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苍龙之痛

被火铳和弓弩偷袭的恼怒, 让漠狄的阵形变成血盆大口,骑兵挥着弯刀冲向了四千苍龙军。

步兵在骑兵面前极其脆弱, 苍龙军利用不了地形, 也没有其他兵种配合,他们唯一的依靠就是兄弟们的刀。

五形阵在仓促间摆开,前排的砍马腿, 中间的用长刀挑骑兵,后排的防御。

四千步兵在数万骑兵面前, 犹如螳臂当车。

五形阵转瞬就被铁蹄冲散,十二人的阵形无从维持, 训练有素的苍龙军没有混乱,化多为少,按兵器的长短,自主地结为两三人一队。

四千苍龙军眼中燃烧的是愤怒, 漠狄人偷出定侯山,踏上大靖的土地, 这是赤礻果礻果的侵犯, 苍龙军不允许。

既然已经回不去, 那就要在刀口上讨够本,这些战功将是他们英灵路上的勋章。

漠狄兵太多了,骑兵踏进步兵阵队, 步兵如果不能第一时间砍断马腿, 便要迎接马蹄和弯刀的双重威胁。

肖顺在五形阵中用的是长刀, 这是砍马腿的利器, 像他一样用长刀的兄弟, 已经自觉蹲在了第一排。

在骑兵冲过来时, 肖顺蹲身横刀, 马腿在急冲中撞进刀锋,浓腥的马血溅了他满脸。

他在滚爬出去,避开倒下的马身,骑兵翻身竖刀,刀刃朝着他的后颈。

雨水冲刷着肖顺脸上的血,他腾不出手去抹脸,回身用军刀架住了弯刀。

漠狄人高大威猛,肖顺力量抵不过对方,他被迫后退,两侧的骑兵坏笑着挥刀而过,要看这个瘦弱的大靖人被割掉脑袋。

就在肖顺被压得踉跄时,猫在他身后的同袍亮出军刀,一刀捅穿了骑兵的胸口。

骑兵的血溅在肖顺脸上,冰凉的雨水混着血水淌进他的军衣,桐油衣磨破了,军衣湿了大半。肖顺冷漠地推开压住自己的漠狄兵尸体,重新横刀。

漠狄兵的嘲笑声滞住,换成凶狠的盯视。

肖顺与同袍对视一眼,他们在仓促中配合,彼此不知对方姓名,甚至对对方的容貌也是陌生的。

踏雪军和汉家军混编一军,彼此生疏,大家才同袍不久,大多数人互不相识。

两军的战士们私底下难免会分你我,训练中总要较量一番,在这一战中,他们终于融合为一体。他们在配合中为彼此护卫,从心底认可了共同的名字——苍龙军-

骑兵朝后发出苍龙军有长刀的提示,漠狄兵的骑兵散开间距,苍龙军的步兵暴露在骑兵视野里。

每一位握长刀的步兵都没有露出胆怯,雨水洗去长刀上的马血,肖顺对准了第二匹飞奔来的战马。

他和同袍再一次成功,马匹嘶叫着倒地时,同袍划开了漠狄兵胸口。

然而这一次他们没有机会走回配合站位,更多涌来的骑兵已经俯身对他们亮出了弯刀。

肖顺的长刀来不及收回,去拔背上的军刀已来不及,同袍的军刀替他挡了致命一击,刚要对他笑,那张脸便飞走了。

只剩下一个碗口大的,红通通的刀口。

肖顺再一次被血溅了满脸,这一刻的他陷入寂静,他想抬手去拣同袍的脑袋,可是密布的弯刀已朝他砍来。

他俯身滚地,用长刀绊倒一名骑兵,在弯刀来取他首级时,他拔出军靴里的匕首,送进那名骑兵的心脏。

这一世刀刀赚够本了。

下一刻,刀光湮没了肖顺的视线,他偏头时天上层云略散,有一处已跃出金光。

天要转晴了。

肖顺躺在血水里,他的灵魂已抽离,但他的手执着地勾回那颗同袍的脑袋,力竭的尽头,他手指轻轻地把首级推在同袍的尸身旁。

放心了,兄弟们来认尸时,不会弄错了尸首,到了英灵路上,他也能认出这位同袍-

汉临漠组织了几轮步兵迎战,当漠狄的骑兵彻底湮没四千苍龙军时,最后的白刃战已经到来。

汉临漠纵马直冲,他是苍龙军的标志,成为漠狄人人争抢的目标。

汉临漠是唯一骑着战马的人,单骑突进漠狄队伍,他的刀法奇快无比,刀锋的力道精妙,能轻取敌首级,围来的漠狄骑兵尽被他撞翻掀倒。

汉临漠曾是大靖刀法最高的军人,新锻的“冷锋”今日见血,刀光所到之处,没有单兵能招架。

汉临漠的目标是漠狄的主帅——狄啸-

这场仗打到现在,狄啸已经十分烦躁,他原计划把苍龙主力瓮中捉鳖,硬生生被汉临漠的布局逼成了追打残部。

就算把这四千苍龙军屠尽,也不够抵他调动十万大军做圈套的成本。

狄啸盯着汉临漠的帅旗,这个彩头,他必须拿。

他神情阴翳地看着汉临漠一路冲杀而来。

副将说:“这位主将叫汉临漠,听说是西境最高将领,在大靖军职是属一属二的,据说刀法了得,从无败绩。要命军中高手围攻他吗?”

狄啸摇头,志在必得地说:“只可惜来的不是宋北溟,不过这个也够了。此人有些气魄,从头到尾都身先士卒,算是个英雄,这种人死在乱刀下可惜了,本王等着他过来给本王送脑袋。”-

汉临漠的右手开始发抖,“冷锋”哪怕是减了三成的重量,在持续用力下,还是太沉重了。

“冷锋”不能脱手,好在他一早就拿布条把“冷锋”的刀柄绑在了手上。

汉临漠的刀,普通士兵根本无法阻挡,他一骑势如破云,离狄啸越来越近,在看到对方轻蔑的笑时,他还之以冷漠的讥笑-

一个时辰前。

西三卫的营门大开。

盾阵摆在最前面,骑兵列阵而出,步兵紧随其后。

在前排的遮挡下,炮车悄无声息地推到阵前。

魏泰领兵在前,他耳畔一直回荡着严瑜的那句话“是时候亮出我们的忠心了”。

西三卫能在姜家控制西境的时期保存下来实力,是因为魏泰奉行能守不攻。以当时的军饷,死伤一个兵的银子,魏泰都负担不起。跟他讲什么条件都没用,他就只想节衣缩食地守着营门外那道定侯山的山口。

若以从前的风格,他今日不会开门出兵。

但是西境换天了。

苍龙军的军义是“不失寸土,不弃兄弟”,他不能看着几十里外的援军陷于危难。

围西三卫的漠狄兵万万没料到魏泰会主动出击,以他们多年对西三卫的了解,魏泰是不可能出兵的,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措手不及。

而当他们看到魏泰的骑兵分开,露出后面黑洞洞的炮口时,漠狄兵迎来了第二个措手不及。

神机炮打出的炮弹犹如怒吼的巨龙,漠狄兵被炸得头晕眼花,只能往外撤到神机炮的射程外。

漠狄留在此处领兵的只是个副将,他本以为此战不过是耗时间,陡迎突变,他在仓促间乱了阵脚,他被炸懵了,心中盘算着狄啸大约已经得手了,他在这缠斗不值,若损伤了兵马交代不了,当即想都没想,领兵就撤。

魏泰回身,朝营楼上的严瑜做了一个抱拳礼,严瑜轻轻对他摆手,启唇说了什么。

魏泰看懂了那唇语,严瑜说的是:“回救主力,凯旋归来。”-

宋北溟往东再跑了几里地,停在了前方的山路前。

再往前是一段山地,骑兵跑不开,而过了那段山地,离西二营就不远了,漠狄兵到此时此地都没出现,这说明西边没有埋伏。

那么危险必定在东边。

宋北溟勒马掉头。

宋北溟的五千骑兵撞碎雨帘,急速回撤。

他行事果断,在途中命人去西二卫调兵补充主营,又在路过主营时,带走了主营两万兵。

离汉临漠出兵已过去大半日,层云渐散,有夕晖透云而来。

狂风骤雨退去,天地间只剩安静的细雨。

海冬青和信鸽恢复了通信,宋北溟接到鸽部的消息,知道了仙女湖畔的战况。

宋北溟把军报捏在掌心,那四千苍龙军危急,汉临漠生死不知,他拧着眉叫人给总督府传信。

宋北溟不敢想,若是没能带回汉临漠,他的微雨会何等难过。

泥泞的路不好跑,急行军速度受限,宋北溟策马在前,连骑术最好的骑兵要跟上他,都很是吃力。

然而还是不够快,时间要来不及了。

人命就在须臾间-

汉临漠的铠甲上遍布血迹,既有敌军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的右手剧烈颤抖,战马也受了伤,他从马上翻滚而下,在起身的空隙,瞧了一眼后头倒下去的战士们。

四千苍龙军,所剩无几,他一个都带不回去了。

数道刀光朝他划来,汉临漠抬臂格挡,他已近力竭,每一招都变得吃力。

最要命的是右手已经麻木了,漠狄兵也瞧出他强弩之末,谁都想要他的脑袋。

汉临漠的表情始终冷漠,看起来没有极限。

漠狄兵被他逼得不敢冒失向前,他们说:“这是一只绝望的头狼。”

汉临漠吐出口里的血水,翻身落地,狠狠地拍了一把马臀,伤痕累累的战马受痛嘶鸣而去,汉临漠回话:“大靖没有绝望的将士。”

话落音时,他的“冷锋”换到了左手,出其不意地捅穿了一个想要争功的小将。

围攻的漠狄兵为试探他的体力已经付出惨重的代价,越是接近最终的猎杀,他们越是谨慎,谁都不想在离成功一步之遥时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漠狄兵一时不敢上前,就在此时,前方的人群分开,走出漠狄的主将。

汉临漠得了一息喘息,争分夺秒地调整状态。

看到狄啸让他燃起强烈的欲望,杀掉他,就能给西境的筑防争取时间。

狄啸拔出了弯刀,他没有废话,知道一流高手的胜负只在一念之间,弯刀卷起劲风,与“冷锋”相撞,带出一串火星,两把主帅的刀同时后撤,狄啸掂了掂弯刀,露出明了的笑意。

他一刀就试出了汉临漠的力道不对。

一头伤了手的头狼于他而言不足为惧了-

狄啸的狼头刀上染满鲜血,军医用布条绑住他受伤的手臂。

四千苍龙军无一投降,没有盾牌的步兵,在骑兵的铁蹄下,还反杀了漠狄三千人。

此行大费周章,得了这么个结果,狄啸自己还负了伤,他极不满意,恼得想要杀人。

两个方向的斥侯仓促来报:“东西方皆出现数万苍龙军。”

西三卫的两万兵正在绕湖而来,宋北溟也已近在几里外。西三卫的回救和宋北溟的回援都让狄啸出乎意料,漠狄兵分散在各处,正面迎战宋北溟和魏泰,狄啸暂无胜算。

他被逼得连清点战场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不甘不愿地鸣金收兵。

仙女湖面泛起涟漪,苍龙军正在急速回援。

狄啸恼怒地甩开刀刃上的血滴,盯着溢血的木匣子。

这是他此行唯一的战利品。

可连这东西狄啸也带不走,否则苍龙军必定会为主帅的首级穷追不舍。

他眼中含恨,怒甩马鞭,漠狄兵在锣声中趁着最后的细雨,钻进了暗下来的天光里-

“揽月破云”驰骋在总督府前往岳西军营的路上。它一步不停,踏碎泥水,疾奔在风雨间。

燕熙一身素衣常服,他在看完军报后,连蓑衣顾不得穿,上马便直冲而出。

骤雨虽降,但细雨还是很快把人淋透了,他的广袖在风里翻动,雨丝刮过他眉眼,他的神色是冷漠的平静。

他看起没有表情,可是他骑的那么快,催动的风势里都是凌厉。

紫鸢和卫持风紧跟在燕熙身后,他们带了轻便的桐油衣,却不敢劝燕熙穿上。

燕熙像是找不到归巢路的幼鸟,孤伶伶地疾驰在天晕的泥泞里,紫鸢和卫持风无法安慰燕熙,他们只能跟着这只幼鸟疾驰。

五十里路,“揽月破云”竟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到。

燕熙到岳西军营时,西二卫的援兵刚入主营,汉崎在营门口对他跪下去。

燕熙没有下马,他像是还要赶路,侧头短促地问:“师父还没回来?”

汉崎面有痛色,无声地摇头。

天暗下去了,雨在幕色降下之前停下,最后的一抹夕晖冲破云层,惨淡地照在燕熙的侧脸。

燕熙的眉目漂亮得像是天光里唯一的亮色,他肤色被寒雨浸得苍白,他清瘦的身子支着单薄的素衣,却并不显得脆弱,他像是高傲的神明般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抿紧的唇线透着狠戾。

他没有再多问什么,接着纵马,撞进了乍黑的夜色里。

在他身后,最后那抹天光也褪尽了。

揽月破云的蹄声如裂玉,燕熙盯着夜色奔驰,他背着“流霜”,那是汉临漠为他锻的汉家刀,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数着马蹄,死死盯着幽冷的黑夜。

直到前方出现成片的火光。

燕熙才缓缓停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犹如火龙一样游来的苍龙军。

直到他听到“北风惊雪”熟悉的马蹄声,才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般微蹙了眉。

随着宋北溟的靠近,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看着宋北溟靠近,在马蹄停住时,略歪了头问:“四千苍龙军如何?”

宋北溟一辈子都没如此懊丧过,无能为力地说:“全部战死。”

燕熙脸上霎时失尽了血色,他名下的四千兵化为英魂,陌生名字的死亡,陡然给他带来痛击。

他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对无关的名字没有感情。

他像是要花很多时间来消化这个数字,在哀默间仿佛忘记了呼吸。

待终于喘了口气,他又不敢直接问出那样不吉的字眼,而是委婉又很轻地问:“师父也在里面?”

宋北溟点头。

燕熙眸光尽暗,他彻底僵住,滚下马背去,四肢颤抖得路都走不稳,颠簸地奔跑在雨后寒冷的夜里。

宋北溟跟在他身后,他徒劳地几次伸出手去,却到底没有去碰燕熙,他知道燕熙此时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

燕熙跌跌撞撞地停在队伍最前的担架旁,四位战士黯然地放下担架。

燕熙跪进泥水里,手脚冰冷地掀开那层白布,看到了汉临漠被擦净的脸。

他颤抖地抚着汉临漠的脸上的刀痕,失声痛哭:“师父……”

谁说这只是一本书?这本书里也会死人的,人死同样不能复生!

燕熙是苍龙军的主君,他的四千苍龙军葬身在冷雨里,他在仙女湖畔没了师父-

宋北溟不能当着众将士的面抱燕熙,只能蹲在他身边。

燕熙垂着头,端详着汉临漠,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跌进泥水里,他幽幽地反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太冷血无情,老天才要这样惩罚我?”

这本书是不是想看我到底有没有心,才要拿至亲的死来割我的肉?

燕熙原以为自己可以无情,也以为自己不怕痛,他甚至模拟过无数遍,有朝一日连宋北溟都被他抛弃的场景。

身上背着数千人的命,到底有多沉痛?失去至亲至爱到底会不会痛?

燕熙在唐遥雪离开时,尚未与之建立起感情,痛的是原主,不是他。文斓惨死时,他把沉痛死死压抑,那时他对这个世界投入的感情还不深,他还能用仇恨来麻痹自己。

他来书里还没真正痛过,他告诫自己这些角色都只是几行字,不要太在意。

现在痛了。

燕熙抚摸着汉临漠颈上的刀口,突然疯魔般厉声喊道:“我要屠尽他们!杀了狄啸!”

倏然间,宋北溟闻到了荣炸开的味道。

心弦在这一息间被拽紧,宋北溟猝然去握燕熙垂在身侧的那一只手。

只见那只冰凉的手攥得死紧,燕熙阴沉沉地转过头来,眼里没有光,像是找不着他般,绝望地说:“梦泽,有一天你也会死么?每个人都会离开,是不是?”

宋北溟正想说不会。

下一刻,燕熙难受地仰头,呛出一口血,双眸紧闭,滑倒在宋北溟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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