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再说韩幼亭这趟过来,为的倒不是别的,而是他见冯砚棠学成毕业,自以为多了个志同道合的玩伴,早就想邀着他天南海北的逛去,可惜冯砚棠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他只好耐心等待,如今一见他有空,便赶紧提了出来。韩幼亭的意思,左不过一个“玩”字,冯砚棠却琢磨着趁势寻些商机,因此满口答应。他们二人一拍即合,便都丢下事务,结伴将南北各地都尽情逛了一遍,又因为这一去免不了今儿见见这个明儿见见那个,竟延宕了许多时候才回X市,至于那袁德信告没告状,他俩其实谁也没真正当回事,韩幼亭随便派了两个人吓唬了吓唬姓袁的,也就算了。

谁知因为他们年岁相当,又都是风流倜傥的单身青年,这样结伴而行,竟引出不少闲话来。原来韩幼亭交友广泛,其中竟不乏激进人士,前不久又谣传有赤色分子了。章司令虽然信得过冯砚棠,却也烦有人在他耳边时不常的吹风——因那韩幼亭是个名声不好的,章司令对他俩交往一直不满,偏冯砚棠念着那十万块钱的旧情,一直当韩幼亭是雪中送炭的好人,章司令便只得在心里不满,却不好同他开口。

这一日,偏偏有人给章司令递上来一张报纸,那上面有一篇报道,说的是他纵子行凶,抢夺他人买卖的事。章司令不看则已,一看登时大怒,他将那新闻草草浏览了一遍,知道这又是冯砚棠惹出来的祸,便一拍桌子,命令:“立刻打电话叫他过来!”

章司令的官衙,冯砚棠跟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进,自是感觉新鲜的很,可是等他一见到章司令的面,便立即顾不得看新鲜了。章司令本来压了好半天的火,如今一看见他还是难免气血上涌,便也不待他开口,径直将报纸甩给了他:“这一向我疲于应付日本人,没怎么约束着你,你就又在外面给我惹祸!你啊,轻易不给我惹事,惹就惹出来大事!你自己看看,这又是跟谁闹成这样?”

冯砚棠接过那页报纸,一看之下却也是一惊,不过他惊的是那袁德信居然真有这个胆量,同时也惊讶居然真有报刊登出来,他将这话对章司令一说,章司令冷笑道:“现在是民国时代,言论自由!而且我也不是在前线带兵!在这儿做着官,就得有个做官的样子,要不然,老百姓敢指着你的鼻子骂!”

冯砚棠闻言,便明白那份报纸也是吃准了章司令不会拿他们怎么样,故此才敢这般胡说。他想了想,安慰道:“干爹您不用着急,这件事我一定会解决的。”

“解决?你怎么解决?”章司令气还没消呢:“你是给人钱呢,还是去砸了人家的出版社?你啊,一个家具厂算什么?你也非得跟人抢!你掉进钱眼里去了?这个袁德信是出了名的不讲理,连当地政府都要让他三分的,怎么你就非得跟他抢这个家具厂?我告诉你,这间厂子,你不准要了!还有,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反思一下你现在的行径!”

冯砚棠一听这话,登时急了:“怎么?您又要我闭门思过啊?我现在可不是原先的清闲学生了!我每天那么多事,一刻也闲不得,您要软禁我啊,还不如直接关了我的厂!”

章司令一见他还敢反驳,顿时又添了一层火:“我是想关了你的工厂!你别以为我做不出来!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今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不是吃准了我舍不得管你?小棠,你要明白,我现在纵着你,可不是在疼你啊!”

冯砚棠本来也深悔争夺家具厂一事做的孟浪,但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又因为这些年来一直被章司令豢养着,格外的想要自立,此时一听说关他的厂子,便觉得无异于是在说要他的命,立刻就忍不住了:“您怎么纵着我了?我让您帮我杀过人还是放过火?我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这几间小厂子一码,行不行?您是清高君子,我可是毋庸置疑的小人,我穷怕了,我就想正正经经的挣两个钱怎么了?您如今只不过是被人诬陷,又不是我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您担什么心?您就容我好好想一想,还能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章司令的意思,本来是想让他在家避避风头,自己出面去解决这档子事,没想到他误会了自己的好意,便愈发怒道:“你还想真的杀人放火不成!我过去听人说某某官员放纵家属行凶,处处仗势欺人,一向以此种人为党国之耻,没想到今日居然也轮到了我的头上!”

冯砚棠听他说得这样严重,心里却觉得被冤枉了,只因他从没起过那等仗势欺人的想法。他一向只是认为,自己有章司令做靠山,便如同诸葛亮借到了东风,不过是顺水推舟、锦上添花的事情而已,既不伤天、亦不害理,又何来耻辱之说?因此便反唇相讥道:“总统的小舅子还投资金融生意呢,难道您也要去举报他不成!您固然清高,却搁不住这个世道是这样黑暗!您怕我连累你,行啊,我就离您远远的,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一语未了,章司令已经怒道:“你给我住嘴!”说完想了想,又禁不住冷笑道:“看来你知道的内幕还不少?这必然又是韩幼亭告诉你的了?”冯砚棠也笑道:“这都是半公开的了,谁不知道?也就是您天天校长长校长短,却从来不理会这些!”章司令一拍桌子,高声喊来了副官,下令他们将冯砚棠揪回家里去。冯砚棠道:“您

除了会这一招,还会什么?”说完也懒得吵了,径自回了家。

谁知这边章司令才关了他一天,那边便又有消息传来,原来那韩幼亭见到报纸,自悔食言,便急中生智,大张旗鼓的派了一队自己的手下去那袁德信家里,将人的东西砸了个稀烂,又列出袁德信十几张罪状,勒令他自罚,使那袁德信面子被剥了个尽罄。他却现场携带了数名记者,做了一篇“乡绅恶霸巧取不成反诬官”的新闻,第二天在各大报纸上轰轰烈烈的登了出来。

果然那袁德信呆不住,第二天便灰溜溜躲到了乡下,韩幼亭负荆请罪,亲自来向冯砚棠赔不是,冯砚棠岂能为这个事情怪他,心里又着实感激他出手解围,便顾不得那韩幼亭的行径是否有失妥当了。

章司令这天晚上回了家,又照例阴沉着个脸,显然也听说了这件事。冯砚棠正想宽慰他一下,却不料他劈头就跟冯砚棠说道:“你以后少跟韩幼亭来往,你看看他的所作所为,像个什么样子?十足是军匪!亏你还说他好,韩幼亭不要脸,你也能不要脸吗?我看你还是跟他保持距离为好,省得他将你带坏了!”

冯砚棠从未听他说过自己这么重的话,又因为正在感激韩幼亭出手相救,便也触了前怒,从沙发上跳下地,提高了声音说道:“我怎么不要脸了?难道我跟日本人做了生意?幼亭他一心帮我,我总不能将他往外推吧?再说了,幼亭虽然名声不好,其实心里未尝不想做些正事,你没见他前儿发表那通讲话,难道不是为东三省流亡的老少请求各界支援?他怎么会不知黑白好歹呢!你们中央军固然厉害,可也没见对日本人动真刀真枪啊!”

章司令这些年一直按着他校长的部署驻扎在x市,颇有些替他校长看大门的意思,这也正是他的一块心病,闻言便怀疑冯砚棠也被韩幼亭影响,跟共匪有了来往,登时大怒,说道:“韩幼亭为东三省请援?你少听他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以为我不想打仗?可开战也不能光凭嘴上说吧?你天天看报纸,中日双方实力差距多少你不清楚?要是真那么好打,为什么还要拖延这些年?外忧内患,多年惊扰不歇,校长的战略,你岂能理解?”

冯砚棠这两天的气也都没消下去呢,闻言越发窝火,便冷笑道:“您是大将军,大司令!自然我理解不了您和贵校长的战略咯!我们这些地方上的人,岂能入你们的法眼呢?你不是一直也怕我连累你吗?好啊,我就走,我看看别人还能说啥!”

章司令大怒道:“你站住!”冯砚棠哪里肯听,抬脚便跑,一口气出了章公馆。他来到门外,被那凉飕飕的夜风一吹,才觉得头脑有几分清醒,但此时

万万不肯回头,想了一想,去厂子里睡也怪没意思的,不如索性——去韩家住上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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