道:“臣不是恃宠而‘骄’,臣乃是恃宠而‘娇’……”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一把攥住她细嫩的手指,点头道:“你不枉是翰林出身,如今身在两制大臣之位,这咬文嚼字的毛病仍是没变。但,此‘娇’甚合吾意,往后便准你恃宠而‘娇’。”

她的脸蛋红润,眼睛水亮,直盯着他抿唇笑。

他抽手顺了顺她乱落披肩的长发,手指轻划她的脸颊,复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与当年那个破庙中的孩童已是天差地别,便与两年前初入朝时的模样亦是相差甚大。他眼见着她渐渐蜕变,从一个不谙朝事的少女变成现如今这个令两党老臣都颇为忌惮的女官,其间酸苦他自明了,幸好她的这颗心是始终如一的坚定强韧、不可动摇。而她亦是一日日目睹着他越来越成熟,天下女子中,除却她,他也实难能令人窥觑心底深境。

他这样抱着她,难敌她这娇柔身躯对他的诱惑,心下又有些蠢蠢欲动,眸底溅火,慢慢地俯身去亲她的胸蕊。

她身子一抖,觉出他的意图,便咬着唇将他的手往身下拉去,口中细声道:“陛下且摸,都肿了……”

他一下子抬头,脸色微变,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先前数场欢爱两人俱是万分投入,身心俱畅之时他也未察觉她有何不豫,眼下见她竟是被他弄成这样,当下有些恼火,又道:“传人宣御医来给你瞧瞧。”

她吓了一跳,忙道:“陛下疯了不成!”这事儿岂能让御医知晓?她轻浅一叹,又小声道:“臣无大碍,过几日便没事儿了,只是眼下、眼下没法儿再承陛下盛情……”

他用衣物重新将她裹住,脑中忆起先前她那主动、渴求、急迫和激动的样子,便又轻轻笑道:“既是知道自己这么受不住,往后便休要再来缠我不放。”

她的脸有些红,小声嘀咕道:“陛下不叫臣缠陛下,莫不是要叫臣去缠旁人?”

他不受她撩动,目光重又探向案上奏章,面不变色道:“你若一日变心,我绝不阻碍你身。”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一哽,可转思又想到旁人所言帝王薄情,他既能对她这般说,那将来他若变心……这般一想,她不禁有些低落,轻声道:“倘是这次进士科中有女子貌美才绝,又有为官之能,陛下是否亦将宠之信之?”

他目光未移,脸色未变,“这天下,就只有一个孟廷辉。”

她怔了一怔。

鼻尖忽而有些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是了,哪怕他将来要立后侧妃、坐拥后宫三千人,这天下也只有她一个孟廷辉。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又还想要求什么呢?

他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久久不动不言,一低眼,看见她这模样,不由微微弯唇,叹道:“早就说过,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多了。殊不见朝中新俊中有多少仰慕你孟大人的?便是此次进士科礼部试,亦有不少才学之辈意欲一睹朝中孟大人风采如何——我尚未疑心你会受那些年轻俊材们的吸引,你倒给自己找不痛快作甚?”

她被他这一番话惹得轻笑出声,暗啐自己心中过贪,能得他如此相待已是足够,便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喃喃道:“溥天之下,还有谁人能有陛下之英俊挺拔之貌、睿智刚明之度、铁血刚戾之风?臣一生一世之念,唯陛下一人耳。”

他一手搂她,一手拾笔落字,口中笑道:“听你这话,旁人说你是谀上佞臣亦不为过。我岂有你说的那么好?”

有。

她打量着他的俊逸侧脸,安安静静地看他批复那一本本的奏章,心中默默道。

夜色如沉墨缓流,湮没一室光影,只留二人浓情浅涌,漫案遍地,倘佯不止。

·

翌日出西华宫后,她本是不以为意,谁知没过几日,他那一番话竟是一语成谶。

进士科礼部试前,孟府接连受到赴京的举子们送来的拜贴。

孟廷辉本以为来孟府拜贴的人该是那些女举子,谁曾想这当中一大半竟都是诸路州试中的翘楚之辈,更是不乏年轻俊材。

虽说她当年也于礼部试前投过巧,可毕竟没有径直去主、副考府上投帖问路;如今她即为权知贡举,自然不能收受这些拜贴,因而便严令府上下人拒帖于外。

可没过两日,曹京竟然亲自登府谒她,只为举荐一个名为尹清的举子。听曹京所言,这尹清亦是出自潮安北路,近两年来文章盛名遍享潮安一路,此次赴京后曾去拜谒过曹京,言间有意亲附孟党一流。

孟廷辉明白曹京的意思。

天下士子自然是亲附孟党的越多越好,而这尹清又极可能将来举进士入朝为官,想必曹京心中亦是想要早早拉拢似尹清这样的举子,好在此次进士科中揽个先机。

她深知这次进士科意味着什么,当下没应也没拒,只收了那帖子,应付了曹京两句,隔日便将此人忘在了脑后。

新帝登基后的首次进士科,着实令京城热闹了一把。又因这次进士科礼部试是由西党老相徐亭与锋芒初露的孟廷辉同知贡举,天下士林一时间格外侧目,朝堂内外人人都在观望这一科礼部试在这二人手中会呈什么样的结果。

外人都道这将是一场老臣与新党间的明争暗斗,徐亭与孟廷辉势必都会在礼部试时为自己一派揽慕人才,锁院后二人间的矛盾更将是一触即发。

谁曾想,礼部试三日毕,锁院判卷整一旬,礼部贡院中竟是没有一丝徐、孟二人不穆之闻传出,这倒让京中一干伸着脖子看好戏的人失望透顶。

就连孟廷辉在锁院之前,也没想到徐亭会这般配合、判卷诸事一切依例而为,从始至终都没对她有何不满过。可她人在贡院时转念一想,又马上明白了其中缘由——

徐亭心中不是不想趁此机会为老臣们揽材,只是他看得格外明白,那就是孟廷辉被皇上除掌吏部铨课一事不可能会变,倘是他特意点取某几个与试者为贡生,孟廷辉又岂会不知那几人必是亲附老臣之流?便是这些人将来举进士入朝,又安能顺利经孟廷辉之下的铨课磨勘升做朝官?因此,徐亭宁可表面不动声色地“让”过礼部试这一场,待将来再暗下拉拢他看中的那些人罢了。

孟廷辉这边看得懂徐亭的心思,却也知徐亭亦必明白她同样不可能为自己谋私。她虽是与徐亭同知贡举,可毕竟徐亭为主她为副,在徐亭一切按例所行之时,倘是她有何出格之举,势必会遭徐亭及一干礼部属吏们的质疑,到时又将会引来一波老臣们的怒骂声讨也不一定。她眼下虽然圣眷正隆,可越是这样的时候便越不能授人以把柄,更何况此次进士科十分重要,她就算不在乎朝中名声,也不愿让天下的士子们将她看作是连圣人之学都不放在眼中的权臣。

因而礼部试前后,她与徐亭的所作所为皆是尊依朝例,而拟定贡生名次一事亦是根据誊卷判卷的诸多属吏、翰林学士们共同商讨后所定。

孟廷辉与徐亭这次同知贡举竟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顺遂,待到即将张榜时才有人慢慢反应过来其中曲折,当下纷纷暗道皇上此次好手段,以徐、孟两个看似不和的人同知贡举,反倒使得这次格外受人瞩目的进士科礼部试得以公正结束,于是对皇上又更加敬服起来,士林亦传国有明君、民不须忧。

然而礼部试张榜前一夜,孟廷辉在贡院中看见礼部试官员誊榜时高悬榜首的那个名字时,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尹清。

她这才想起那封被自己搁在府里、多日未看的拜贴,乃至此时看见这名字,竟是觉得有些吃惊。

想必尹清此人身负真才实学,不然徐亭不会允其被点为礼部试会元;而徐亭既然允认此人才学,将来也一定会想要将其拉拢到老臣们那一边。如此一想,她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倘是此人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她倒该早些下手相揽,免得到时被那些老臣们捷足先登了。

她当下便重新找了尹清的策论卷子出来看,一阅果真好文,回府当夜又翻出了那封蒙尘拜贴,见其上诗文书翰竟是不输朝士一分,不禁又是抚掌惊叹。怪不得礼部试前曹京肯亲自上孟府来为其投帖,这等人材,任是谁见了也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她虽心起揽材之意,可满念间想的都是要将此人举荐与皇上为知,便连殿试诸例在前她都顾不得了。

·

翌日礼部贡院外张榜,与试的千余名举子、京中爱看热闹的百姓们、不须上朝的京官们、还有那些心怀旁鹜的女官们都纷纷来看榜,御街以南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如潮,都数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孟廷辉因是第一次知贡举,便想要当场一睹此次进士科盛况,于是就起了个大早,独自出府去了贡院外,混在人群中等着看榜。

她没穿女官官服,发髻也只挽了个最普通的,身周人声嘈杂不休,乱哄哄之间没人能认得出她便是被京中众人在口中议论来去的那个“孟大人”。于是她便装作是来赴试的女举子,左瞧瞧右看看,倒也乐得自在。在等着放榜时,她偶然听见有许多外路来的士子们私下议论皇上德政,心中不禁更加高兴,嘴角也一直噙着浅笑。

礼部官员们出来贴榜时举众沸腾,榜上那密密麻麻百余个墨书名字比足量真金还要引人注目。吵闹之声渐渐地安静下来,人人都等着前面站着的人把榜上的名字念出来。

礼部试所判贡生共一百六十八名,其中女贡生凡二十三名。这数字已是大大超乎人们早先的估量,一时间来看榜的人都是惊诧不已,纷纷感叹。

孟廷辉听到大家的咋舌声,只淡淡一笑,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欲返身回府去。

人潮熙熙攘攘,转身之时恰巧有人在前碍了她的路。她抬头,见是一素袍男子,便轻声道:“劳烦一让。”

男子闻声侧让,嘴角冲她扬了下,没有说话。

她走过去时随意向他一望,见这男子虽身着粗衣布袍,然而眉目清秀,面庞俊逸,身骨挺拔,竟是气宇轩昂之态。

而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倒令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垂眼快步走开,却听后面有人高声唤道:“尹兄!尹兄高居榜首,该请我等去喝酒才是!”

她足下立停,猛然转身,朝后望回去。

恰又对上那男子不曾移开的目光,俊脸依然扬笑,见她回首望过来,便对她浅浅一揖。

她蹙眉,见那男子被身后数人连笑带拉地拽走了,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尹兄,尹兄……尹清是他?

不禁微微哑然。

以他之才,殿试之后必会一举登第。而他将来一旦入朝为官,这等才学配上这等俊貌,不知会在朝中女官们中间掀起怎样的一番波澜。

想着,她又觉得有些有趣。

沈知书离京外放已近两年,京中朝堂鲜有能逾其当初风采者,如今这一个尹清,比起沈知书来倒也不差。且他并无沈知书那样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世,想必会令朝中女官们趋之若鹜。

街边桃树碎花摇落,洒了她一身淡香,她走着走着,不禁抬眼望一眼这碧天灿阳,嘴唇不禁又抿起了笑。

眼见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进士科便有这等才俊之辈涌出,这一幅太平盛景令人安隅,她比谁都要开心。

·

殿试之前,她依谕旨而将礼部试的策论卷子誊抄整理好,呈至御前请皇上过目。

虽知不可过分逾矩,可她还是忍不住将之前曹京给她的那封拜贴一并带到了睿思殿,与尹清等人的策论一同呈了上去。

“陛下,”她在案下不退,只等着他翻阅那些策论,小心翼翼地措词道:“臣之前偶得尹清所做诗文,比他这篇策论更显才华,陛下可愿一阅?”

这段日子来尹清在京中已是声名雀起,以潮安北路才子、京中礼部试会元而闻名于士林,有传言道朝中已有臣工欲觅其为婿,眼下殿试虽还未开,却足可见朝臣们对此人企望之高。

英寡听见她的话,一把扔了手中的纸,靠上椅背,垂眼盯住她,“你可曾见过尹清其人?”

她老实地点头,“曾见过一面。”

他静待半晌,突然道:“前几日听人说起,此人甚俊。”

她想了想,点头道:“臣以为纵是拿沈知书沈大人相比,尹清亦不逊分毫。”

他慢腾腾地从案上抽过那封帖子,伸指拨开,轻扫一眼,然后又望向她:“便值得你不顾殿试诸例,眼下就来向我举荐此人?”

她听出他话中不悦,不由微窘,抬眼看他,解释道:“臣怕陛下错失良材,倘是尹清于殿试上发挥不利,名出三甲之外,岂非一大憾事?”

他面无表情,缓声道:“倘是此人于殿试上做不得好文章,便是诗文书翰堪比朝士,我也不会因你之言而特开恩例。”

她知道自己此番惹他不高兴了,便默声垂首,不再言语。

殿上还有宫人未退,他却展臂撑案,冲她道:“过来。”待她上前,他便凉声道:“比起沈知书亦不逊分毫,倒是怎么个俊法?”

她瞅着他脸色不豫,再听他这语气,心下顿时转过弯来,脸一下子就红了,嗫喏道:“臣……臣既不觉得沈知书沈大人俊,也不觉得尹清此人俊。”

“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他的声音依旧凉漠,可眉间却微微舒缓开来,“殿试之前,不准你再私会与试贡生。”

她急道:“臣并非是私会……”见解释不通,她便索性撇嘴道:“陛下身在天子之位,怎么还因区区一贡生吃起味儿来了?”

他被她说中,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你放肆!”

她亦不给好脸色,冷声道:“臣就是放肆了,陛下尽管责罚臣。”

这是她头一回与他逆颜相对,他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生气,仿佛是头一次发现了她的另一面似的,他的脸色忽而变缓,半晌低声道:“是,我是吃味儿了,如何?”

她听见他这声音这语调,顿时气消,一时间只觉自己逾矩不臣,而他则是迂尊容忍迁就,一向灵牙利齿的人此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良久才轻声慢道:“臣既非绝色,又无显赫家世,朝中年轻才俊们怎会看上臣?陛下实是多虑了。”

况且在这半朝清议之下,她的清誉声名早已不保。那些年轻的朝臣们虽于政事上颇愿亲附于她,可于男女之事上又岂会愿意娶她这样的女子?

她想着,不觉有些奇怪。他心思巧睿,不可能看不明白这些事情,而她先前又与那么多的男子朝臣们打过交道——无论是早先在孟府保护她多时的黄波,还是与她一道同上潮安平乱的狄念,抑或是满朝文武中最与她亲近的曹京——她还从未见他因她与别的男臣交情过密而不豫过。

更何况,这天下万人中属他最懂她,他又岂会因一个她只谋过一面的尹清而这般吃味儿?

她想不通,可又解释不了他今日的反应,便站在他跟前等他说话。

他听见她的话,没有马上开口,却慢慢敛了面上情绪,目光在她坦荡的脸上徘徊了几圈,闭了下眼。

她是非绝色,可她这一双无杂清湛的眼是多么惑人,她一身灵动,只要站在那里,好像连周遭空气也跟着活了起来;她是无显赫家世,可她却比满朝勋贵家中的女儿更为强毅,虽为女官,可谋思胆略又何曾输于男子。

她早已不似当初那么青涩,她不知自己如今有多迷人,她看不懂旁人看她时的复杂目光,她竟是一门心思地以为这天下除却他——就再也没人会对她起念。

良久,他才动了动,径直岔开话题道:“此次一甲第一名除大理评事,二、三名除翰林院编修,其余由吏部勘定后付中书审注,再除其官。”

她默应下来,见他案上犹有一厚摞没批完的奏章,便不忍多占他理政的时间,敛袖道:“陛下若无它事,臣便告退了。”

他本欲点头,可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叫住她道:“之前你欲迁调潮安北路帅司属吏一事,仍旧未决?”

她一听是这事儿,顿觉头疼,摇头皱眉道:“礼部试徐相与臣同知贡举,锁院方毕,此事还未来得及再议。”

话虽如此,可她却深切地明白,就算再议,以徐亭那顽固的性子,也必定是不会同意的。

倘是她此次直呈御上,得皇上亲笔批允,必将再次引起政事堂老臣们的不满:区区边路六品下官吏们的迁调,岂容她逾级拿皇上来压一干执政们?如此一来,她今后凡掌铨课须得中书审注之事,定然会更加受阻。

因而他就算主动开口相询,她也不肯求他帮忙。

老臣与新党间的矛盾非一事一时能解,朝中政争历来汹涌狰狞,便说是要你死我活亦不为过,她与那些老臣们又岂能和解?两派之间分歧深峭且尖锐,对立诸事照此久积不决下去,将来必有一边会耐不住而急起发难,可到时谁伤谁亡,却也难说。

只是不知,那先耐不住的一边会是谁。

·

殿试一路了无风波,然而一甲三人中却没有尹清的名字。

放榜那一日自然是满城风言不止,尹清之前那如日中天般的名声伴着众人对他的高厚企望,一落万丈。

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

这功名若落在旁人身上,那已是极能光宗耀祖的好彩头了;可落在尹清身上,却让人感到惋惜不已。京中更有人称尹清学非实才,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

这话传至孟廷辉耳中,只让她想要冷笑。

撇开诗文华才不论,尹清在礼部试上的策论卷子她是看过的,而殿试御题比起礼部试来根本算不上难,她不信尹清当廷做不出好文章来。

她甚而怀疑皇上是当真故意贬了尹清的功名,可这想法在她脑中没停几瞬,便被她自己打消了。皇上纵有心芥,却也绝不会舍材不取,她孟廷辉当年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如此一来,她更觉这尹清不似常人,竟会让她想不透。

殿试后,共取一甲三人,二甲二十八人,三甲四十六人,其中女进士共六人。

此次进士科虽没女子问鼎一甲之位,可孟廷辉却已是欣喜非常,从没想过这一科竟能取女子六人为进士,当下又重重地感激起皇上来。

果然是明她之心,予她所想,叫她深深深深地念他之好,心也为之折。

这七十七名新科进士去吏部候名之日,孟廷辉自然在场。她一身紫章官裙配金鱼袋格外耀眼,脑后流云髻一丝不苟,周围忙碌的都是些吏部考课院的官吏们,时而恭请她意,倒衬得她愈发得势,使得那些新科进士们忍不住地将她看来看去。

目光起先是偷偷摸摸的,见她并无不快,便渐渐胆大张望起来,簇簇好奇的目光似要将她心肺尽数看穿,一寸不留。

孟廷辉孟大人,入朝不到三年便在两制大臣之列,深得皇上宠信,手掌吏部铨课重务,北上潮安平禁军逆乱,在朝张改科举取士之制,眼下更是做了这天下士林望眼欲穿的新帝登基后首次进士科副考——纵是传言中说她希意谀上苛酷阴狠,又怎敌她这一身光芒来得诱人?

可那些目光中,却有一双始终是淡淡的,不急不躁的,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

孟廷辉一触及那目光,便知是谁,当下也未躲闪,直迎着看了回去。

尹清在人群中冲她扬了扬嘴角,依旧如那一日在礼部贡院外一般,浅浅一揖,好像在看见这一身官裙的她时也是毫不意外。

她心中对此人的疑虑更是深了,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初登进士第的年轻朝臣,可她又实说不出来那股怪异之感到底为何。

待诸事将毕,新科进士们依例由人领出大内,之后又逾小半日,吏部这边才正式敲定了二、三甲进士的官职,誊清了之后便往中书报呈而去。

夜将黑,孟廷辉人过御街之时,心中正在兀自盘算,不知这一次中书那边可会有人对吏部奏议的札子再次批驳。

那边却有男子叫她道:“孟大人。”

她扭头,见是尹清站在一株朱漆杈子下,拢着双袖,在等她。

……想来也该是如此。

她目睹朝事若干,自己当初亦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怎会不知这个男子定是对她有所求取,于是便道:“足下可有表字,方便我称呼?”

尹清淡淡一笑,朝她走近两步,“孟大人果然不同寻常女子,毫不拖泥带水。在下草字复光。”

孟廷辉垂睫一想,直接问他道:“以你之才,状元之位亦是唾手可取,怎会落至二甲之中?”

尹清嘴角淡笑未褪,“因为下官不愿出风头。初初入朝,锋芒毕露可不是什么好事,孟大人以为呢?”

她心底微震。

这的确是个聪明人,而这句话亦有所指,分明是称她当年入朝之时便是因锋芒过露而招致那么多麻烦的。

她一时告诫自己不得小觑这个才中进士的年轻人,手也忍不住地在袖中攥紧,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轻声道:“之前左谏议大夫曹大人来向我举荐过足下,不知足下眼下心意可曾变过?”

尹清听得明白,静望她片刻,方道:“若是有变,下官何必要在这里等着孟大人?”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恭敬地呈上来,口中道:“下官观朝中风云,想必孟大人眼下正需此物,便当作是下官聊表心诚之意。”

孟廷辉亦不推拒,伸手接过,就着街边昏光打开匣子,见里面是一叠信笺。她随手抽出一封来看,目光匆匆扫过,脸色登时就变了,抬头惊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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