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章司令是个鳏夫,去年刚升了省绥靖公署主任,手底下掌管着大队人马,本身又是个美男子,因此在当地小有名气。他与冯家其实也不算世交,不过是他当年从军之初,曾在冯老帅的队伍里当过两年连长,然而冯老帅那是旧式军队,章连长却是个具有大学学历的进步青年,他在队伍里发展日益受限,遂向冯老帅辞行投考黄埔,冯老帅生性豁达又乐于助人,竟资助了这位青年人的路费,果然章连长以优异成绩得以录取,不两年北伐建功,此后逐渐平步青云,而冯氏却在一次又一次混战中渐渐败落了,最后冯老帅被总统勒令出国休养,全家十几张护照,却独独缺了他的侄子冯砚棠。

不过这有个缘故,因为冯砚棠当时已在牢里,冯老帅倒台,从前多少事被人抖搂出来,一堆罪名只缺个替罪羊。因此不得不找了一个自小跟在身边、亲却又不是至亲的侄子顶罪。冯砚棠的家人在跟着冯老帅革命的途中死的死散的散,他年龄懵懂又温存听话,因此倒是个绝好的顶包人选。冯老帅也觉得对不起他,本说好了让他坐半年牢就想法弄他出来,谁知冯家一大家子出国后不知是事务太多忘了这个孩子还是音讯不通误听了什么消息,总之冯砚棠苦等了两年,毫无出来的希望。他眼见伯伯靠不住,幸好当时结交了几个朋友,这才想办法赎了出来。

“我出来之后,没地方可去,年龄又小,还坐过牢,谁敢用我?幸好会几笔画,就在古董行里给人当伙计,帮着鉴定古玩字画,我自小见的东西多,所以还认得几分真假,这才勉强有了谋生的饭碗。”冯砚棠坐在章司令对面,娓娓道来自己这些年的生活:“起初是十分难熬,没想到后来慢慢的做久了,也能得着几分重用,日子也就好过多了。您看我今儿过来,就是来替东家收钱的。”他说着拿起那个破包晃了晃,暗自庆幸方才没拿那个新的。

“原来是这样!”章司令叹息道:“冯老帅素来重情义,没想到竟会待你如此凉薄!也幸而你是个能干的孩子,竟自撑了过来,难得!”

冯砚棠微微笑了一下,心里说:“他重情义,那也要看对谁了,没了利用价值的人,谁还会重视半分呢?”

不想章司令又说道:“傻孩子,我回这儿一年多了,你怎么不来找我?我原本只当你们一家子都出国去了,没想到偏偏你留在了城里,早知你遇到这么多事,我怎会坐视不理?咱们当年,也算是一对忘年交了,你但凡写一封信来,我也不能看着你受这些罪。”

冯砚棠闻言,倒是呆了半晌,良久却微笑道:“多谢世叔的好意了,好在我已经熬了过来。当时倒是浑浑噩噩,虽也求了几个亲戚

朋友,没想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不落井下石,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我心灰意冷,因此竟不敢再去求亲靠友了。”

章司令听到这里,情不自禁握了冯砚棠的手,轻轻拍了两拍,又叹道:“可怜你小小年纪,竟早早体味到了这世态炎凉。”冯砚棠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似乎越发显出了自己身上的寒戗,便低了头,轻轻的说:“不管怎么说,今天能听到世叔跟我说这些话,已经是感激之至了。我想我大概注定了苦命,世叔倒不必同情我。”

章司令还想说什么,忽然他旁边有个参谋过来说道:“司令,齐先生已经等了您好一阵子了,您再不过去,似乎是不太好。”

章司令只得跟他点了一下头,却又问道:“小棠,你现在哪家铺子做事?”

“这——”冯砚棠不禁又低了头,这次却是因为心虚了:“没什么名气的铺子,说了您也不好找。再者,毕竟我现在是个小伙计,要是让人家知道了我跟您的交情,只怕还不敢用我了呢,因此……”他抬头望了章司令苦笑,表示自己作难。

他这固然是胡诌,猛一听来倒还在理,章司令现在又有事,自然更没工夫去细究了,他问参谋要了一个便条本,兜里掏了钢笔,刷刷的给冯砚棠写了一个地址:“那你明天过来找我一趟,咱们爷俩叙叙旧。现在你我都有事在身,也不能细聊,可是既然见了面,那就不能让你白喊我一声叔。记得,早点来找我。”他说着又拍了拍冯砚棠的手,忽然又想起一事,便拿过自己的大衣给冯砚棠披在身上:“外面风大,你穿的太单薄,别冻着——不用管我,我没事。”说完起身上楼去了。

冯砚棠依旧坐在楼下大厅里,好半天没挪窝,他面上做烧,脚底发虚,稀里糊涂似在梦中。然而肩上的衣裳并手里的纸条却是真实的,他捏着那张纸,细细的看了又看,下意识的想到:这地址是章叔叔的私宅,并非办公官邸。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心里颤抖起来,也说不上来是喜是忧,只顾茫茫然的往章司令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也急匆匆的起身离开了。

他来到外面,恍惚间想到应该先去银行将这笔不义之财存入自己的户头,不然这么沉甸甸的一包钱带在身上太不方便,抬手叫了一辆车子,他掂着包钻进去,却吩咐司机先去文庙。

文庙素以碑林以及真假古董摊子闻名于X市内外,大冷的天,那些铺子里多半也没什么生意,他漫无目的的在里面走了一通,忽然又想是不是该扯两身衣裳?

他摸了摸自己的新大氅,顶风站在个旧字画铺子前发呆,心里想道:扯也来不及,况且穿的太艳了,忒不像那回事,宁肯破烂点好——

像今天这个样子,就歪打了正着。他想到这里,又不禁有些担心,因为平日里自己在凤来饭店出入绝不像今天这般邋遢,虽说当时入住用的是杜士成的名义,但万一哪个伙计多一句嘴,章司令也极容易察觉出纰漏来: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因此他又皱眉:难道竟要我躲出去不成?其实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赶在章司令没发觉之前躲得远远的,倒未尝不是一个一了百了的好办法,只要跟章司令不产生纠葛,那以后无论落到什么境地,总不至于太难堪。但——他神神道道的混了这几年,好容易得了一线生机,难道竟要他放弃?!

他想到这里,不禁用力摇了摇头,又像是给自己做了什么保证似的,鼓足勇气点了点头,那古董铺子的老板早已注意了他半晌,这时便走了过来:原来他看见这少年人在这里一直站着却不似要买东西,生着一张俊脸偏又冻得颜色青白,只恐他是个疯子或是起了歹意,倒不得不过来招呼了一声。那冯砚棠却忽然一咬牙,两眼放光的抓住了老板的手道:“老人家,我求您帮我一个忙——也不是什么大忙,就是请您帮我应一声,倘若日后有人到这里来查访我,您就说我在您店里干过伙计,成不成?您放心,我绝不亏待了您的!”他说着抓出来一捧银洋,数数大约有一二十个,便一股脑全都塞给了老板,紧接着又抓出一把:“您看看,这些钱够不够?”

那老板一般来说也就是卖个假古董的出入,何曾见过这么慷慨送钱的,立刻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哟哟哟,这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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