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晏阑轻轻推开法医室的门,盯着苏行的背影一声不吭。

那些欲言又止和语焉不详的讲述之中到底藏着什么?他表现出来的一无所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晏阑心里没了谱,他以为自己能看懂苏行了,可如果这一切都只是苏行表演出来的呢?那个从小遭受欺辱的苏行,那个十二三岁就能靠眼泪扭转局势的苏行,那个把自己掩藏在层层伪装之下的苏行,真的会在不到一个月内就把自己柔软的小腹毫无防备地展露在自己面前吗?他们俩个人的“水到渠成”,到底还是真的吗?

刚才江局的话让晏阑心里隐隐有一种要把所有事情都串起来的感觉,自己一定是忽略了什么东西,晏阑想。

“苏行。”晏阑忍不住开口叫道。

“嗯?”

“你会骗我吗?”

苏行转过身看向晏阑,轻声问:“你怎么了?”

“回答我的问题。”

苏行似乎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他停顿了几秒才回答道:“应该不会吧。”

“你在犹豫什么?”

苏行摘下橡胶手套走到晏阑身边,说道:“我不太会刻意撒谎,但我也承认我对你有隐瞒。我把自己锁了这么多年,如果我说我现在对你没有丝毫防备,心里没有一点害怕和犹豫,你信吗?”

晏阑慢慢抬起手,似乎是想去摸一摸苏行的脸,可此时苏行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看不清晰也触摸不到,晏阑的手就这么停在苏行的脸旁,一时有些尴尬。苏行摘下口罩把自己的脸凑到了晏阑手旁,在他手心轻轻蹭了一下,说:“领导,你这个样子真的很丢人。”

“你才丢人呢!”晏阑慌忙收回手。

苏行微笑着说道:“再这样我们俩就要因为作风不正被贴照片公示了。我还差一点就处理完那两只手,有事晚点再说行不行?”

“对不起,又打扰你了,我这就走。”晏阑说道。

“等一下。”苏行走到准备台前,从盒子里拿出一只手套抖了两下,然后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捏住手套下沿的两侧,让手套转了几圈,接着飞快地把下沿系紧。白色的橡胶手套被空气充满,就像张开的手掌一样。苏行拿出旁边的记号笔在撑开的手套上画了几笔,然后走到晏阑面前,把手套递给他。

“这是……?”

苏行指着那个笑脸说:“小时候我每次受了委屈之后师父都拿这个哄我。”

“……”晏阑接过那个手套气球愣了半天,“我没有受委屈,也不是小孩子。”

苏行:“不要?那还给我!”

“给出去的东西就不许往回要!”晏阑拎着那个手套转身离开了解剖室。

丢死人了!晏阑靠在办公室的门后,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十分钟前的自己。他快速走到办公桌前,把那个手套气球扔到了桌子下面的柜子里。

“晏阑!”乔晨在这时冲进了办公室,“找到担架了!”

晏阑飞快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问:“什么情况?哪儿找到的?”

“西区分局。”乔晨说道,“青源刚才拎着副担架跑回来,直接就送到苏行那儿了,我刚才过去看了一眼,那担架上有很明显的锯痕,我估计就是那副!”

“刘青源找到的?”

乔晨点了点头:“对。今天上午蹲何浩明的时候青源问我是不是怀疑尸体背部的痕迹是担架造成的,我就跟他说了。刚才把担架送到检验科之后青源说这副担架是残品,压根就没入库,所以之前调查的时候漏了。再加上我们之前私下调查,只能查到各分局入库多少,而因为是集体采购,海笙公司那边只有总体数量,实际下发数量在省厅,就差了中间这一个环节,所以一直没找到这副担架。”

晏阑问:“结果怎么样?”

“没那么快。””那等结果出来开个会。”晏阑看了眼表,“把该叫的都叫来。”

“知道了。”

接近凌晨的时候,苏行拎着两份报告敲开了晏阑办公室的门:“那两只手已经确认是丁义的,我在他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不属于他的DNA组织,并且找到了匹配的数据。”

“谁的?”晏阑接过报告看向苏行。

“葛文亮。”

“……”晏阑靠在椅子上,“这他妈是玩儿我们呢吗?!”

“领导,我有个问题。”

“说。”

“关于办案程序。”苏行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是不是命案一旦涉毒,就要交由缉毒主导?”

晏阑回答:“涉毒和命案没有必然联系。命案牵扯的范围更广,侵财、仇杀、情杀、过失杀人、激情杀人、随机杀人等等都有可能,这些都是我们在发现命案的时候需要考虑的因素和调查方向,而涉毒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如果非要算的话,其实还是刑侦在主导,缉毒配合。”

苏行扶了下额角,说:“我好像……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苏行:“我们回到最开始,假设死的是孟建广,那么这起案件首先出警的会是分局刑侦大队,也就是魏屹然和他手下。尸体体内有芬太尼,而屋里又发现溜冰的工具,这个案子放在西区分局,很有可能会被定性为死于吸毒过量,在城中村死一个瘾君子,只要案卷清晰证据充足,市局大概率不会过问细节,那么孟建广撞见的交易双方,也就是张格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警察就都安全了。孟建广送餐在西区、城中村隶属于西区、最后处理案子的警察也是西区分局的刑警,如果这个案子这么发展的话,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风过无痕了?”

晏阑轻轻点头:“确实可以这么说。”

“但是出了意外。”苏行接着说道,“死的不是孟建广,而是丁义。从丁理的口供和刚刚发现的丁义的双手来看,丁义确实是左撇子,他也没有吸毒史。丁义给自己注射芬太尼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再加上孟建广也不吸毒,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他是被注射的毒品。”晏阑接话。

苏行:“对。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注射毒品或许是雇主要求的,分尸和砸脸是在凶手发现杀错人之后的操作。分尸这种特大案件是要市局直接介入的,所以后面的事情才会变成这样,我们在兜圈子,是因为凶手到现在还没把自己摘干净。我们其实并没有被凶手带着走,而是凶手跟在我们后面不停地在纠正错误,如果我们再快一步,可能就会在他们纠正下一个错误之前抓住他们了。”

晏阑挑了下眉,说道:“有道理。那天晚上我没说完,刘青源之所以那么直愣愣地指出尸块有问题,是因为他1号凌晨在分局听到有人说登来路的事情解决了,当时他以为是说案子就没在意。结果3号接到通知说登来路命案,他觉得有问题才跟了上去。到现场之后就发现魏屹然一直在盯着咱们,他直接点破那个尸块的问题,一是想看看曾诚的态度,二也是在提醒我西区分局有问题。”

“魏屹然和曾诚果然知道什么!”苏行道。

晏阑却不置可否:“到现在他们只交代了没办法掩盖的事情,这个命案目前也没有证据……”

“有证据,那副担架。”苏行说道,“担架合叶处提取到血迹,经过对比确认是来自丁义的;同时担架上的破损也被证实和孟建广住处床上提取到的金属碎片吻合,现在基本可以证实这副担架就是在案发现场出现的。”

“有指纹吗?”

“没有。”苏行泄了气。

晏阑:“所以还是没证据。这副担架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最简单的后勤管理不善就可以说得通。

“那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抓到凶手,用证据钉死他们。”晏阑抬头看向苏行,“葛文亮虽然死了,但是他还有同伙,就像你说的,只要我们再快一步,很有可能就破案了。”

苏行点头:“明白。不过后面的事我帮不了你们了。”

晏阑:“你歇着吧,先别回家,困的话就去休息室睡觉,我去找乔晨他们碰一下。”

“好。”

“回来!”

苏行又转过身来看着晏阑:“还有什么事?”

晏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看见有人在你家门口鬼鬼祟祟的,为什么不跟我说?”

苏行眨了眨眼,说道:“一点小事,不用麻烦你。”

晏阑:“人已经抓住了,我抽空去审审他。以后有这种事情我希望你能来麻烦我,而不是跑去找江局。”

苏行低声嘟囔:“江局的醋都吃。”

“我希望你能在遇到事情的时候第一个想到我。”

“知道了。”苏行笑着说道,“领导,我真的不喜欢叔叔,你不用这么担心。我回法医室了。”

晏阑看着苏行的背影,在心中无声地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去找江局打听以前的事情,会很危险。

会议室里。

晏阑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然后说道:“我们按照时间来排序,6月7号和9号,孟建广从‘张氏私房菜’接单分别送到枣树胡同和南花路附近,9号当晚张格去了丹卓斯夜店。11号中午,孟建广说遇到了张格和一个警察在私下交易。接下来6月15号中午,嫌疑人何浩明到葛文亮的诊所拿了袋东西,当天晚上,张格被杀害并砌入墙中。然后就是到本月1号凌晨,丁义被杀害在孟建广的出租屋里,尸体被切割成十一块,其中九块在城中村附近的垃圾场发现,剩下俩块刚刚被发现于距离城中村十公里外的垃圾填埋场。8月8号我去走访了葛氏中医,第二天中午葛文亮被杀害在自己的诊所内。另外,刚刚拿到的消息,在丁义的指甲缝隙里发现了葛文亮的DNA。”

“什么鬼?”庞广龙揉着眉头说道,“何浩明杀了张格,张格家的瓶子在孟建广家,丁义死在孟建广家,葛文亮有杀害丁义的嫌疑,现在葛文亮也被何浩明杀了?!”

“总结得很到位。”晏阑坐回到椅子上,“现在说说大家手头的线索和证据,同样按照时间顺序来说。”

林欢打开本子:“我先来。现在没有监控证实孟建广所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但是通过张格家和孟建广的口供以及送餐公司的情况来看,应该基本属实。但本市其他送餐公司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所以这条线索断了。我把孟建广几次去派出所报警前后的监控调了出来,也并没有任何收获。目前我们能够调取的最早的麒麟巷的监控是7月8号,这段时间的监控也没有任何发现。”

白泽见林欢停下来,便抬起手示意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去追查红砖的来源,发现何浩明在6月13号那天从建材市场外的一个小门脸拉了一批红砖离开,我取样带回来请刑科所分析,可以确认把张格藏起来的那堵砖墙的砖确实是从那个老板那里订的。老板说从头到尾只有何浩明一个人来订货取货,没见过其他人和他一起,建材市场的监控显示老板说的是实话,13号上午10点半左右,何浩明一个人开着一辆牌照为‘霁A·3D021’的白色依维柯到建材市场拉了一车红砖离开,车牌号是假的。因为按照规定建材市场监控保留三个月,但是道路监控只保留15天,所以没有办法进行延展追踪,车出了建材市场我们就查不到了。”

乔晨接话道:“我说说丁义的情况。丁义后背留下的痕迹已确认是由西区分局之前没有入库的一副铲式担架造成的,同时从担架上提取到了属于丁义的血迹,再加上那天魏屹然对老大的行为,现在西区分局也牵涉到这个案子中来,除了魏屹然和曾诚以外还有没有别人我们暂时不得而知。”

庞广龙在这时出了声:“之前我去查车身有蓝色标识的白色依维柯,经过筛选和排查之后,现在有三家公司还没有排除嫌疑……”

“等会儿。”晏阑打断道,“白,你刚才说何浩明开的是什么车?”

白泽再次确认了一下笔记,然后抬起头看向众人:“白色……依维柯……?”

“这不是巧合!”庞广龙站起身往外走,“老大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电脑!”

半分钟后庞广龙抱着平板跑回了办公室,他快速地翻找了一会儿,然后直接把资料投到了屏幕上:“有了!何浩明入狱之前一直在这家叫做“恒众兴”的保洁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是我重点怀疑对象!”

“理由?”乔晨问。

庞广龙说道:“恒众兴在册的车辆有137辆,但是司机却有461人,这种比例已经不能用不正常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侮辱智商。然而这家公司就这样运行了二十多年没破产,不仅跟本市许多大企业都有长期合作,甚至还能拿下这次国际商贸会议的开荒保洁,也是挺神奇的。”

晏阑立刻吩咐道:“胖儿,去查我们这个案子所有相关人和恒众兴的关系。”

“都查?”

“对,都查。”晏阑说道,“死者、嫌疑人和知情人,包括他们的亲属是否和恒众兴有关,都要查。”

“明白!”

乔晨说道:“老大,我在想那个葛氏中医。给何浩明送东西的是成澄,而丁义的指甲中检出的是葛文亮的DNA,成澄和葛文亮很有可能都跟案子有关,现在葛文亮失踪了,如果说是为了消除知情人的话,那成澄为什么没事?”

晏阑:“成澄最后一次上班就是我去调查那天,后来因为他爷爷住院,他请了好几天假,吃住都在医院。”

庞广龙:“不对啊,今天我们是在家里按的他。”

“他爷爷昨晚去世的。”

乔晨转而看向晏阑,晏阑冲他微微摇头,刚要说话就听警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什么情况?”庞广龙打开窗户冲外喊道,“你们几个人拦不住一个女的,晚上都没吃饭是吗?”

全局上下都知道最近刑侦重案在身,前几天阎王还差点儿去见真阎王,现在全队所有人几乎都是一点就炸的炮仗,不能轻易招惹,那小警察连忙招手致歉:“抱歉啊胖哥,打扰你们开会了,我们这就拉走。”

“警——察——打——人——啦!”一个尖锐的女声响彻警局的院落,吸引了更多人从楼里探出头来围观。

晏阑揉着额头往外看去,紧接着就站起来说道:“快去把那女的给我拉进来,别让她嚎了!赶紧的!小灰楼二层有个隔音的实验室,先扔进去,别让别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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