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冯砚棠窝在楼下大厅的沙发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脚下的地毯,要搁以往,章司令大概又得呲他一句“坐没坐相”,不过现在他实在是懒得说话了。他这一整天都在为韩幼亭的那点破事善后,顺道还得应付着校长的坏脾气。他那总统校长有个特点,越是亲近和重视的人,他对人家的态度就越严厉——很可惜,韩幼亭显然不了解这一点,否则他大概不至于惹出那些事。不过话说回来,做为场面上的人物,任谁被骂得劈头盖脸估计都高兴不起来,就拿章司令来说:他从进入陆军学校至今,被骂了不知多少次了,按理说早已习惯,然而这些年他一直都是以封疆大吏的身份驻扎在外,猛然间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做学生的状态,还真有点不大适应。再加上韩幼亭一倒,城内外谣言四起,韩家军的几个老将各怀鬼胎,通通望风而动,章司令虽然看不上那几个人,但是冲着他们手底下的人马,也不能不接着他们的招式,这种虚虚实实、试试探探、含着笑使绊子的死缠烂打经得多了,要说不烦那绝对是假的。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跟冯砚棠说:冯砚棠对他而言,似乎是代表着他青春年华当中最单纯快乐的一段回忆,他不愿意让这个孩子也牵扯进黑暗的漩涡里来。

恰好这时他的小男仆端着一壶碧螺春走了上来,看他的神色也知道他累了,便说道:“大爷今天早些去歇着吧。”章司令不答,却看着冯砚棠,然而等了半天,冯砚棠也没抬头往他这儿扫上一眼,他心里很失望,只能闷闷的哼了一声,说道:“给少爷倒杯热茶,让他喝了压压惊。”

小男仆递了茶过去,冯砚棠终于有了动静,他还是没抬头,却问道:“干爹,你真觉得小韩是坏人?”

章司令在这件事上,其实是有点感激韩幼亭的,因为姓韩的够仗义,自始自终都没将小棠牵扯进去,省了他多少麻烦。可是作为一个活在政治漩涡之中的人物,韩幼亭究竟是好是坏,这样的问题,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需要吗?他想了想,便一皱眉,答非所问的说道:“他?我可帮不了他,他惹了这样的祸,除非校长开口,不然谁还能救他?”

冯砚棠便不语,章司令又说:“你这回可给我老实一点吧,我虽然能把你抢回来,可管不了上头是不是已经对你留了心,幸好这一回也是有惊无险,不然,我都恨不得狠狠抽你一顿!”

然而冯砚棠继续问道:“只是您为什么,又要跟外人那么说呢?”

章司令一皱眉,心道这小混账敢情还是没得着教训呢,便有些沉不住气,答道:“我这么说还不是为了你?难道非得等着上头把你也给扣下了,你才高兴?”

冯砚棠闻言终于望了望章司令,章司令寒着一张脸,冯砚棠便说道:“我不信。我跟小韩再亲密,可毕竟没参与过他谋逆的事情,难道上头会因为我跟他合开过一家工厂,就把我也给抓起来?”

“你参与没参与,别人可不知道!”章司令口气很冲:“谁让你这两个礼拜非得去他那儿住!你固然无心,却赶错了时候,上头为了韩幼亭的首鼠两端,已经盯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偏偏你前脚住进去,后脚他就生事,你让别人怎么想?别忘了,你可是我的人!”

冯砚棠闻言一愣,因为并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会有牵扯到章司令的可能,不由得僵住了,章司令却还气不过,又说:“倘若他们真抓了你,你以为审问个一两天,知道你是清白的,就能把你放出来?笑话!你为了一个家具厂跟人干仗,报纸上都敢骂我纵子行凶,你要是因为韩幼亭的叛乱被搁进去了,保不齐旁人不给我泼脏水!栽赃你,那是何其容易的事情!你以为我在校长跟前面子很大吗?是,我这些年替校长‘看大门’,是承蒙了他的信赖,可你也别忘了,这是个多么敏感的位置!我要是不提前把你拎出来,恐怕现在就不是咱俩坐在这儿拌嘴这么轻松了!”

冯砚棠低声说:“但是我没有做错事。”

“难道交友不慎还不算错事?”章司令反问他:“我承认,韩幼亭跟你的来往,我一开始没能及时制止,这是我疏忽在先——可是结果呢,他惹出这种事,险些将你也连累进去!你难道还以为,这是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您是不跟我开玩笑,”冯砚棠说道:“可是您那么跟外人一说,别人以后要怎么看我?小韩是我的好友,结果说来说去,却是我这个朋友在背后给了他一刀,你让我日后如何见人?您要救我,把我带回来就是了,您又何必给我栽上这么个名声?”

“你要见谁?”章司令嗤之以鼻:“韩幼亭的手下?你放心,他们绝对不敢向你报复,韩幼亭这一判刑,他们群龙无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敢得罪我?至于你那几个小厂子里,难道还会有人为韩幼亭打抱不平吗?再有——”章司令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说道:“韩幼亭自己那群狐朋狗友,这会儿也没有谁敢为他出头!依我看,趁此机会,让你跟那些人断了来往岂不更好!”

“好个一箭双雕啊!”冯砚棠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怒极反笑,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自然是不配见人了,小韩的朋友,在你看来都是狐朋狗友,那我想必也算一个了?多谢您提点:我跟他,只怕还真是一路货!他是韩老将军的儿子,我是冯老帅的侄子,我们俩本就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他在外人

眼里是什么德行我管不着,可他帮过我,我就不能不认他这个朋友。现如今倒好,他帮了我,我反而害了他,我还算个人吗?”

章司令听出冯砚棠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想想倒是没了言语,异常严肃的沉吟了半天,觉得也应该宽慰他一下,便放缓了态度说道:“可是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我若是不这么说,又怎么可能替你撇清?要是真等着你被牵扯进去了,我再想捞出你来,那时候所要花费的,可就不是一两句话的功夫了!我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

“你是无奈何,”冯砚棠点了点头:“可是您就不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吗?我的事业固然无足轻重,我的交际圈更无所谓颜面高低,可我也是个男人,不是您养的姨太太!”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章司令走到他身边,两只手叉在腰上,看样子是真不耐烦了:“既然跟了我了,你还管自己是什么身份?咱们是异体同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你不再给我惹事,你想要什么,还怕我给不了你?”

“这话有意思,”冯砚棠笑了:“那我倒要请教一下,您想给我什么?”

章司令让他给噎了一下:“你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冯砚棠失笑:“我当然是胡搅蛮缠了。我明白,我错了,我错就错在,不该以微贱之躯,高攀了您这棵大树!”

“你说什么?”章司令闻言便怒了,忍了半天才说:“我真不明白,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考虑问题的角度,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

冯砚棠望着章司令,两个人的脸色都是越来越难看,有句话他明白说出来一定会将情况弄得更糟,然而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您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考虑吧?”

“你混帐!”章司令登时就吼了起来:“难道我会害了你吗?你当初跟了我的时候,多么乖巧懂事,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冯砚棠想了一阵子,才慢慢答道:“那是因为您要的不是爱人,您要的是一个聪明伶俐、却又没有主见的傀儡,很可惜,我做不到这一点。”他说着便站了起来,章司令察觉到不对,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说:“你干什么?”

“我要走。”冯砚棠冷冷的抬起头来:“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里。”

“你敢!”章司令手上一使劲,将他给按了回去:“你还想去哪里惹事?我现在才发现,对你不能太宽松!你要敢出这个大门,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冯砚棠闻言,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便说道:“那你动手啊!只要您留下我一条好腿,就别想拦住我!”他说着便又往外走,章司令无可奈何,情急之下,只好将他一把扛了起来,左右看看也没

有得架子的地形,便索性扛到楼上去了。冯砚棠高声叫骂,章司令心里也明白自己这回做得过火,料着一时哄不回来,便将冯砚棠扔进卧室,锁上房门,而后叫来了卫兵,命令他们在房门外牢牢看守。冯砚棠在屋里骂到脱力了,也不见有人给他开门,只得赌气去睡。

第二天他吵着要去工厂,章司令觉得不好再招他,便将他放了出来,但是仍旧派了一支小分队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冯砚棠既赶不走、也甩不掉这么多士兵,无奈只得匆匆处理完了公务便又回到家里来,以免在外头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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