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谢时观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轻装的随从, 都是生面孔,很不起眼的两张脸, 沈却对这二人毫无印象。

“去, ”王爷冷声吩咐二人,“把这里弄干净。”

那两人立时会意,无声颔首, 而后脚尖点地,飞身抽刀上前。

沈却心里挂念着思来, 此时硬是咬着牙从地上撑了起来, 而后哀哀地去扯谢时观的袍角,他启唇,无声地喊:“孩、孩子!”

快救救他啊。

眼见那两个提刀的死士逼近, 这老猎户也顾不上那几乎被劈成两半的侄儿了, 一边向后退去,一边把手里的那小崽子高抬了起来, 面目狰狞:“你们、你们若是敢过来, 我就把这崽子从这儿摔下去,我摔死他!”

两个死士稍一顿, 这崽子是沈却拼死了都要护着的, 因此二人脚下这一滞, 也是在等雁王的意思。

谢时观却冷冷地看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 仿佛他举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狸奴、一只犬儿,接着依旧轻描淡写地发号施令:“愣着做什么?不必留活口。”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不用理会那崽子, 死两个, 亦或是死三个, 于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差别。

沈却当然懂,因此立即便松开了他那衣袍下摆,紧接着便拼了命地朝着他们那边爬去。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思来!

王爷不理解,眼里几分困顿,随着他动作徐徐往前,见他小腿肚上那只箭矢随着他的动作,越进越深,血一点点溢出来,将地上那层薄薄的白雪都染红了。

谢时观拧起眉,蹲下身按住他腿,心里又烦又恼的,最后还是松了口,抬头冲着他们那边:“小满,救孩子。”

可随着那两个持刀的死士一步步逼近,那猎户面上渐冷,心里知道这些人大概不会再为这孩子妥协了。

既然明白了自己如今已是死路一条,于是那猎户便当即松了手,发了狠地将那崽子往地上摔去,好在最后一刻,这猎户叫谷雨一脚踹翻,小满紧接着便矮身上前,险伶伶地接住了那崽子。

被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思来的哭声几乎就没停过,哭到这会儿声音愈发微弱,腔调里带了几分哑,显然已是哭累了。

沈却方才见思来悬空,心跳都要滞住了,眼眶里蓄着的泪几乎是瞬时间便滚了下来。

这会儿一颗心狠狠又砸回了胸腔里,逼得他瘫倒在那地上,而后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谢时观抓住他后领,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半揽抱进怀中,这地上一层薄雪,被他身上的温度捂化了,混着泥土的脏水,打湿了他身上那件粗布短襦,弄得他身上又湿又脏,看上去狼狈极了。

这哑巴眼眶都红透了,泪水失禁般滴落,打在王爷虎口上,一点点烫。

谢时观本来满心的火,可见他这般,那些嘲讽的话忽而便止在了喉口,张口却只剩一句低低的质问:“你怎么敢跑?”

那两个猎户身手倒不错,甚至还与谷雨、小满二人缠斗了片刻,只是那弓弩到底不适合近身战,眼下他们手里也并不拿着这二人的软肋,因此不多时,便就双双被那长刀贯穿了心脏。

浓烈的血腥味溢上来,谢时观伸出手,很重地抹去他面上泪痕,眼泪同那溅落在他脸上的血珠混在一起,越揉越脏。

可谢时观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惯似的,发了狠地挼着他脸颊,将他那原本便发红的眼角搓得愈来愈红。

“哭什么?”他冷冷地笑一笑,“谁叫你逃到这穷乡僻壤里,这都是你自作自受,连这几个鼠狗辈也能制住你,丢不丢人?”

说罢谢时观又伸出手去,沈却以为他是要掐住自己脖颈,因此下意识便往旁侧偏了一偏。

可落在谢时观眼里,却是他有意在躲着自己,于是心里火气更盛,掐着他下巴,将他又拉回来一寸。

紧接着便粗暴地替他拢上衣襟,这粗布料子半分不及那缎织绸料,方才便已叫那光棍扯坏了,这会儿再怎么拉扯,也是松松垮垮的,不像个样子。

想了想,王爷还是解了身上外衣,而后不由分说地罩在了这哑巴身上。

那带着微弱体温的罩衣盖上来,可这点温度却并不足以温暖沈却那被雪水打湿的身体,反倒唤醒了他身上几乎冻僵了的肌肤,他像是这才察觉到了冷,眼睫颤起来,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很冷么?谢时观心想,你自找的呀。

倘若不是他及时赶来,只怕这哑巴身上每一寸衣裳都会被撕烂,而那又脏又丑的村夫会吻他的唇,甚至往他身上蹭上又臭又黏的**,把他弄脏弄坏。

一想起这个,谢时观就气得要发疯。

这是他的东西,那些贱人怎么敢碰?

他开始后悔一刀给了那鼠狗辈痛快了,他应该阉了他,然后用上各种酷刑,将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再将他钉在树上,由着这林间的野兽啃食。

还有这个哑巴,他一开始就该把他关在那院里,锁在床榻上,把他浑身上下都打满属于自己的烙印,就算折了手断了脚也好,他只该看着自己,所有痛苦与欢愉,都该是他赐给他的。

叫那些脏人碰上一眼,都叫他恶心怀了。

“你怎么敢跑,”谢时观那对常盈着笑意的眼眸烧起来,钳住他下巴,恶狠狠地质问,“你怎么敢的?他碰你哪儿了?你是不是还觉得很爽,很喜欢吗?看他被本王砍死了,你还挺可惜的是吧,啊?

可无论他说什么,沈却都始终垂着眼,他眼下手脚都是麻的,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由着谢时观摆弄。

他眼角红着,心里低低地反驳,他没有,他没有感到可惜,他也没有这般下贱。

见他这幅蔫蔫的样子,王爷就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看来,沈却这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山沟子里来吃苦。

还有,这哑巴分明看起来既不娇也不软,除了那双眼睛,再没旁的惊艳之处,怎么就这般招人?

他方才一路循着婴孩哭声寻来,一眼便看见这般情景,脑子顿时叫那愤怒冲昏了,那崽子的哭声又闹,因此他只在那光棍口中听见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

什么“和女人一样”,什么“把他衣服扒了”“开开眼”。

“你倒是到哪都吃得开,”谢时观看了眼那埋在他小腿肚里的箭矢,将他打横抱起,而后冷嘲热讽地,“都进了这山野里,竟还有那鼠狗辈追着要你。”

沈却这会儿心乱如麻,听见他语气里的轻蔑,心肺像是叫人攥住了,狠狠地往下拽去。

他没想过王爷还会来找他,更没想到殿下会亲自过来。

那光棍的死相似乎还恍惚映在他眼前,他是知道雁王殿下的,殿下斩杀那光棍,并非是为他解恨,而是因为殿下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弄脏。

他是他买来的奴,因此便只有他能欺负,他能罚,他能杀。

等到谢时观回过神,要与他算起账来,只怕他的下场也不会比那光棍好上多少。

倘若真到了那时候,沈却只希望他不要对思来动手,该死的是他,可思来却是无辜的。

他头轻轻倚在谢时观肩臂上,许久不曾闻见的沉香调丝丝缕缕地钻进他鼻息,熟悉得让他想哭,他眷恋着这点暖意,因为也许很快就再也触不到了。

可下一刻他却听见谢时观问身后人:“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谷雨上前半步:“山下村舍内便有家医馆,也是沈大人这些日子下榻之处。”

这山路不好走,走到山下至少还需一个半时辰,因此王爷便抱着人坐在了道边一块平坦的石块上,而后要谷雨过来把这哑巴小腿上的箭矢拔了。

若不及时取出,这箭头只怕会越陷越深,到时伤了筋骨,只怕这条腿就废了。

谷雨领命,而后单膝跪下,一手按住沈却小腿,一手抓住箭尾,低声道:“冒犯了。”

而后便面无表情地将那根箭矢拔了出来,好在这箭矢同他们惯用的不同,拔出时箭头并不会留在肉里。

谢时观感觉到怀里那哑巴微微一抖,那伤处的血几乎是立即便涌了出来,刺得他眼睛疼,于是下意识从袖口里抽出手巾,系在他伤处,可顷刻间那绢布便叫血给浸红了。

沈却倒是反应平平,这样的伤他从前没少受,若不是那箭上擦了麻药,叫他失掉了力气,只怕这箭矢一早便被他自个给拔出来了,再加上眼下麻药起了效,腿上疼得其实并不厉害。

可王爷此举,却叫他心乱,也叫他茫然。

就在此时,后头小满怀里抱着的那婴孩忽地又嘤咛了一声,随即有气无力地哭了起来。

沈却心里一紧,知道他这是饿了要吃奶,可他身上药劲未过,只怕连抱他也抱不稳当,况且这是在谢时观面前,他根本不敢那、那般……

听见这恼人的哭声,谢时观这才想起来还捡了这么个崽子回来,那哑巴方才身后还背着个竹筐,里头都是些棉花软料,这崽子想必正是他带上山来的。

雁王面上阴晴不定的,垂眼看向怀中人,试探地问:“你生的?”

沈却不敢驳,攥着谢时观胸前那一点衣料,眼神慌乱,唇颊发白。

见他这般反应,谢时观直觉血气上涌,出离愤怒地从唇齿里挤出一句话:“你是有多下贱,跑到南边来才多久,就和人搞上了,那女的怎么肯要你?她是眼瞎了,看不清你身下那……”

说到这里他忽然止住了。

可沈却已经怔住了,意乱心慌地想,王爷怎么会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时候再触到王爷的视线,沈却更觉羞耻,原来那些被他藏起来的,那深晦又丑陋的隐秘,不知何时竟已被他的殿下尽收眼底了,他那在他面前苦苦维持的体面和尊严,原来早就不存在了。

沈却觉得自己眼下就像是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人,不,应比那还要不堪一万倍。

口不能言,已叫他自惭不已,更何况他还有这样一副肮脏的身体,畸形又残缺。

殿下眼下会是怎么看他的?也觉得他好脏吗?

想到这里,他已不敢再去悄悄贴近王爷了,咬着牙挣起来,可手脚却仍旧麻软着,只需谢时观走下坡时轻轻一颠,他便又再次落回到了他怀里去。

他躲不开,因此便只好痛苦地低下了头。

谢时观却并未察觉出他的失措,只觉得他这般沉默低头,便是默认了。

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你怎么有胆子的?那崽子哭声倒响亮,怎么没随了你?”

后头那崽子哭声始终嘤嘤的,搅乱了雁王的思绪,也叫他愈来愈烦,于是手上掐紧了那哑巴的腰,偏头冷声下令:“让他闭嘴。”

小满压根没哄过孩子,哪里知道要怎么叫个这么点大的崽子闭嘴,在他眼里,要人闭嘴的法子,便只有在他脖子上划一刀。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捂住这崽子口鼻时,忽见前头那被雁王抱在怀里的哑巴望了过来,眼里哀哀地,动了动唇。

小满没看懂,但也看得出他是在央求自己。

因此他倒没真的动手,反而不太熟练地,轻轻晃起了那怀里的崽子。好在思来似乎是累了,这时候竟忽然肯听话了,没多会儿便再次止住了哭声。

这林子太深了,他们方才来时有那崽子响亮的哭声为引,这会儿再想往山下走,却不是件易事了。也不知是不是绕了条远路,走了许久,也不见山下村落的踪迹。

不过眼下也过去了近半个时辰了,沈却身上药性渐消,手上也有了些许力气,他观察着四周地势,时不时比划一下,给他们指一指路。

几人这才总算从那山里出来了。

下山时天上落起了雪,微风托着那薄薄的一片晶绒,恰好飘落在沈却唇瓣上,他唇上一凉,忙抬头去看王爷。

谢时观大概是骑马来的,身上着一套轻便装束,解了那外衣给他,便只剩一件单薄中衣,压着柔缎内里。

风一起,沈却觉得冷了,又怕冻着了王爷,几次抬眼看他,可又不知究竟该比划些什么。

雁王这会儿倒也冷静下来了,心想着沈却不过才跑了一年不到,就算才到南边,便耐不住寂寞同人哪个女子苟合,也不该有个这般大的孩子才是。

况且这哑巴分明很怕叫人发现他身上隐秘,就算真是同此间村女有了情,也该是藏着躲着的,哪里肯叫人看见他身上模样?

可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上山?若是旁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放心叫他一个男人来看管?

而且那崽子,他方才粗略地瞥了眼,总觉得这崽子有几分眼熟。

可那小东西哭起来满脸通红,五官皱起来,丑得简直没眼看,也不知究竟长得像他见过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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