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清晨六点,晏阑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拿着手机走到办公室的窗前,他再一次按下那个虽然没存在通讯录里但一直记在脑海中的电话号码。片刻之后,电话被接通了。

“怎么了阑阑?”

“爸,我有事想问您。”

电话那头安静了许久才又一次发出声音:“这次曾诚的事情我会跟着调查组回去,有事等我到了当面说吧。”

“好。”

“你怎么样?乔晨说你那晚受了伤,严重吗?”

晏阑低头看了一下手臂上的创口贴,回答道:“没什么事,就是皮外伤而已。”

“那就好,你……你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抓了嫌疑人,在审,快结案了。”

“这次的事情你是当事人,所以我得回避对你的询问过程,对曾诚和魏屹然的审讯也是由督查那边来做。我这次跟着调查组其实是因为上面对你现在这个案子挺重视的,想让我盯一下。”

“我知道了。”晏阑回答,“这个案子确实挺复杂的,还是当面说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好,挂了吧。”

晏阑挂断电话,盯着窗外发愣,这是十多年来两人之间第一通如此心平气和的电话,有寒暄、有问候、有关心,也有那声难得喊出口的“爸”。

“老大————”林欢站在院子里朝晏阑招手。

晏阑回过神来,打开窗户问道:“怎么了大小姐?有什么发现?”

“重大发现!”林欢连比划带说,“我进去跟你说!”

林欢小跑着进了办公室,抄起桌子上的杯子就要喝水,晏阑眼疾手快地用桌子上的纸杯把苏行的杯子从她手里换了出来。

“哎呦老大,你可真‘行’啊!”林欢把那个“行”字咬得很重。晏阑顺手把放在一旁的文件卷成圆筒状,照着林欢的脑袋就敲了过去:“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又皮紧了吧?!”

林欢捂着头说:“别!老大!打傻了你可得负责!”

“别碰瓷,赶紧说什么事!”

林欢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她飞快地说道:“恒众兴保洁公司创立于二十年前,创始人肖鹏飞和肖鹏跃是亲兄弟,这兄弟俩一个做明面上的生意,一个做暗地里的生意。”

“暗地里的生意?”

“洗钱和行贿。”林欢解释说,“行贿方通过空壳公司和恒众兴签订保洁外委合同,肖鹏飞再将这笔钱通过采购物资等方式支付给受贿方的空壳公司,他在中间赚手续费。洗钱也是一样,通过空壳公司的保洁合同来完成。”

“不好查吧?”晏阑问。

林欢点头:“对。关于这一部分我交给经侦他们去弄了,咱们搞不定。经侦的同事说比较困难,打款之后就已经算是‘甩干’了,恒众兴这么多年都没出问题,在税务上应该是查不出来的,只能从别的方面入手。还有,昨天我们紧急去恒众兴按人,发现肖鹏飞和肖鹏跃已经在周四凌晨,也就是你在丹卓斯出事之后没多久就离境了,我找航空公司确认了一下,发现订票的时间是周四凌晨0点12分,那个时间我们刚刚到达现场不久,你应该还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晏阑:“有话直说。”

“有内鬼。”林欢很直白地说道,“我查了当天晚上丹卓斯工作人员的通话记录,也查了魏屹然和那些手下的记录,当晚没有人向外发出求援和通知,我们可以算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曾诚在出事之后收到过一条短信,内容是‘丹卓斯暴露’,是个虚拟号码,服务器在境外,我们查不到。这条短信的送达时间很有趣,是在肖鹏飞订机票之后。也就是说曾诚作为魏屹然的直系领导和西区所谓的‘保护伞’,反而比当时还没有暴露在我们面前的肖鹏飞更晚知道丹卓斯出事。当时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是到了现场才知道详细情况的。除非肖鹏飞能未卜先知,否则只有可能是当时在现场的某个人通风报信了。而且通风报信的人应该是有一定的级别,因为他根本没把曾诚放在眼里,不然他肯定会先跟曾诚说。我回忆了一下,在我们到达现场之后到肖鹏飞订机票之前的这段时间内,现场一共有五个人用了手机,分别是乔副、刘副局、江局、吴厅和金厅。”

“你说的这几个人我谁都查不了。”晏阑无奈地说,“大小姐,你这是给我找事啊!”

林欢眯起眼睛看了晏阑一会儿,突然说道:“老大你不厚道!你早知道有内鬼了是不是?!你根本就没问我为什么这么怀疑!”

“我又不傻!”晏阑拍了一下林欢的头,“曾诚和魏屹然明显是被扔出来填坑的,简称弃子。而且你觉得如果上边没人,曾诚那个草包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西区变成毒贩的天堂吗?保护伞之所以能称为保护伞,那必定得是一层层往下才能安全。”

“……”林欢吞了下口水,“老大就是老大,那我刚才说这么多还有用吗?”

“当然有用啊,我一会儿审何浩明的时候就能用上。”

“啊?怎么用?”

“他老板都跑路了,你说他还能扛多久?”晏阑嘴角轻轻挑出一个弧度,“要不要跟我来见证一下奇迹?”

“咦……”林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老大你笑得太变态了!”

晏阑收起表情说道:“行了,歇着去吧,一会儿我审讯的时候叫你。”

“好嘞!”

晏阑拿出手机,给苏行发了条消息:【醒了吗】

【嗯,怎么了?】

【休息室有人吗】

【没,就我一人。】

晏阑锁上屏幕,快步走向了休息室。苏行见他进来,用手撑起一半身体,问:“怎么了?”

“困了,来眯一会儿。”晏阑直接坐到了苏行的床上。苏行连忙坐起来说道:“那么多空床,你干嘛非得睡这儿!”

“你给我暖床了。”晏阑闭着眼躺了下去,“你别走,我就睡半个小时。”

苏行从床里翻出来坐到床边,把被子轻轻搭在晏阑身上。晏阑在被子里抓住苏行的手,低声说:“一会儿叫我。”

“万一有人进来呢!”

“我把门锁了。”

苏行问:“一宿没睡?”

“嗯……”

苏行不再说话,又给晏阑掖了下被子,然后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他睡觉。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案子太熬人,还是因为晏阑在自己面前完全放松了,苏行觉得晏阑身上有一股褪不去的无力感,从发现张格的尸体之后,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他轻轻叹了口气,本想等晏阑睡着了就挪到旁边床上,但晏阑一直拉着他,他也不敢用力挣脱,只好开始翻看手机。他的手机实在是无聊,微博微信都没什么好友,周日早上也没那么多人早起,刷出来最新的一条朋友圈还是三个小时前大学同学在吐槽夜班的。百无聊赖,于是开始翻相册。相册里除了尸体局部照片就是文献资料的截屏,他划过大约十几张照片之后停了下来,那是自己后颈的照片。那天被扎得难受,是晏阑帮他剪掉了标签,还因为这个想到了死者背后划痕的来源。那不过是几周前的事情,现在想来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很奇妙。

苏行心念一动,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偷偷拍了一张熟睡中的晏阑,然后把相片存到了私密相册里。他刚点下确认,晏阑就动了一下,吓得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好在晏阑并没有醒,只是因为姿势不太舒服翻了个身。苏行松了口气,收起手机靠在了床边。

晏阑此时面对墙壁侧卧着,身体随着绵长的呼吸而上下起伏,衣服后面的帽子被压在身下。苏行怕他被领子勒着,轻轻地把帽子往外拽,却在拽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手————原来之前那次他并没有看错,那不是帽衫的阴影,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疤。一道足有一榨长的蜿蜒凸起的瘢痕疙瘩,像红色的蚯蚓一样攀在晏阑的后颈处,周围则是一大片泛白的瘢痕疙瘩,几乎延伸到了两侧肩胛骨的位置,从边缘的皮肤状态来看应该是烧伤疤痕。

瘢痕疙瘩是皮肤损伤愈合过程中皮肤组织过度增生造成的,增生的组织会凸起隆出,高出皮肤。晏阑后颈处这一大片瘢痕疙瘩非常明显,普通的衣服都盖不住,更不要说警服衬衫这种原本就很透的衣服了。原来他平常一直穿帽衫,在穿警服衬衫的时候里面多穿一件打底,是为了盖住这个。

苏行心想:还说我什么都不告诉你,你不是也一样什么都不说吗?

晏阑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苏行飞快地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晏阑闭着眼摸了两下,把手机接通放在耳边,含糊地说:“最好是好消息……”

“老大?”庞广龙的声音有些犹豫,“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你也不是第一次了。”晏阑从床上坐起来,“有话赶紧说!”

庞广龙:“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丁理自己出院了。要不要查一下?”

晏阑用力眨了下眼睛才想起来丁理是谁,他回答道:“找个人看看有没有被胁迫就行了,他如果真想死咱们也拦不住。”

“知道了老大,你继续睡吧!”庞广龙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晏阑活动了一下脖子,问苏行道:“我睡了多久?”

“二十分钟。”

“今天让胖儿罚站十分钟!”

苏行晃了一下手,说:“你那么使劲拽我干什么?”

晏阑把苏行拽到身边:“怕你跑了。”

“又来了……”苏行抬起另外一只手揉了下额头,“领导,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就是在好好说话啊。”晏阑得寸进尺地把苏行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抓在手里,我可不会轻易放开。”

“你要是再不松开,就可以得到一只因为血液不流通而坏死的手了。”苏行用力从晏阑手中挣脱出来,“攥得我都麻了。”

“那我给你揉揉。”

“不用。”苏行立刻起身坐到了对面床上,“每次你揉我手我都痒得不行。”

“矫情!”晏阑无意识地拽了一下衣服的领子。

苏行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问道:“后背……疼不疼?”

“你看见了?”

“嗯,其实之前就看见了,但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晏阑沉默了一会儿,说:“十多年前的事了,早忘了疼不疼了。”

“怎么弄的?”

“见义勇为来着。”晏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救了个熊孩子。”

“熊孩子?”

晏阑哼了一声,说:“救完之后人就不见了,连句谢谢都没有,你说是不是熊孩子?”

苏行调侃道:“警察救人还图别人的感谢?这不是你的职责吗?”

“我那会儿还在上高中!”晏阑推了一下苏行的头,“都说了是十多年前!你到底以为我有多老?!我当警察不过才十年而已!”

“知道啦!你不老!”苏行跟着站起来,“赶紧干活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休息室,迎面碰上了孙铭睿和林欢。

晏阑起哄道:“哟,行啊小孙,真把我们大小姐拐走了?!”

“没有没有,晏队你别乱说,你你你千万别乱说。”孙铭睿一边说一边看林欢的脸色。

林欢反而很坦然地看向晏阑,说:“老大,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守着你这个只能看不能碰的花瓶过一辈子吧?还是说你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直的,对我还有那么点儿意思?”

晏阑面不改色地说道:“林欢同志,我决定跟孙铭睿聊一聊你高中和大学时期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你高考某一科考了多少分,警校唯一垫底的科目是什么,还有你是怎么把那些觊觎你的……”

林欢把苏行推到晏阑身边:“宝贝!快把他拉走!姐请你吃好吃的!”

晏阑微笑着看向林欢,说:“小丫头,不要跟知道你太多秘密的人斗嘴,你会输得很惨的。”

“老大!”

“不闹了。”晏阑看着林欢,“半个小时后审何浩明,你来不来?”

“准时到场!”

“我能去听吗?”苏行一边问一边顺手帮晏阑整理了一下身后的帽子。

孙铭睿:“别!”

“嘶……”林欢捂住了眼睛。

“什么?”苏行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二人,还没待问,就看乔晨从远处狂奔过来一把扣住晏阑的手把他按在了墙上。

晏阑翻了个白眼,说:“你们有病吧?!”

林欢听到晏阑的声音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从眼前拿开,她松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你要把小苏摔出去了。”

“放开我!”晏阑推了一下乔晨,“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废话!我刚走过来就看到这一幕,吓都吓死了好么!”

乔晨用手臂压住晏阑的肩膀,问:“你醒了没有?”

“你说我醒了没有!”晏阑无奈地看向乔晨。

乔晨缓缓松开晏阑,身体依旧处于戒备状态,一直到确认晏阑真的不会动手之后才放松下来,冲着晏阑骂道:“你他妈要再这么吓我,我就不干了!”

“谁吓你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打人了?”

“滚蛋!你哪次没打人?!”乔晨心有余悸地说,“小苏要是被你摔出去,绝对得骨折了!我可不想跟着你一起被王老按在解剖台上!”

“那个……”苏行一脸懵地看着几个人,“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孙铭睿走到苏行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苏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上一个敢碰晏队帽子的人被一个背摔扔了出去。你是没记住还是没听懂?老虎的屁股摸不得,阎王的帽子碰不得啊!”

“……”苏行吞了下口水,“我错了晏队。”

“别听他们瞎说,没事。”晏阑抬了下手,“都该干嘛干嘛去,大清早的抽什么疯啊!”

苏行坐在法医室里,听孙铭睿给他科普了一下“阎王的帽子碰不得”这件事。

据传说,最先触发晏阑这个bug的是乔晨,那一次乔晨被扔出去了三米,从那之后,他逢人便提前预警。队里人虽然都知道,但是并没有亲眼见过。直到几年前一个醉鬼在接警大厅闹事,晏阑正好路过,被那醉鬼一把抓住了帽子,结果那醉鬼在碰到帽子的同时就飞了出去。那次事情之后大家才相信乔晨不是危言耸听,阎王的帽子是真的不能碰,所以刚才大家才会有那种反应。

谁还没点儿不愿意说的事呢,苏行想,大概那次受伤并不像晏阑说得那么简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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