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两不相见

此次风波终于在几日后落幕。

出人意料的是, 这一场动荡,最先死的居然是二皇子燕烈和三皇子燕焦。

因着这两人死的不光彩, 天玺帝没派人去勘查现场, 也没立案追查,连夜叫人偷偷把两具遗体运到皇家猎场。

对外说的理由是两个皇子打猎时不幸遇到狼群袭击,命丧狼口。

姜氏在朝争中失了势, 族中仅剩的期望都压在两个皇子身上,结果这仅存的希望在同一天一起没了。

姜氏族人顿时心灰意冷, 姜皇后当天得知消息后就哭着晕死在坤宁宫,而后一病不起。

没了仅剩的两个姜系皇子, 已然动摇了姜氏二百年的根基。

姜氏大厦轰然倒塌-

燕熙对于燕焦和燕烈这种戏剧性死亡也颇感意外。

但燕熙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就是“势”的力量。

他所谋的不是具体的某一颗“棋子”,而是整个“棋盘”。

当他把几方力量的博弈推到某个火候,接下来, 这几方力量就会自己完成冲突。

他做为执棋人,只要等着收“棋子”即可。

同时, 燕熙察觉到, 这种出乎预期的结果说明参与这场博弈的力量, 不止明面上的那几股。

幕后还另有其他。

是谁在幕后怂恿学生和百姓去姜王府,是谁在暗中清扫了姜王府的传信,是谁安插高手混杂在人群中隐密地打散了姜王府训练有素的护卫队, 又是谁料定了燕焦和燕列那天就在姜王府的妙音堂。

这中间少了任何一步, 人潮都不可能轻易地冲开姜王府的大门并精准地到达妙音堂。

燕熙眸中有寒意。

这盘棋, 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姜溥被下到诏狱, 天玺帝的口喻说:“顾念姜溥多年劳苦, 上了年纪, 又是国丈, 不得加刑于身。”

燕熙听到消息,握拳沉默许久。

当日,他很巧地在锦主卫衙门外遇到了北镇抚使邵亭,两人当着过往之人,客气地聊了几句。

谈话的内容,不必避着旁人,无非就是敷衍的客套话。

但两人都明白对方懂了。

当夜,姜溥便不知从哪里听得燕焦和燕烈死在姜王府之事。

据说这位在朝堂翻云覆雨的权贵,闻讯后大哭大叫了一晚上,第二天凌晨死在了牢里。

死的时辰还不太吉利,没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太医验尸说,是活活气死了。

燕熙听到消息时,正在喝茶,他含着笑灌下了一大口,感到通体舒泰了-

姜溥一死,案子便要张罗着结了。

这日是五月十五日,姜溥案的判决下来了,姜溥犯了“大不敬、不奉诏、大逆不道”罪。

这三项皆是极重的罪名,罪及同族,姜氏被夺爵抄家。

叫人吃惊的是,天玺帝似有预知后事的能力,在燕熙弹劾的前一日便已下旨让姜磊回靖都换防。

是以当姜溥案发生时,姜大帅早一日已被撤下前线,赶赴在奉召回京的路上了。

西境没有发生任何动乱。

户部尚书姜常也下了诏狱,因没有燕熙专程去送便当,这位扛得久一些,到今日才被折磨至死了。

与此同时,新的任命下来了。

因姜派被清洗了很多人,五府六部空出许多位置来。

只是资历够的人不多,天玺帝着吏部大举提拔了一批新人。

首先是内阁首辅出缺,梅辂多年的次辅扶正,众望所归。梅辂上台后,因是寒门出生,很快又做主提拔了一批寒士。

内阁空出来的一个位置,天玺帝点了现任的工部尚书裴青时兼文华殿大学士。

裴青时入了阁,父子二人为着避嫌,太傅裴鸿便主动请辞退出内阁,专心守着翰林院的文墨之事了-

内阁之下的人事变动主要在户部。

户部因被清洗最重,尚书和侍郎全没了。

天玺帝将梅筠从考察院正四品左佥都御史提到了户部正三品右侍郎。

对梅筠的提拔虽快,因着只是升了一级,其实也说得过去。毕竟梅筠本就是天玺帝嫡系,他做七皇子伴读那几年,可是时常在天玺帝膝下聆听教诲的。

但梅筠还是一下成了靖都红人,因为户部在梅筠往上便没人了,梅筠相当于成了户部的实际掌舵人。

而天玺帝没把更有资历的人安排到梅筠上面的位置,帝心所向,百官已然心中有数-

商白珩因在姜案中冒死写了祭文,大获人心,从翰林院从五品侍讲学士擢升至吏部文选清吏司正五品郎中。

同时与他交好的翰林院同僚张直平迁为吏部从五品员外郎并代任吏部考功清吏司正五品郎中,品级比商白珩低半级。

这个任命出来,五府六部皆是哗然。

吏部又称“天官”,掌管大靖文官的任迁、考课、封勋诸事,是六部中第一等实权衙门。

而文选司、考功司又吏部里最核心的部门,可谓是实权中的实权。

文选司专司文官的选拔、分配、任免,考功司专司考核文官功过,这两个职位选了商白珩和张直这一对好友,又刻意把商白珩提高了半级,明摆着以后就是要商白珩说了算的。

而且,只要此二人合力,甚至可以把吏部尚书和侍郎架空,若商白珩是个有野心的,大靖文官都得以商白珩马首是瞻。

这就叫朝野内外不得不重新审视商白珩-

而这些调动,尚不是最引人注目的。

因为宣隐的调任更加耐人寻味。

大靖官员升迁有成例,官员一次最多擢升两级。

宣隐本是工部虞衡清吏司正六品主事,此次最多只能升到正四品。

可六部里没有正四品的官职,于是燕熙就非常微妙地被调到都察院,接任梅筠腾出来的正四品右佥都御史。

宣隐的任命一出来,群臣都心照不宣地表示恭喜。

经过宣隐入仕以来各种偏爱的任命,以及宣隐弹劾姜溥得到天玺帝默许之事,所有人都对宣隐未来的升迁心知肚明了——要不了多久,宣隐升迁,下一步若再跳两级,就是……正二品尚书了。

这种速度已然不是升迁,简直就是飞迁了。

然而,百官也挑不出毛病,甚至连都察院里的老御使们对宣隐也无可指摘。

因为宣隐每一步升迁都有重大实绩。

参刘秉、参姜溥这种惊心动魄之事,普通官员一辈子能干一件就足以青史留名了。

凭着这两件功绩,宣隐已可在史书中立传,升任尚书不是问题。

其实也并非没有破格提拔的路数,但宣隐不骄不躁,仍按着成例升迁。这样一来,不仅堵了御使弹劾的口子,又获得了朝廷上下一致的赞不绝口。

更叫人心惊的是,宣隐才十九岁,前程似锦,大有可为。

朝廷内外,心照不宣,这位迟早是要入阁的-

五月十五的早朝,一派祥和。

朝会上天玺帝格外说好话,众人都察觉出帝心甚悦,这是自皇贵妃去后百官第一次看到天玺帝主动笑。

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偷瞧姜溥案的功臣宣隐。

燕熙如今是正四品,每日上朝都在奉天殿内了,总算不用顶着日头曝晒了。

他在殿内站在队尾,百官看他,便都要回头。

燕熙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不知。

宋北溟全程直视前方,一眼都没转来看他。

燕熙的目光不甚在意地扫过宋北溟的背影,天玺帝一说散朝,他就随着人群走了。

宋北溟的轮椅由都越推着,走的不快。

燕熙路过宋北溟时,一眼也没瞧他,且走过去后半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竟是谁也不理谁。

宋北溟望着燕熙施然远去的背影,甚至都要怀疑夏小先生与他说过的“荣”的药效了。

论理“荣”应当是依赖着“枯”的,并且会随着接触变多而越来越依赖。

可那个冷情的人,自从十天前接走他的一件披风之后,再也没找过他。

虽然燕熙还是每天还用着北原王府的绿呢马车,却一次也没找方循问过有关他的动向,让方循给带话就更没有了。

宋北溟想:真是冷酷啊,连个正眼都不给。

而宋北溟身为“枯”反而越发强烈地想念着“荣”。

不……宋北溟无法欺骗自己,他想念的,其实是燕熙的味道。

宋北溟捏着手指,那上面留着的对方的体温已然淡去,他想:无情的负心汉,在弹劾姜溥的朝会上,那一眼又勾又撩又推拒,是有求于他才勉强给的。

用完他,转头就不认了-

都越是在前几日回到靖都的,原本是要安排去防卫燕熙,但宋北溟担心燕熙那挑剔的性子熟悉了方循之后不耐烦都越,便把方循全留给燕熙用了。

方循是正四品的明威将军,也要上早朝,下了朝便非常自觉地跟着燕熙走。

对此,百官第一次看到时,着实地不可思议了一阵,到今天已经见怪不怪。

在百官看来,北原小王爷和新科状元郎搞到一起的事情,从早朝相继迟到到弹劾姜溥前后出手,已然坐实。

现在此二人连遮掩都免了,光明正大地共用护卫,文武百官已经震惊到麻木了。

而且这两位当前大红人之事的事情,显然天玺帝也知道,连皇帝都没说什么,大家也就心领神会地开始隐晦地祝福。

两个当事人默契地对此不予置评-

燕熙今日散值,出了都察院就觉出不对劲。

暗处有人在盯着他。

北原王府的绿呢马车照常候在大门外,方循见到他,便跳下马车拉开车门。

燕熙扫视一圈,大致判断了对方的方位。

所来之人明知方循会来接他,还敢布网来刺杀,身手必定在方循之上。

燕熙在马车前止住了步子。

他在脑中盘算着:没有方循,他一个人应该能全身而退,而加上方循就不一定了,他既要护着方循,还要解决在方循面前暴露武功的问题,有点麻烦。

于是燕熙说:“方将军,今日我想自个走走,你先回吧。”

方循微愣,他想说这是他的任务,话在喉咙滚了两遭,在燕熙冷淡的目光下,还是咽回去了。

他这半个主子比他正经主子还难对付,说话更是说一不二,他若是敢有忤逆,接下来好一阵都要不顺。

方循只能架着车回去了。

回到北原王府,宋北溟见着方循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立刻黑了脸问:“怎么不跟着他?”

方循苦着脸道:“宣大人不让跟着,我瞧着他好像不太高兴。”

宋北溟兀自沉吟:“他近日都是喜事,不顺心实在说不过去。昨日是文斓的头七,他把文斓的法事做完了,今日该回宣宅了。”

方循感知主子不喜他独自回来,赶忙又补充道:“不过,他也不像很不高兴,主子莫要担忧。”

宋北溟无语地扫了一眼方循。

方循心中也在暗骂自己说的都是废话,索性再也不抢救自己了,掀袍跪下。

就在这时,鸽部来信。

都越听到“咕咕”声,便去取了信,看完脸色大变。

他飞奔进正殿来报:“主子,紫鸢飞鸽传信说,宣大人还没回到宣宅,且跟着的暗卫把人跟丢了。”

宋北溟脸色倏地沉下去,撑身要起。

方循见状紧张地跪爬过来说恳求道:“主子,您的腿还是要多将养,为着以后还能上战场,您万万不可大意啊。”

宋北溟冷瞥了一眼方循。

方循跟了宋北溟,知道宋北溟这般神情已是极恼,他的吓得一哆嗦退开,伏首跪地。

宋北溟凝眸沉思,他反应快,猛地抓住了一条线索,问:“姜磊是不是快要到靖都了?”

都越道:“也就这两日了。”

“不好。”宋北溟脸色陡寒,人影一晃,轮椅上已经空无一人-

燕熙出了都察院,一路故意随着对方引诱的方向去。

越走越偏,渐渐出了城。

燕熙能发觉,护卫他的北原暗卫在路上已悉数被人甩开了。

眼下还跟得上他的,只剩下卫持风。

如此看来,刺客的身手,甚至在卫持风之上。

而且刺客还不止一个。

燕熙压抑了多日的情绪渐转兴奋。

他有一段时间没动过手了,文斓和刀刀的大仇虽得报,但没有手刃仇人,仍是遗憾。

现在有人亲自送上门来给燕熙消气,他眼中一贯的无辜和纯良沉下去,换上的是黑漆漆的冷光。

燕熙信步走着,随手扯了一条柳枝,一边走,一边摘着上面的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

耳后来风了。

燕熙刚捏紧了柳条,先闻着了风里“枯”的味道。

他不可置信地怔了下,即时敏锐地卸去了肌肉里蓄满的力量。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他眼里重新漫上了平日里清澈可人的亮度。

下一刻,如他所料,宋北溟靠近了。

而出他意料的是,宋北溟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没有轮椅。

与此同时,就在燕熙脑袋上方,响起了刀剑相格尖锐的金鸣声。

来犯的刺客撕心裂肺地怒吼道:“宣隐小儿,还我姜氏满门血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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