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KTV里, 许辞坐在屋内的沙发上不动,祁臧站在屋外的走廊上, 也没动。

两人一坐一站,都跟雕塑似的,就那么隔着充满暧昧色调的灯光对视,彼此的表情都显得讳莫如深。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白雪。

她很娴熟地更加用力地挽住许辞的手,脑袋一歪,往人肩膀上一靠,对祁臧道:“警察小哥,误会啊!我们是正常的男女朋友!谈恋爱不犯法的吧!”

祁臧踏步走进屋中, 看向白雪的时候横眉冷对, 身上简直写满了煞气, 他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屏幕正在播放的一首老歌唱到了那句:“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 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让你太寂寞,才会陷入感情旋涡——”

祁臧:“……”

许辞:“……”

包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气氛降至冰点。

第二个打破沉默的是李宏宇。

他铐着一个人从隔壁走出来, 看见立在301门口没动的祁臧, 顺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把人抓了个现行。好家伙, 都等不及出去, 直接在包厢里就……咳,你这什么情况?”

祁臧没答话,仍只是盯着包厢内的许辞看。

跟在他后面拿着执法记录仪的是李宏宇的下属。

下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脑袋, 正要回答李宏宇的问题, 却见被李宏宇铐住的那男人往包厢里瞥了一眼, 然后张口就喷:“白雪?你丫这臭**,老子点你的时候,他们说你病了。你病了怎么还在接客?怎么?傍上漂亮小白脸就骗老子?老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自己说说!老子没见过你这么没良心的!!!”

白雪:“…………”

许辞、祁臧:“………………”

·

两个小时后,市局扫黄大队。

祁臧主动揽过了跟许辞有关的审讯工作。

为此,李宏宇由衷表示:“哟,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主动加班支援我这里,爱了爱了。祁队,我这都要感动哭了!”

然后他就收获了一句凶狠的“滚犊子”。

在祁臧带着李正正一起进审讯室后,李宏宇给柏姝薇使了个眼神。“他怎么火气好像更大了?”

柏姝薇深沉地思考了一会儿,睁大眼睛,好像忽然悟了什么,道:“刚才我负责带几个姑娘回来。其中有个叫白雪的,特别漂亮,五官精致得跟洋娃娃似的。老大本就黑着脸,看到她后……直接面带了煞气!跟个活阎王似的。嘶……该不会,白雪是他的初恋、或者暗恋对象吧?完了,老大头上一片青青草原……”

“我去,这劲爆了。”李宏宇“啧啧”了两声,给柏姝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他俩要谨防被祁臧灭口。

·

审讯内。

摄像头已打开,李正正做记录,祁臧负责审讯。

“姓名?”

“谢桥。”

“年龄?”

“35。”

“职业?”

“清丰集团内控中心总监。”

“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迷醉KTV302?”

“唱歌。”

“一个人?”

“和白雪。”

“白雪是你什么人?”

“跟她不熟。”

“不熟会在一起唱歌?”

“唱着唱着不就熟了么。”

“…………”

李正正万万没想到这个“谢桥”会这么回答,一时觉得有些好笑,身旁祁臧立刻一拍桌子,他赶紧摆起严肃脸。

再听见祁臧用颇为严厉的声音开口:“所以你否认,你是去……”

沉默了许久,祁臧还是开口用了那个字:“你否认你是去嫖的。”

许辞:“否认。”

祁臧:“迷醉KTV第三层不对外开放,都是一个客人介绍下一个客人的模式。这是它一直没被扫黄队抓住把柄的原因之一。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去到第三层?”

许辞平静地回应。“嗯,我能去到那里,确实也是别人介绍的。”

祁臧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所以谢先生是——”

“一个客户介绍的,说给我介绍一个放松的好去处。我也是去到那里才发现居然是……那种场所。之前他没给我说清楚,所以有了误会。”

许辞道,“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就在那里喝喝酒,听人唱唱歌,简单过个周末。”

祁臧:“……”

——“既来之则安之”是这么用的?

许辞:“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没有做。”

祁臧心说怎么什么都没做?我都看见人挽你胳膊了,你为了帮姑娘挣提成还点了好贵的酒呢。要不是很少有客人点那种酒、他们需要从楼下掉库存、我或许还发现不了问题……

内心滑过无数OS,祁臧又听许辞问:“还是说你希望我做什么?”

祁臧:“…………”

他说这话是不是在挑衅?

怎么感觉他反而好像生气了?

皱起眉头,祁臧继续问:“所以,去了之后,发现是那种场所,你居然也不走,就在那里待着……为什么?跟人姑娘交起了朋友?”

许辞面无表情:“我又没什么其他想法,就把那里当做是普通的KTV。这有问题?”

李正正一边记笔录,一边瞄了祁臧一眼。

——嘶,他怎么觉得这不像审讯现场,倒像是捉奸现场呢?

很快就听许辞再道:“大家都是男人,就算我有点想法又怎么了?和漂亮姑娘聊聊天、喝喝酒,不犯法吧?不是说,她曾经做过那样的生意,我就一定在和她做那种生意。”

祁臧:“…………”

“不信你去问那个姑娘。我真的只是在和她唱歌而已。抓我,你们没有证据。”许辞很正经,“希望你们可以尽快把我放了,不然我可以投诉你们的。祁警官,你警号多少?”

祁臧气笑了,还真给他报了一串数字。

许辞点点头。“记下了,挺吉利的。”

祁臧:“…………”

·

针对许辞的审问很快结束。

祁臧陪李宏宇去了趟办公室给他的领导汇报情况、安排工作,一时忙得有些不可开交。

实在是今晚这场突击连警察都没想到,迷醉KTV那帮人更不会想到,因此冷不防被抓过来的人非常多,需要一个个做笔录登记清楚情况,还需要深挖这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利益链。

等把基本情况全部摸清楚,已经到了后半夜。

顺着迷醉KTV这条线继续深挖是李宏宇他们的事,祁臧他们队的人帮到这个点已经陆续撤了,最后只剩祁臧一个。

白雪暂时被扣下了。

她确实是做这个生意的,也承认了,会被处以至少10天的拘留。

至于许辞那边,由于并不存在他直接参与的证据,白雪也没有检举他,表示两个人确实在单纯地喝酒聊天,他也就被放了。

从李宏宇那边听了一耳朵针对许辞的处理方式,祁臧迅速去到了公安局大门口,为的是等他。

“谢桥”这个身份已在锦宁市生活多年。但之前两个人从来没有遇见过。可是自重逢开始,就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连到了一起。

他们总能在不期然中相遇。

虽然……虽然每次相遇,祁臧发现自己总是在审讯许辞。

最开始在KTV撞见许辞的时候,祁臧确实惊讶、诧异,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当然不认为许辞会真的做那种事。

但无论如何,那姑娘挽住他胳膊巧笑倩兮的样子,实在往他心里扎了一根刺。

祁臧心烦意乱的燥意,是在审讯中途忽然想到什么的时候烟消云散的。

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明白之后,接下来取而代之的情绪,就是他心尖上泛起的酸涩与苦意。

那个时候李正正在、摄像头也在,祁臧没法问许辞,只有等到现在。

公安局门口。

祁臧眼睁睁注视着许辞的身影出现,大楼前厅透出的灯光照出他挺拔高挑的身影。他逆着光缓步走向大门,表情一直藏在阴影里,直到被铁门外的路灯照亮。

“谢先生——”祁臧出口唤他。

许辞瞥他一眼,没说话,铁着脸继续往前走。

祁臧迅速追了上去。“你……这是又生气了?”

许辞:“……?”

——什么叫“又”?

“你该不会觉得我刚才又很凶什么的?我刚那是正常审讯。你那确实瓜田李下——”

“……”

“行。刚才我的语气可能确实有点……对不住,不应该误会你。我向你道歉。明天请你吃饭?”

“……”

倏地,祁臧的表情变得严肃,语气也变得有些沉。“我来找你,是有事跟你聊。”

许辞没说话,静静听着他开口。“那天半夜我忽然从你家离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许辞当然知道,但必须摇头。

祁臧便道:“咱们市局的齐主任认为分尸案里死者的身份,可能是患有艾滋的性工作者。所以大家连夜做了个体检。”

还有一件事,祁臧没有提——

那是理化步青云不经意提起的,比对“谢桥”和许辞头发DNA的人,恰恰也是齐主任。

祁臧何其敏锐,立刻发现这里面或许有某种隐秘的关联。

他看向许辞:“所以你有意去那种场所,是在查什么吗?可以告诉我吗?有我帮得上忙的吗?”

祁臧这个人……也实在是太聪明了。

许辞下意识皱眉,却也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

看来是不能说了。

祁臧看他半晌,终究没再追问,只轻咳一声,道:“没什么。送你回家?”

许辞看着他没说话。

“还有事想请教你。关于清丰集团的。”

许辞脚步果然一顿,随即道:“行吧。那就麻烦你送我回迷醉KTV。”

祁臧:“诶?”

许辞皱眉:“又想什么呢?我车在那里而已。”

“不是……我没想什么!我这就送你。别生气!”

“…………?”

街灯整齐排列,远远看去像星做的海。

越野车穿过夜晚的灯海,祁臧时不时侧头望一眼副驾驶座没有什么表情的许辞,感觉星光全都映在了他的眼底,透着亘古而来的寂寞与寒凉。

“你说想问清丰集团的事。”半晌,许辞侧过头来,看向祁臧,“你想问什么?”

“我们队有个小孩儿想买清丰制药的股票,你觉得靠谱吗?”

许辞果断:“让他别买。”

祁臧问:“那个什么老年痴呆的药不靠谱?”

“不清楚。我只是不建议买股票。”许辞道,“大盘最近不好。”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车很快重新开到了迷醉KTV。

几个小时前还灯火酒绿的场所现在已漆黑一片。

地下车库里也没有什么车,祁臧按许辞的指示将车停在了他的车附近,解了锁,看着许辞解安全带,把手放上了把手,即将推开车门。

在车门即将推开之际,祁臧叫住他:“等等——”

“嗯?”许辞回过头再看向他,“什么事?”

祁臧:“明天请你吃饭,当赔罪,行不行?”

“请我吃什么?”

“反正不是老干妈炒饭。”

许辞淡淡一笑:“下周日吧。我明天要加班。”

祁臧朝他挥挥手:“好。那到时候再约。”

许辞:“嗯。”

·

时间走至下周三。

从周一到周三,祁臧都在队里打听一件事——锦宁市哪家餐馆靠谱。

最懂哪里有美食的人是柏姝薇,不过她每日提的无数方案都被祁臧打回去了。

“老大,你这什么情况啊这么龟毛?”

“我旁听了一耳朵,柏姝薇找的餐厅都很有意思,你怎么还不满意?你这是要跟谁约会?”

“嘶……荣副局又给你攒了相亲局?可之前没见你这么上心啊!”

“和朋友吃饭而已!没事别瞎脑补!”

祁臧以一敌众果断呛了回去,“赶紧帮我想,谁被选中了,我送那个餐厅的券!没券的话,我再单独请他一次!”

宫念慈正好来他们办公室送文件,听见这话后问了祁臧找什么餐厅。在听了祁臧要求后,她果断给他发了个链接。

“这家不错。很有情调。”

祁臧点开来看,从装修风格到菜式,果然哪儿哪儿都满意。“多谢,就它了!回头我请你去这里再吃一顿!”

“不用了。这是我前夫给我求婚的地方,锦宁市最适合情侣约会的餐厅排行榜第一名。”宫念慈微笑着祁臧,“你绝对有情况!”

宫念慈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办公室里的人全都看起了祁臧的热闹。

幸好荣勇发来的一条消息解救了他。

以副局长召唤为理由,他赶紧跑了。

风风火火跑出去,去到荣勇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祁臧却忽然收起笑容,变得有些严肃。

他能猜到荣勇找自己什么事。

这周日祁臧特意去了荣勇家拜访,把他和师母哄开心了,就开始打听分尸案的后续,以及和当年的什么大案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分尸案和袁小兵枪击案尽管已转给了省厅,但事情闹这么大,就算不触及核心的机密,市局的人也多少应该了解一些内情,这样才好提前做好防范。

如此,就算祁臧不开口,于情于理,荣勇本来也打算着跑一趟省厅了解情况。

临别时祁臧提醒他:“师父,还有一事儿,别忘了。”

荣勇:“你那个叫、叫许辞的同学的事儿?”

“是。你也见过他的。大三寒假实习我俩就在市局。”

“嗯,我是记得他。他脑子活络,破案的时候总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角度。不过嘛……这孩子实在有些让人看不透。他心事很重啊。”

“先甭管他心事重不重。他的失踪确实很蹊跷。我跟他同窗那么多年……就不求追究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总该知道他是死是活。”

“嗯,放心吧。我一并打听着。”

此时此刻,猜测着荣勇已打听出了眉目,副局长办公室里,祁臧难得没有吊儿郎当,而是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

果然,他听到荣勇问:“分尸案这件事好像跟老K的人有关……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老K,真名桂大军,至今被挂在通缉名单上,曾犯下无数恶性案件,祁臧自然是知道这个人的。

祁臧点头,荣勇又道:“老K这些年来跟老鼠一样流窜于东南亚各地,愣是没被抓住……跟个滑泥鳅似的,关键时刻总能溜掉。”

祁臧实在有些不解:“可老K的案子到底为什么在咱们内部这么讳莫如深?他是犯了什么不可说的惊天大案了?”

荣勇眼里滑过了近年来少见的锋利。“这件事……居然还真跟你想打听的那个许辞有关。”

祁臧登时就坐直了。“许辞?什么情况?”

“老K这个人之前在锦宁市的时候,就跟东南亚那边的犯罪团伙有往来,偷渡逃到东南亚一带后,直接加入那边……后来自己成了老大,发展了一个被称为四色花的组织。保镖、杀人、绑架、器官血液买卖、人口买卖……他们什么都干。”

荣勇抓了一把没剩几根的头发,看向祁臧,又道:“八年前,中国警方联合缅甸警方,有一场针对毒枭牟伊尔的抓捕行动。收到消息,牟伊尔的妻女会由四色花负责护送转移。

“好不容易得到了跟老K有关的消息,咱们云海省省厅自然派了人过去,与缅甸警方共同实施抓捕行动。派出去的人中……有一个就是许辞。”

八年前,许辞不过才刚刚毕业。

——当年他的不告而别,果然是因为机密任务?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祁臧立刻追问。

“这你可问到我了。”荣勇摊手,“过程我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结果。许辞他们组成了调查小队,一共有四个人,除了他,另外三个人的脑门全挨了一枪。”

“所以……只有许辞活了下来?”祁臧问。

“那三个人挨枪子的地方,正好是一处山林。我方赶到的支援人员顺着山林里的痕迹一路找去了一处悬崖,在那里看到了许辞的一只鞋,至于山崖下……是极度湍急的江流。

“一开始他们判断,许辞很可能被人扔下去了。四色花可能先前与他们火并过,打到许辞的时候正好没子弹了,所以采取了这种方式……

“不过祁臧你想想,另外三个牺牲的烈士,他们被枪杀之前,身上都有绳索。被捆绑起来、强行做成了下跪的姿势……这表示他们小队的四个人当时毫无反抗余地。

“按理许辞也应该和他们一样。那么,即便没子弹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甚至以杀人取乐的刽子手们,也有一万种方式将许辞就地处决,为什么非要跑那么远把他扔下山崖?”

祁臧脸都有些白了,但仍在下意识维护许辞。“许辞那么聪明,可能提前发现了什么,所以挣脱了绳索,逃了。他被追到悬崖,没有办法,所以跳了下去。”

“是。你说的确实是一种可能。可是……”荣勇的脸色罕见地沉了下去,“他们这次的行动绝密,并且这四人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如果不是行踪暴露中了埋伏,他们不可能落入那种境地。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许辞是我方的叛徒。甚至他根本就是对方打入我方的卧底。”

“不可能!”祁臧霍然起身,一副要跟师父公然叫板的架势,“我跟他朝夕相处四年,他怎么会是卧底?”

“你先别感情用事,好好听我讲。”荣勇一拍桌子,倒也没动怒,只是道,“当时他们小队的行动,是咱们省厅的庄强庄厅长直接指挥的。知道这个小队的具体行动计划的,只有他,李副厅,还有咱们市局的局长、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张云富。

“这三个人有着铁三角之称,是我们云海省人人歌颂的英雄。庄厅,特警出生,多次跟恐怖分子正面相对,耳朵都被炸聋了一只。李副厅,缉毒警出生,当年人差点在湄公河里出不来了。咱们局长就不多说了……这三人哪个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英雄?

“他们三个与许辞,你觉得泄露情报的那个是谁?更何况……”

荣勇说了一句让祁臧的心狠狠一沉的话——

“更何况后来上面非常重视,派了专案组调查这件事,结果显示三个人干干净净。那么出问题的只能是许辞。”

“所以,要么当年情报外泄的事情别有隐情,许辞这个人干干净净没有问题,但这也意味着许辞确实已坠崖而死,否则他为什么不回来?

“再要么……许辞当年故意诈死,只是为了暂时骗过我方,做完这件事的他不敢再回归警队,彻底成了那边的人。”

办公室内,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祁臧的整个后背却都已湿透了。

他重新坐了下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向来硬朗、坚毅、果敢的眼中竟然少见地浮现出了些许阴郁。

荣勇不是没经历的人,自认知道发现好兄弟居然是恶势力卧底的痛,当即起身拍了拍祁臧的肩膀。

“更多的内情我就不知道了。这个程度的事情,其实算不上多机密,但事关三名烈士、又涉及省厅的高层……多少有些敏感,这才一直没有对外公布,甚至没有内部公告。”

那一瞬祁臧脑子里天人交战。

他几乎认可了荣勇的推论——

许辞确实有问题。

否则,在涌泉村的河边,那个枪杀了袁小兵的杀手,为什么偏偏放过了许辞?

在医院的时候,自己只是出于想要找线索的目的多问了一句,许辞为什么会有着如临大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反应?

可下一刻,祁臧脑子里浮现的是他看的那段大桥上的监控。

许辞完全可以选择自己离开。

但他偏偏留了下来,举着双手一步步走到袁小兵面前,用自己换下了朱秀。

紧接着,更多的久远回忆随之翻涌而来。

在课堂上,许辞说:“当警察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是为了弘扬正义。”

那个时候他脸上的骄傲,怎么会是作假?

脑中的天人交战很快结束。

祁臧的声音依然有些低沉,但面色已恢复平静。

他对荣勇道:“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许辞如果有罪,调查他就是了,可他的户籍档案为什么会直接消失?就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再来,他当时才刚大学毕业,为什么会被派去这样的任务?谁安排的?”

荣勇叹气,做了个摊手的姿势,表示无法解答这些问题。

想让祁臧好受一些,他换了副轻松的语气。“我知道的都说了。其他的人家连我都不能讲,你也就别打听了。

“你师父我问到这些可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我把我珍藏的20年郎酒……啊,就是为了你的婚礼准备的酒都拿了出来,请我在省厅的老同学喝,这才打听出来些许内情。

“咳、你想想,我以前又不是没帮你打听过许辞的下落,哪次有结果?这次刘娜案跟那边有牵连,四色花可能已来到锦宁市重新扎根搞事情,而许辞又跟四色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们市局多少得做好防备,基于这些,人家才肯告诉我这么多!”

祁臧转而问:“那师父对清丰集团了解多少?我这些天查了它不少旧闻。有小道消息说……清丰的董事长林怀宇,跟桂大军是拜把子兄弟?”

“是有这样的消息,但没证据。要么林怀宇太鸡贼,并且二十几年前的侦查手段又实在落后,没找到他有罪的关键证据……要么他就确实是干净的。”

话到这里,荣勇提醒了祁臧一句,“工作方面,你向来让我放心。警察办案,讲程序、讲正义。你这次让我感觉有点急躁了……可别给我胡来!”

半晌,祁臧终究很郑重地回了句:“放心吧师父,我心里有数。”

·

等到下周日,祁臧总算正式地请许辞吃了个饭。

之前对于许辞,祁臧有着各种猜测、预感、推敲……在从荣勇那里得到一些跟许辞有关的关键信息后,某些东西就在祁臧脑中尘埃落定了。

这一餐祁臧的话难得很少,只是不断给许辞夹菜。

许辞几乎有些无奈。“你自己不怎么吃,一个劲儿就给我塞菜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挨过饿、受过苦似的。”说这话的时候祁臧声音有些低沉,“现在弥补不了过去……但就是想让你多吃点。”

许辞没接话了,他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祁臧。

祁臧深深回看向许辞,忽然颇为郑重地开口说道:“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心里是从来不装事的。大概小时候超级英雄看多了,就老想当警察抓坏人什么的,这背后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很多时候我以为身边的人跟我应该也差不多。后来工作了、经历多了,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有的人想当警察,可能是经历过事儿。

“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在学生时代没什么太远大的理想,也没有什么烦恼……但在我只想着要打游戏的年纪,我的同龄人可能已经有了在我那个年纪还完全无法想象的经历——”

许辞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祁臧继续道:“曾经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就是这样。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性格冷漠,注重隐私,天生跟其他人之间有距离感。在与分开后的日子,我才慢慢体会过来,也许他并不是天性如此,他可能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

“当年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可能是觉得我没担当……毕竟我那会儿整天吊儿郎当的,连书都不好好读,我那样的能当什么好警察?我根本不值得他信任。”

话到末了,祁臧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沙哑。

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可是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我觉得我这八年干警察干得还可以。破案、缉凶……我没掉过链子。

“谢先生,你说——”

祁臧认真注视着许辞的眼睛,就好像想透过这具伪装得几乎完美无瑕的驱壳,看见藏在里面的或许早已千疮百孔、之后被迫修修补补直到彻底变了样貌的魂灵。

祁臧开口问:“如果再次遇到他……他能信任现在的我吗?他能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他也可以有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人吗?”

许辞依然没说话,只是嘴唇下意识轻轻抿了一下。

灯火下他的表情与情绪本该无处躲藏。

可大概那张面具长在他脸上太多年了,实在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或者说……刚说的那些我都不该求。”祁臧的声音变得很低沉,“我只是想知道……他能觉得我其实有资格,跟他一起并肩战斗吗?”

沉默了一会儿,许辞反问他:“上次在紫水瀑布,你口中那个正义感十足、永远坚毅勇敢的同学……也是他吗?”

祁臧点头:“对。我说的是同一个人。”

良久,许辞看向祁臧,总算轻轻地、但掷地有声地开口:“祁臧,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也是一名非常非常优秀的警察。能够遇见你,是你那位同学的幸运。我很羡慕他。可是……

“可是从你的描述看,他是一个太过天真、以至于有些愚钝的人——”

在许辞看不到的地方,祁臧垂在桌面上的两只手交握在了一起,用力颇大以至于指关节格外凸出。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

“祁臧。”许辞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又道,“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正义,也没有绝对的黑与白。我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所以……我恐怕理解不了他,也就不能替他解答你的问题。抱歉。”

“许……”

许辞。冷不防听到这样的回答,这两个字祁臧差点就要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最终生生把最后一个字吞了下去。

许辞看着他又道:“但我有我的人生经验,可以多说几句。我看祁队似乎受到了某些往事的困扰。有句话说的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要再纠结过去的事情了。人生么,总是要往前看的。”

“你希望我向前看……”

许久后,祁臧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那你告诉我,什么叫向前看呢?工作方面我还挺积极,那肯定是一直向前的。所以你说的是其他方面,比如个人问题?我也许该找一个人谈恋爱,甚至结婚、生子……这样我就会有一个相对圆满的人生,是么?”

许辞嘴唇抿了一下,暖色系的灯与他眉眼里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抬手端起桌上的红酒杯,许辞没有喝,只是食指沿着杯沿划了半圈,然后点头。“你上次不是说,你很向往家庭生活吗?”

“是。你说得特别有道理。”祁臧脸上的凝重、探寻、还有藏起来的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全都叫人瞧不见了。

他忽然笑着看向许辞,开口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追求谢先生,可以吗?”

“你、你说什么?”吃惊之下,许辞的声音几乎变调。

他极力压抑了,才勉强让这问话显得勉强平稳。但那尾音明显不平、明显上扬的厉害,让祁臧迅速捕捉到了。

“我说你的建议很对,我不应该执着于旧人,应该多看看眼前的人……比如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谢先生你。

“我非常欣赏你,就是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你有可能喜欢我吗?”

祁臧忽然发现,什么试探、什么隐晦的暗示,玩这些虚头巴脑地干嘛呢?许辞爱跟人猜谜,自己这回偏就不陪他玩了。

上学那会儿他暗恋了许辞那么久,就是太瞻前顾后才没表白,一会儿怕许辞介意,一会儿怕他会觉得不自在、表白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好不容易毕业两晚两个人都睡在一起了,结果许辞一跑就是八年。

他什么都不说、继续跟许辞猜谜,搞不好许辞分分钟又跑没影了。

那他不如给直球。

结果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想通关节后,祁臧算是无所顾忌了。

他望向许辞的眼神简直显得有些痞。“谢先生给个准话?如果你实在不喜欢男生……也可以直接告诉我。没关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许辞:“…………”

·

云南某偏远山区。

靠近山顶位置有一排平房,上面挂着“清丰制药”的牌子。

平房更往后是正在建设开发的工厂,地基挖了一半,大坑里全是碎石。

此刻几辆挖掘机安静地停在边上,几个工人没有工作,而是聚在车边聊天抽烟。

不久后有个类似于小管理者的人走了过来,给了他们一点钱,让他们下山去采办点东西。

拿了钱,工人们高高兴兴离开了,场地暂时空了下来。

再过了一会儿,却又有一个人被绑着拖到了那片巨坑前。

他大概是怕得厉害,浑身都在发抖,脸更是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而在看到某个人闲庭信步走到跟前的时候,他的裤子已然湿了,是被吓尿了。

跪在地上,他不住朝来人磕头,磕得非常实在,额头立马见了血。

“放过我……放过我。山樱先生,请放过我!”

被称为山樱先生的,是一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日式浴衣,模样气质十分斯文。如同在山间散步一般,他走到了下跪的男人面前,笑得和颜悦色,像是在很礼貌地跟人有商有量。

“你是叫彭飞扬,对么?我听黑哥夸过你,赌术了得,出老千的时候连他都看不出来呢。黑哥力保你进入四色花……在澳门的时候你表现得很不错,为组织挣了不少钱。确实是个人才。”

彭飞扬赶紧又磕了几个头。“山樱先生,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把那件事交给袁小兵去做……我……可是、是老白他们发火了,说分完尸才知道那女的有艾滋!没、没人敢碰她的尸块和血……”

“嗯。明白。你也不敢。所以你把它交给了袁小兵处理。”

拿出一枚戒指,山樱将它举在彭飞扬面前。

阳光下,那四个花瓣上特殊的金属材质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异的光彩,就好像它是从异世而来的珍宝一般。

“那就解释一下戒指的事吧。组织制造这种特殊戒指,是因为有的时候成员之间互不认识,在特殊的时候,它可以成为你们确认彼此身份的信物。当然,它也是一种荣耀,你的上线将它赐给你,意味着你成了正式的会员。

“无论如何,它都不是你该随意拿出去送给别人的。你知不知道那个叫袁小兵的戴着它招摇过市,不知道被多少监控拍下了?

“如果运气好、没被人发现就算了。如果真有人留意到了这件事……”

“只有半天时间!我那天见到袁小兵居然戴上它之后,立刻让他取了下来!他、他的意思是,他因为穷,女朋友就没带他见过家长。他是戴给女朋友看的……想炫耀一下……只有半天时间,不会有问题!”

“嗯。那他女朋友看到了吗?”

“没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见女朋友!而且她即将入狱……她……”

“不提她了。我知道,她叫朱秀。我比你恐怕要更了解他。远在天边,大半夜的听手下人说了一下袁小兵干出来的倒霉事……仓促下,我只能远程安排他伪装一个现场。可惜了,朱秀还活着。”

山樱叹了一口气。

彭飞扬赶紧解释:“我……我只是在赌场认识了袁小兵,想借出千的本事骗他几个钱……这个钱我也是为了献给组织的……我……”

“你最好祈祷,袁小兵要挟你的‘把柄’不要落到警方手里。”

“绝对不会!我、我都处理好了……你放心!”

“算了。看你也吐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山樱说完这话,彭飞扬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站在身后的、刚才把他拖过来的那个人抹了脖子。

看向那名杀手,山樱朝大坑的方向一偏头。“扔下去。”

那人照做。彭飞扬的尸体在空中滑过一道抛物线,就这么被扔在了大坑之中。

打了个呵欠,山樱转身朝一辆挖掘机走过去,继而竟以一副浴衣的打扮爬上去坐下,亲自驾驶挖掘机,用碎石将彭飞扬掩埋。

再过两天这里就会建设出一座制药工厂。

没有人知道彭飞扬埋在这里。

“阿达哥——”从挖掘机上下来,山樱斯斯文文地走到刚才朝彭飞扬动手的杀手跟前,道,“我听说,清丰的关鸿文对我们也非常不满。他弟弟还派了人在查这件事?”

“是。那个人叫谢桥。”阿达道,“我在涌泉村见过他。他是林景同的得力助手。事后林景同亲自去找关总解释了这件事,声称只是想追查160万的去向,没想管这边的事。”

“让老林董管好他的小儿子,别因他坏了事。”山樱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再道,“锦宁市那边的行动,你具体跟我说说吧。知道这次是谁办的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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