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二月初七, 雁王诞辰。

殿下不过弱冠之年,一个诞日, 总不好当成寿辰来过, 因此只邀了几个熟人,在府内吃吃酒,叫那养着的一众幕僚咬文嚼字地说几句话酸话, 这便够了。

这一大清晨,送来的贺礼便堆满了整个前厅, 京官文人们来的来, 就是没受邀的,也都备了份礼差管家送来。

谢时观倒是不挑,送来的那些东西他看也不看一眼, 便叫沈向之照单全收了。

这礼单才宣读到一般, 沈落忽然进厅来,朝着谢时观福一福身子, 张嘴先道一声:“殿下生辰吉乐。”

“早到的宾客们已挪到了偏厅去候着, 眼下正由僚客们作陪,”沈落公事公办道, “宴席也已置备大半, 再过半个时辰, 便可开宴了。”

禀报完这些,他才又低声:“还有一事, 方才国舅爷府上的管家亲自送了份礼来,您看是领他进来,还是……”

逐出去?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一展折扇, 又百无聊赖地动了动手腕:“既有客来, 不迎见, 反倒显得本王小器——领他进来便是。”

打发走了沈落,他又偏头问身侧念礼单的沈向之:“阿却呢?怎么不见他?”

沈向之忙答:“沈却今日身体不适,校场练剑时,属下见他脸色不好,便叫他先回去歇一歇。”

谢时观“啧”一声:“他近来是愈发娇气了,动不动就要告假,人比那未出阁的娘子还娇,往后还怎么伺候人?”

他这语气里几分佯嗔薄怒,眼角也带着些许弧度,显然不是真恼。

“去,”王爷抬膝,扇尾点了个正在搬抬贺礼的家仆,“去兰苼院里把沈却叫来,本王的生辰,他倒躲在榻上好睡。”

那仆丁领了命,立即便往兰苼院的方向去了。

家仆到的时候,沈却早已经穿戴齐整了,他近来状态确实不佳,这会儿天渐暖起来了,可他却愈发嗜睡,食欲也不振,往往才吃了粥饭,转头就给吐了个干净。

他也不敢去找大夫看,沈落偶然撞见了,担忧地问了他几句,沈却便只好推说是自己吃错了东西。

可沈却心里却隐隐觉着有几分不对,他如今就是睡足了觉,整个人也有气无力的,早起时总要晕上一会儿,连胸口也微微有些发胀。

总而言之,哪里都很奇怪。

他心里不免有一点怕,怕是他总和那姓林的纠缠,那人又总把东西弄进他肚子里,他常听人说,阴阳调和,可他却是个不阴不阳的,如此胡闹下去,他会不会变成个女人?

紧接着,他又有些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痼症,前些年府上有个饲马的家仆,人才不过二十又七,身子一向康健,连风寒也没有过。

可那年岁末,忽然就倒了,沈落同他有几分交情,便自掏腰包,延请了位大夫来,那大夫诊断一番后,便道:“他这是毒根深藏,穿孔透里,乃不治之症,恐怕命不久矣了。”

果不其然,没过半月,那家仆便归了西。

“大人,”眼前那家仆等的急了,生怕晚些过去,便要受责,因此低声催促道,“您快随小人去吧,若是去晚了,殿下那边小人着实不好交代。”

沈却一颔首,抬手想对他说些什么,可又想起寻常家仆看不懂他手语,因此便只启唇,无声道一句:“稍候。”

他俯身从箱匣里取出一只锦袋,而后便匆匆往袖里一塞,旋即紧随着那仆丁出了门去。

那锦袋正面绣的是白鹭立雪,背面则是池中跃金鲤,都是他自己绘的图样,点灯熬油地绣了半月才做好的,因着是送给王爷的东西,他一针一线都不敢错。

而锦袋里则装了个木雕,是只展翅高飞的雁,算不上多精细的手工,可也是沈却偷偷备了好久的,为此他手指上不知多了几道口子,某只指腹到现在都还留着道白痕。

送这只鸿雁高飞,是愿殿下展翼,沈却在心里默默,愿他身无负累、劈风斩浪、风行万里。

*

沈却到时,那国舅府的管家也捧着礼匣,低眉躬腰入堂来。

“王爷千岁,”那管家高声,“这是国舅大人给殿下备的礼,附一句话,大人说,‘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注】

谢时观眉眼一弯,接上后一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你家国舅大人,连句生辰贺词也道不出,还需借着前人的文章来阴阳怪气。”

那管家“扑通”就跪下了:“奴只是来传话的,不识此话意思。”

这句话单拎出来,也能算是句贺词,可要从缪宗平口中吐出来,那必定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缪宗平敢叫这管家来传话,也不过是揣度着谢时观不好在诞辰宴上发作,为难他一个传话的小小管家,若是传出去了,倒显得谢时观小器。

谢时观不怒反笑:“跪着做什么?你替国舅爷来送礼,本王该抬举着你才是。”

他不嗔不怒,反倒惹得这管家更加胆战心惊,身上冷汗如雨,连那礼匣都要端不稳了:“小人万不敢担。”

“把那礼匣开了,”谢时观垂目,要笑不笑地盯着他那发颤的手指,“叫本王瞧瞧,国舅爷究竟献了件什么宝贝来。”

下头那人战战兢兢地将那镶明珠、嵌红玉的礼匣打开来,只见里头歪歪地躺着一块玉佩,做工倒是精巧,只是那玉用的是廉价的岫玉,玉身上夹絮带脏,是极次的品相。

玉佩、玉佩,自然是来配人的,缪宗平送他一块这样的玉,是明晃晃地在讽刺他出身卑贱,只配得这样廉价的玉石。

谢时观仍笑着,丹凤眼微弯,像汪着一片脉脉痴情。

可下一刻,他便一脚踹翻了这人手中礼匣,精致木匣同那块玉佩一同飞出去,在一丈开外摔了个粉碎。

“啊,”谢时观低笑一声,“怎么办?国舅爷精心备下的贺礼叫你给摔碎了。”

那管家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半个身子塌下去,头重重磕在地上,很闷的一声响。

“殿下恕罪,是小人一时不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上首这人是手眼通天的摄政王,他根本不敢辩,只能含冤认了。

“一时不慎?”谢时观笑起来,手中乌木折扇“唰”一声收紧,“本王还以为你是瞧不上国舅爷的礼,故意拿不稳呢。”

“小人不敢,”那管家颤声道,“就是再借小人一万个胆,小人也不敢呐殿下……”

谢时观收起目光,低低地:“可惜了那块宝玉,本王听人说,天宫里的仙人能‘吮玉液兮止渴’【注】,可见这玉可驱魔辟邪、延年益寿,乃上上佳肴,那玉碎了也可惜,不如赏你了。”

那管家怔楞半晌,而后才领会了雁王的意思。

可为了保命,他也顾不得许多了,顶着雁王的视线,连滚带爬地挪过去,犬儿一般俯下身子低着头,去舔食那地面上的碎玉碴,连那几块颇为尖锐的碎块,他也拼了命地往肚里咽。

吞到一半,不知是不是让那碎碴噎着了,那管家面容狰狞,手掌握拳,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再下一刻,他一口气顺下去了,可身下却淅淅沥沥的,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因为死里逃生一场,整个人都泄了气,还是真被吓得狠了,这管家竟然一下控制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尿了裤子。

“抬下去吧。”谢时观的语气冷淡,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眉头稍蹙,像是看见了什么极恶心的秽物。

他起身,吩咐沈向之:“一会儿让人把那几块地砖敲了,再买新的换上,这样好的御窑金砖,叫他这一泡狗尿毁了,晦气。”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道:“这补地砖的钱王府不出,待会儿叫沈落带几个人,把那狗奴送回去,顺带着向国舅爷讨地砖钱。”

“就在大门口闹,闹得越大越好。”雁王笑起来,面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顽劣来。

他可不怕落人话柄,总要先叫自己舒坦了才好,什么小器不小器,谁要在背后嚼他的舌根,叫人割了那人舌头便是。

而在旁目睹了这一切的沈却则悄没生息地捏紧了袖中的木雕,这小玩意比那块岫玉还要不值一文。

只是要送给谢时观的贺礼,非上千上万两银子的宝贝,他是瞧不上眼的。

哪怕是百两的礼,沈却如今也凑不出来,买的廉价了,他又觉得配不上王爷,拿不出手,因此这才脑子一热,想着自己做些东西。

可这会儿不知怎么了,袖中他那花了整整一月悄悄准备的贺礼,他只觉得分外寒酸,几次鼓足勇气,都没敢从袖中取出。

谢时观这才注意到他,淡淡然扫一眼他身段,手掌若有似无地在他后腰上贴了一下,几乎只是转瞬的事,王爷便已经收回了手。

“唔……”他脚下微顿,偏头看向沈却,“胖了些?”

沈却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他近日里寝食难安,身子也一直不大爽利,怎么可能还胖了?

就听殿下轻笑一声,揶揄道:“让你时常躲懒,三天两头地告了校场晨训的假,再这般懒钝下去,只怕连你也要发福了。”

听见这个,沈却也羞愧起来,他心里一直就揣着这事儿呢,回回告假,回回他心里都不踏实,这会儿让谢时观一句话给点破了,他简直都要无地自容了。

他也不辩解,跟在谢时观身后,等殿下再度止住脚步,他才上前,恳切而真诚地:“卑职往后再不了。”

“再不什么?”谢时观问。

“再不告假。”沈却低低地答。

王爷笑起来,方才还有些不虞,这回儿看他低垂眉眼,那副认真姿态,心里头那点气莫名就烟消云散了。

他难得肯开口解释:“本王竟忘了你是个呆子,一句玩笑话,放心上做什么?身子才要紧,病了就歇着,逞什么强?”

王爷心情好时,那双狭长凤眼便愈发显得含情脉脉,琥珀金色的眼瞳中甚至能映透出自己的影像,勾的沈却恍惚了半刻。

只是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

谢时观那双眼瞳清澈地能映出所有人,可这世间却无人能走进他的心。

如他这般的卑贱身,连妄想也不配有,他该清醒,不该起贪念。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诗经·唐风》中的《山有枢》

意思是:你有美酒和佳肴,怎不日日奏乐器?且用它来寻欢喜,且用它来度时日。一朝不幸离人世,别人得意进你室。

注2:出自王逸《九思·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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