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许辞离开总裁办公室的时候紧紧皱起了眉头, 在往自己办公室回的路上,他途径楼道背后的公共休息区,抬眼通过落地窗望向外面的时候, 眼睛则流露出些许怔忡。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 灰蒙蒙的,大概不久后就会迎来一场雨。

雨尚未落下, 人的心情却好似被淋湿了。

看着窗户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倒影, 恍然间许辞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他是警察。可他从来没有真正当过哪怕一天正常而普通的警察。

他脑子里甚至有过这样的念头——干脆在拿到林景同的犯罪证据的时候,他直接被人发现算了。

那样一来,他的任务其实也算是完成了一部分。

万一证据链不完善, 他还需要在清丰集团为警方找到更多的东西。他无需出于这样的理由再留下来,他可以回到本该属于他的队伍中去战斗、去继续和四色花做清算。

而不必像现在, 他依然游走在黑与白的两端, 逼自己不停伪装、撒谎。现在撒谎简直成了他的本能, 他的习惯,这几乎应该属于一种病了。

但那念头似乎只是一瞬即逝。

更多的时候许辞会知道, 自己的仇恨自高中时期就生了根,长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林景同还在这里,山樱会跟他取得联系, 那么自己还能顺腾摸瓜直捣四色花的核心。继续留在这里, 比直接回归警队有用多了。

再说这是他早就同意刘副厅、并跟他商量好的计划。

可林景同呢?自己又该如何对待他?

还有祁臧……

万般矛盾堆积在许辞的心间,透过落地窗, 他看到那里倒映出的脸, 沉郁、阴暗、自私。

他几乎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微微吸一口气, 许辞正转身要求, 余光忽然注意到什么, 迅速转身望去, 他看到有辆救护车正朝清丰集团总部办公大楼而来。

恰此时,他的助理孟宇来公共休息区的茶水间接水,许辞见到他,问道:“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吗?”

孟宇重重叹了一口气。“知道。你一直开会,刚又去和林总汇报工作,可能没看邮件。你看了就知道了。那、那是IT那边的一个经理跳楼了,他给我们定时发送了邮件,邮件里是遗书,他没钱撑不下去了……”

见许辞立刻变得严肃,孟宇又道:“谢总,你也别急,多亏我们二楼人事在露台建了一片绿化带,他跳下去的时候被缓冲了一下,这救护车也及时来了……希望能救回来吧。”

许辞从茶水间接了杯咖啡回办公室,一路上不发一言。

坐在办公室里,他打开笔记本,看了那封遗书,上面的内容大抵是说——

他是从农村出来的,从小被父母教育要出人头地,所以一直拼着一口气努力念书上进,最后上了个还不错的大学。但进到大学后,他才发现自己跟同学的差距有多大。

同学从小接受城市教育,轻轻松松就上了大学,可他是拼了自己半条命。同学从小学校有外教教英语,他只能听磁带,以至于大学里有的课是纯英语授课,可他只能听懂个百分之三十。

由此,他时常被同学嘲笑、看不起,他只能比别人付出双倍、甚至十倍的努力才行。

后来他总算赶上去了,考上研究生了。等毕业了,他开始拼命找工作,可他比不过那些拼爹拼关系的。当时他本来能进一家500强大公司,面试最后一轮却被拼爹的人挤下去了。他只得去了小公司。

可每次回家,他还得在父母面前装作很成功的样子,他不敢让他们有半点失望。

不久前,他总算交到了女朋友。可女朋友家里认为他凤凰男出身,身上有一股穷酸气,认为他以后不会好好对待女方。

他在女朋友家里受尽侮辱,直到通过努力工作终有收获,他被猎头发觉,然后再被清丰集团出了相当高的薪酬聘请,他觉得自己总算有了底气。

为了给女方家里证明自己有担当,他咬牙花掉所有存款,还找父母借了他们的养老钱,来付了两个人新房的首付,总算在女方父母那里得到了一些好脸色。

可谁料清丰突然遇到这种事,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女朋友、女朋友的父母,更不知道怎么面对把养老钱都给了自己的父母。

他这一辈子,每一个人生阶段都活得很努力,上大学、找工作、找女朋友……这些事情刚来临的时候,他每次都看到了幸福和希望在向他招手,可每一次到了最后,结果总不尽如人意。

表面光鲜的背后,是他苦不堪言饱受折磨的内心。

工资被暂时停发,这件原本不算大的事,终究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最终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看这封遗书的时候,许辞办公室的门并没有合上,他能听见外面部门同事对此事的讨论——

“给我看哭了,太有共鸣了,我这个月的贷款也付不起了呢。哎,社保怎么说?公司没给我扣吧?”

“完犊子了,我刚怀二胎。我怎么养啊?在清丰撑下去,我能蹭到产假,但我拿不到工资。如果在这个当头辞职,我一个孕妇,也没有公司会要我啊!妈的,我老公赚钱一般,我们怎么养二胎啊?”

“头秃了,社畜可真难。炒股靠不靠谱?算了算了,我今儿得去把我儿子那培训班退了。”

……

这日下班,许辞没有回家,也没有联系任何人。

他开着去了青羊公墓。

那是叶苓和许安康下葬的地方。

雨果然落下来了。

他举起一把伞,静静看着墓碑。

那里有两个人的照片,选的是叶苓最美、许安康最帅气的时候。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遭受过任何苦难。

至于墓碑上的文字……

亲人那一栏,只有一个人的名与姓——“儿子井望云。”

雨水淅淅沥沥落下,把墓碑冲刷得几乎发亮。

握紧雨伞,许辞的手无意识抖了一下,然后他蹲下身来,与照片上的两个人平视。

许辞面容白皙沉静,头发乌黑,一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漆黑的墓碑,让他看上去几乎显得有些森然。

这期间他的包里,许多个手机都在震动,直到过了许久,许辞总算拿出其中一个手机,果不其然看到了祁臧的多个未接来电。

知道他众多“小号”的手机号码的人,也就只有祁臧了。

拿起手机,许辞的声音很平静。“臧哥,怎么了?”

“你在哪儿?”顿了一下,祁臧尽量去除掉声音里的急切,又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也没什么。只是……”许辞一手举着伞,一手拿着电话站起来,望向那一排又一排的墓碑。

天色已暗下来,墓地显得阴森恐怖。许辞一身黑西装惨白着脸站在这里,简直有些像从墓里钻出来的幽灵。

他道:“我只是在思考佛经的一句话。”

祁臧问:“哪句?”

半晌,许辞望着那无数墓碑,开口道:“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祁臧几乎立刻明白了什么。“你觉得自己有罪?”

不待许辞回答,祁臧又道:“我就知道你可能会……我看到你们公司有人跳楼的新闻了。许辞,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作为警方,抓了一个罪人而已。是林怀宇犯罪在先。

“如果不是他做那些龌龊事,清丰不会变成这样。林怀宇犯了罪,早晚会落网。如果这次不是你及时出手,林怀宇落网不会那么快,到时候会有多少股民被骗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

“清丰的结局,不是你的错。你挽救了很多人,这是你的功。而且对于清丰,你尽力在帮了。这两天你到处跑,为的就是他们股权重组的事。”

“我……我知道。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有点……有点烦躁而已。总觉得自己本该做得更好的。

“没事了。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我、我来看看我母亲。现在看完了,可以回家了。”

许辞的声音这回带了点笑意,“臧哥,你来接我吧。”

半个小时后,祁臧在公墓把许辞接上了车。

他那辆越野已经被山樱烧掉了,这会儿换的是一辆跟着许辞买的悍马。

车上,许辞的头发有些湿了,脸像是被雨水洗过,更显苍白。

从驾驶座上侧头瞥见他的侧影,祁臧皱眉:“冷不冷?我开空调?”

“不用。”许辞道。

“那我们……直接回我的公寓?最近你身份比较敏感,回高管公寓可能不合适。对了,林景同那边——”

许辞打断祁臧的话。“嗯。回你那边吧。不过中途先去趟超市吧。我想买点菜。”

“买菜?想自己做饭?好好休息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祁臧道,“回家吧。我来做饭。或者我们叫外卖。总之,我今天得陪你好好聊一聊。最近也是事情太多,我们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谈清楚。”

许辞侧过头来,淡淡笑着看向他:“不会。做菜对我来说,是一件放松的事情。你想吃什么?”

祁臧看他一眼,道:“你做你喜欢的就行。不用管我。”

许辞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道:“你直接报菜名吧。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对你好一点。”

想要抓紧时间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经历了祁臧差点死在自己面前的事,许辞觉得自己想通了。

他不该继续推开祁臧。他不如在还能对他好的时间里,尽量地对他好一些,他可以让这段时光变得甜蜜,不至于留下遗憾。

副驾驶座上,许辞的目光又出现片刻的怔忡。

驾驶座上祁臧也紧紧皱起了眉。

在他看来,按理许辞这话应该是很动听的。

祁臧觉得自己早该因为这句话高兴到天上去。

可他敏锐地发现许辞的情绪很不对劲。把他这话话仔细琢磨下去,也越琢磨越不对劲。

竭力把皱起的眉头松开,祁臧故作调侃。“对我好又不用急于一时。你最近特别忙,这点我知道。我呢,是想让你好好休息的。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对我好呢。你要是嫌弃我做饭难吃,那你可以给我做一辈子的饭。我可是不嫌多。嗯,当然,不能光我占便宜。其他家务活,我都包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辞看向窗外。“嗯。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因为八年前的事情,对你有亏欠,想做些弥补。”

“许辞。八年前的事情,我不要你弥补。你别为了未来的什么事情弥补我就行。”祁臧的语气终究变得严肃起来,“你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吧?你……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跟我在一起的?”

闻言,许辞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祁臧也跟着沉默下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祁臧感觉到了紧张,握住方向盘的两只手的掌心都不由渗出了汗。

车在郊区行进,绿树、雨水在一片空旷里倒推。

直到祁臧感觉自己等了一个世纪,他感到许辞伸出手来,把手掌贴在了自己的侧脸上。

然后许辞开口,淡淡笑道:“跟你在一起,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臧哥,我选择跟你在一起,当然只是因为我爱你。”

悍马车立刻在雨水中开了一个S型。

车内传来许辞的一声轻笑。“你开车技术果然不行。”

“诶小辞——”

“祁大队长,好好开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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