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此时的冯砚棠也可以说是要去坑人,却又不敢存一分坏心。那凤来饭店距离章公馆本不算近,不过他究竟是出来得太早,因此过到这边,日头也才正当午,章司令这会儿只怕还在外面办公未曾回来,他犹豫了半日,才敢怯怯的敲门。署长家的门房,免不得带了几分颜色打量他,他虽不算形秽,却有几分羞惭,好在那章家人显然经司令打过了招呼,很快迎他进去,又客客气气跟他倒茶添水,章司令果然未归,那章家的大管家便迎出来站在一旁陪他说话,冯砚棠看这位管家穿着老布的长袍马褂,脚上又蹬着一双千层底,心里想:他跟这宅子倒是很配。

那章公馆原是一栋古香古色的两进大宅子,若按当地达官贵人的标准来看,其实倒不算出众,就算是跟冯砚棠的伯伯冯老帅当年的排场相比,那也是差得远了。公馆前院厢房里住的是司令的表弟并参谋副官等几个亲信,内院则是两名姨太太。章老太爷在乡下老家不肯出来,章太太早年间故去了,章小姐读的是住宿女校,章司令自己则更喜欢在东面另起的一片小花园子里起居,因此偌大一片宅院,连主带仆竟没有几个人,弄得颇有几分冷冷清清的意味。冯砚棠跟管家聊了片刻,恍惚想起当年在伯伯公馆内的那一团热闹,不免又有几分伤神。他叹了一口气,强自微笑,一抬眼看见中堂上挂着四张条幅,画的都是花鸟,虽是平常的春夏秋冬四景,却似乎都是名家手笔。他搭讪着过去瞧,鉴定了一阵子,知是真品,便默默的看,同时在心里思量待会该如何说话。

忽然间,外面有人通报,乃是章司令归来了,他立刻回身迎出去,那章司令已到门口,两相觌见,却都有几分严肃:原来那章司令在家也穿着军装,威严惯了,愈显得仪表堂堂;冯砚棠却是心虚又强要自然,绷出来一副拘谨的样子。章司令看了,就在心里想,这孩子是个稳当人——只是太小心了。

章司令有意逗冯砚棠放松,因为早望见他在看画,寒暄过之后便问他觉得那几张画怎样,冯砚棠胸有成竹,立刻赞了一通立意不俗,落笔流畅之类,末了又觉得不够分量,便又补了一句,都是真品。章司令听见这后一句有些意外,想了想倒笑了,他这个人本是有点古怪的,便想道:自来拜访我的人,多半都知道我爱收集字画,因此哪个不是备了一箩筐的好话来说,还真没见过几个敢质疑我的东西是否有假,这孩子一则果然精于绘画,二则倒敢跟我说真话,有意思!因此心里是愈发喜爱他了。

冯砚棠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在人家那里讨了一个好,不过他明显觉出来章司令喜欢自己,因此倒是愈

发打起了精神,整颗心都绕着章司令的一喜一忧进行反应,章司令跟他回忆起早年间两人交往的事,他本来便高度集中了注意力,猛一听见那些事,居然心里一阵酸楚,声音也不免发涩了。那时节章司令才二十出头,他则是未满十岁,小连长受人排挤,最喜欢带着他漫山遍野的跑着玩儿,年轻人精力过剩,没有干不出来的事,别说下河逮鱼、爬树掏鸟窝之类,就连野羊他们都合作打过。当兵的多半喜欢马,章连长尤甚,因此还屡屡带他去骑马,有一回营地里新收的蒙古儿马烈性难驯,那些老兵们看不上章连长是个学生兵,故意让他去驯马,谁知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带上鞭子就去,还真把那马驯服了!冯砚棠那时原是处处被人奉承的,目无下尘,自那一回目睹了章连长驯马,便打心眼里崇拜他,将他当成英雄看待了。

章司令说着也有些感慨起来,彼此忘情,便愈发谈的投机,后厨早已备齐了酒菜,章司令留冯砚棠吃午饭,并笑着告诉他这位专职做饭的何妈是他家大小姐入学前御用的厨子,最会伺候小孩子的口味,果然冯砚棠到了桌上一看,那饭菜都是自己儿时喜欢吃的。他眼见这种情形,心里便有些激荡,是一直期盼着的东西快要到手,却又担忧拿不稳的那种感觉。他忐忑不安的吃完了这顿饭,便闻得章司令说:“小棠,你我多年未见,一朝竟得重逢,此种机缘,怎可辜负?你在那铺子里也做不了什么正经事业,碌碌委屈一世,岂不可惜?你若不嫌弃,就搬过来跟着我吧!我固然能力有限,至少可供你完成学业,至于今后从业的问题,相信也可资助你一二。你天性聪颖,又曾在社会上历练过一番,此后必定更加出众。我虽不敢以伯乐自居,但是看到你这样的人才,却自信决不可抛弃。”

冯砚棠听到学业两字,便已经目瞪口呆的了,等到章司令将整番话讲完,他虽然听到了自己一直在期待着的内容,此时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章司令连问了两遍他的意见,他才慢慢说道:“世叔的恩德,让我如何回报?我原想着,这回见了您,求您给我个小差当当,也就是您的好意了,没想到您却肯资助我继续读书。只是我年龄已大了,又在外头瞎晃了三四年,从前所学的都已忘光了,如何还能再进学堂?”

章司令却道:“你能多大?我记得你到三月里才过生日,这么算来也才二十,小的很!赶明天我就给你在大学里报了名,你有什么落下的功课,我给你请专门的家庭教师。你回去收拾了东西就搬过来,一切都便宜的很。”

冯砚棠立刻又紧张起来:“使不得,我是什么身份,贸然搬过来不是给您找

事么!再说我本身书也读得不好,不值当的浪费那个钱,您就给我安排个差事,让我跟着长点眼力介儿,就是我的造化了。”

“这叫什么话?”章司令日常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人,此时觉得他谦虚的莫名其妙,便不自觉的搬出了世叔的架子:“我既然说了让你读书,自然已将一切考虑妥当。你瞧我这院子也够空的,你住进来,也是给我做个伴。这一切,在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若是还要推让,就是看不上我这个叔叔了。”

冯砚棠心里清楚:这在他是举手之劳,在自己,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但不管怎么说,跟着章司令,讨不讨得差事暂且不说,能搬进他家里来住,这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因此他也不敢一味推辞,便犹犹豫豫的坚持道:“搬进来固然没问题,请西席也可以依顺世叔的意思,但报名读书却着实大可不必——不妨就由那西席先生实际考察一下我的学问,倘若值得送回学堂,那自然皆大欢喜;若不值得,便索性跟着世叔做个小杂役得了。我虽然年幼,脑子还算灵光,世叔若看得起,随便调教一二,在我也就算是历练了。”章司令听了他这一番话,觉得他是个机灵又柔顺的脾气,心里愈加满意。

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下便要派了人跟着冯砚棠回去收拾东西。冯砚棠如何敢带他的人回饭店,马上推脱掉了,借口说自己身无长物,哪里用得着收拾。章司令信了他的话,细细想了一想,暗自叹道:是我糊涂,这孩子进监牢之先,连自立都不曾做到,打监牢里翻过身来,既无亲戚贴补,又无朋友扶持,勉强挣口吃的罢了,还能有什么家当。何况自己这边一应用具都是齐备的,他只管搬进来住,过去那些东西更没有收拾的必要。恰好这时大管家带人走了上来,问几时引着冯少爷去看看新卧房,章司令便说:“我在这里也没事,就由我这个家长一尽地主之谊,亲自带他去看好了。”冯砚棠推脱了一回,终究是恭敬不如从命,只得跟着章司令往外走——他原以为自己的房间顶多也就在外面那排倒座房内,不想章司令只管走,竟穿过一道月亮门,一直走进东边的花园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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