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冯砚棠自离了章公馆,便立即开始着手搬迁工厂的事情了,因为已不打算久居于此,他自然也就懒得租房雇老妈子,他那办公室里面原有一个小的套间,现在权作卧室,吃饭则是餐餐都在食堂解决,如此这般倒也凑合得过。章司令从前给他置办的那些东西,他特为显示自己的清高,全都留在了章家,不想过了两天,章公馆的大管家亲自给他送来了两个大行李箱,里面都是他这些年在公馆内穿的用的。大管家没敢跟他说大爷的原话,那却是:“从前他的东西,都让他拿走,以免看见生气。”大管家私底下想着: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或扔了、或赏了人也就是了,何必还要特特的跑这一趟?不过他这人从不多嘴,因此也就没说话,如今见了冯砚棠,自然也是一样。冯砚棠看了那些东西,一句也不言语,大管家看他面上有些难受似的,终于忍不住说:“少爷,你跟大爷这回闹的可是有些出格了,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不容易了,又何必认这些死理。如今他挂念着你,你又放不下他,何苦来?”冯砚棠叹了一口气说:“您不明白。”大管家说:“我是不太明白,你们读书人呢,就喜欢将简简单单的事儿,弄得谁也整不明白。”冯砚棠苦笑了一下,令人将两只箱子拖进自己的小套间里去。

国内的局势是一天比一天紧张了,冯砚棠并不打算迁走他所有的产业,因此便将两个不大景气的厂子先行变卖。没想到这样兵荒马乱的环境,又都是他看不上的东西,消息一放出去,居然也有不少人询价。他挑了两个出价高的细细谈判,将那厂子折出了一笔不菲的现金。他拿到那笔钱,难得的高兴了一会,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章司令,要跟他分享一下喜悦之情。抬手去拨电话,拨了两三个号之后,却忽然悟到这是在做什么呢?忍不住就沉下了脸。叹了一口气,他令人将管事经理叫了上来,大家商议了一番,冯砚棠便决定将这笔钱依旧投进厂子里,用以安排人手远赴西南做前期的准备工作。半个月的功夫,那边回过话来一切布置妥当,他便将厂里的设备并工人们能迁能带的都捎去了大后方。启程前,他特意拐弯抹角的,将自己的行程知会到了章司令的办公室,然而那边回过话来,说是章司令被总统召走了。他心里一惊,赶忙又打听总统召章司令做什么,章司令的一个机要秘书告诉他说:不必担心,这不是总统要给章司令做战前动员——恰恰相反,这是打算让他留守敌后,才特地将他叫过去商讨。X市依仗黄河天险,易守难攻,日本人未必能打得过这边来,故此总统才对他另有安排。冯砚棠听说了,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心想章司令既然不上

前线,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然而一到了南边,生产还是受到了影响,南北环境差别如此之大,一切须得从新调整,再加上背后没了章司令这个靠山,层层关节需得自己打通,艰难之处自不必细言。幸而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些情形,心里却憋着一股劲:横竖我这一回,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了,若不做出点成绩,岂不真要被别人瞧扁了?便卯足了精神上下打点。又有管事经理见“下江人”多半手头紧张,当地人却不很推崇北方口味,建议他将产品也换换种类,他细思有理,遂带着管事经理等几人去了S市。这一去,一则是调查十里洋场内都在售卖什么新鲜产品,二则却是他在心里好奇——“我倒要看看,这个花花世界,究竟能把我带坏到何种程度?”他这时终于获得了自由,再没人指责他大手大脚,也没人叮咛他注意身体了,一到了那边,果然如鱼得水。管事经理还老成些,每天尽责的去各家糕点行内调查,他却不是跳舞,就是看戏,一味的只在那灯红酒绿之所流连。有时候玩得狠了,不喝个酩酊大醉,绝不肯回旅馆,真个是醉生梦死。那管事经理看不下去,说了他两回,他面上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他自从二十岁那年跟了章司令,到如今已经多少年没吃过独睡丸了,从前在厂子里有事忙着还不觉,现在一闲下来,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孤寂?不喝得烂醉,根本就睡不着啊!管事的对他再好,毕竟是外人,哪里知道这一层呢?

冯砚棠如此这般作践自己,见效倒是卓著,只不过完全是反作用。晨昏颠倒的过了一个星期,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因为宿醉头疼得躺也躺不住,坐也坐不牢,只好起来去外面走动。偏巧这天他刚出了门,就遇见了一位故交:这人是他当初跟韩幼亭一起游历时认识的,活生生一个官迷,最近好容易托关系在公租界内活动到了一个肥差。官迷先生那天原约了一位报馆里的朋友谈事,正好碰见冯砚棠,知道他是个能说又懂行的,便求他做个陪客。他正愁没事排遣,便满口答应下来,跟那人同去。

那位“报馆里的朋友”姓楚名桐字凤祁,是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办报人。这个人,模样温文尔雅,却是出了名的难说话外加胆子大,他若是欣赏你还好,要是万一看你不顺眼,便甭管你是谁,绝对敢在自己的小报上登出你的新闻来。偏他的报道都是有根有据的,极难否认,因此颇对老百姓的胃口,销路甚好,弄得一班达官显贵真是对他敬畏有加。但此人得罪的人虽多,却始终无人动他,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和诸多名人文士都有来往,声望太响亮以至于不好下手,也有人猜

他背后有靠山。今天那官迷,便是为了一桩自己的花边丑闻落在他的耳目之内,特意来求他高抬贵手的。冯砚棠问明其意,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见了楚桐,十分热络。

要说那楚桐的确是脾气够硬,明知道请客的人可以拿出不菲的封口费,他却一点面子也不讲,一口咬定此事现已不归他管,只去找他的旗下的主管们就行了,冯砚棠跟记者们打过几回交道,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十分的帮着两边打圆场说好话。楚桐懒得搭理这等小事,却大约是出于报刊人的职业敏感,觉得冯砚棠颇对自己的胃口,因此竟抛下了做东的,只管和他攀谈起来,冯砚棠不好冷淡他,只得和他敷衍着,谁知这一来便越聊越投机,最后竟津津有味的彼此说起生意经来。楚桐说自己办报的宗旨是只管说话,不怕得罪人。他的报社从不倾向于哪党哪派,跟所有政治家们也都保持了一定距离,不偏不倚、中肯中立,若不如此,他的刊物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冯砚棠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倒有点担心起来:“然而你不同于普通百姓,就算极力撇清,也不太可能远离政治漩涡。我觉得你这样的处事态度,简直有点类似于走钢丝了。”楚桐哈哈大笑,说道:“你越这样说,我倒是越觉得骄傲起来了。”冯砚棠闻之,觉得这个楚桐很有些性情中人的味道,便想与他深交,因此一顿饭吃过,彼此留了联系方式,约着有空再见面。

果然没过几天,楚桐一个电话打到了冯砚棠的酒店,请他到自己家里喝茶,冯砚棠欣然前往。楚桐住在一处蛮繁华的路段,外面临着熙熙攘攘的大马路,里面则是一所中西合璧的小洋房。房间内是西式装潢,家具则都是中式的,正墙上挂着一张写意的《溪山听雨图》,乃是近人的作品;对面洋壁炉的上头又摆着一副油画,画中却是一个中国女子,似乎是个出嫁的新娘:那女孩儿穿着大红纱的袄儿,喜鹊登梅百褶裙,坐得端端正正的接受着众人的仰望。她的耳边是亮晶晶的玛瑙坠子,手上是晶晶亮的玛瑙戒指,鸦翅一样的头发盘成一个横髻,眼睛比对面那张画里的一汪碧水还要清透得多,主人将她摆在这样显眼的位置,显然是对她甚为喜爱。冯砚棠望了一会那张画,又瞧见壁炉旁边的小书架子上摆满了书,有外文的,又有中文的,其中又有六七本是线装书,《孙子》也有、《章子》也有、《尉缭子》也有,他一看见那本《尉缭子》,便情不自禁的抽了出来。

那《尉缭子》的扉页上却有一行魏体的钢笔字,写道是“民国十六年七月廿日偕凤祁购于旧书肆,‘七书’补全矣。琨。”字迹棱角分明,遒劲有力,冯砚棠一眼望过去,觉得这

几个字很有些眼熟,便长久的打量着。

恰好这时楚桐端着咖啡走了进来,见他拿着那本书,笑道:“这书都是我一个老朋友的,他现在正搬家,寓所里乱糟糟的,所以都堆在我这。这种书我才不看呢,没意思。”

冯砚棠说:“你这位朋友,写得一手好字。”

楚桐道:“可不是,据说章老二上学的时候,就恨不得经常帮人题字呢,不过他讲,他的字还不算最好的,他伯伯家的大哥,现在在X市驻扎,一手字比他好多了。”

冯砚棠听见一个姓章,又听说在X市,心里便是一动,不禁问起那章老二的名字,楚桐知道他在那边待过,便详详细细的给他介绍道:“我这个朋友姓的是立早章,名廷琨,字仲瑶,长安人。他大哥的名讳我是不知道,但是据说在当地很有名,没准你也听说过呢。”冯砚棠登时心头一跳,想道:这世界总不至于这样小?又想着固然排行、籍贯相似,也未必就是一家子,楚桐却拿了一帧三吋大小的合影给他看:合影底下写道是“金声报社开业留影”,内有五六个人,其中只有一个穿军装的,站在最中间,高挑帅气,那就是章廷琨了。冯砚棠一见照片内章廷琨的长相,便不免又吃了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