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的副官从后面过来,拿出一大叠准备好的红包,大大小小的好几种。白老爷子在最大的红包里取了一封,亲自给了白玉美,摸摸她的头,吩咐说,「把孩子抱去吧,这里人多,别摔了。」

孙姨娘见女儿很得老人家喜爱,脸上也有光彩,忙笑着出来把女儿抱开。

白老爷子亲自给了一封,其余的便没精神一一去发,吩咐居副官说,「你都替我发了吧。」

居副官应是,便照从前的例,姨娘身分的一人一封小号的,司令和太太们还有姑奶奶一人一封中号,至于最大的红包,都只发给孙辈。

白雪岚得的自然也是大号的红包,他对这些从不在意,随手拿了,趁着众人尚未落座,踱到角落里,对跟在白老爷子后头出现的吴旅长问,「老吴,你不待在永安县,什么时候跑这来了?」

吴旅长笑道,「昨晚接了老爷子的命令来的。你送我的美国军火,我孝敬了一箱给老爷子的亲卫营,老爷子很高兴,叫我进城过个好年。」

白雪岚笑了笑,眼睛往门外的院子扫了两眼,不经意地问,「外头护卫都是生面孔,你认不认识?」

吴旅长啧地赞道,「军长你这警觉性,像足了老爷子。放心,不但认识,而且都是我从旅里带来的人。忠诚方面,我敢用脑袋担保。」

他见白雪岚仍是转着脑袋,缓缓往四处打量,不由笑着问,「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信不过吗?」

白雪岚说,「我不是在看你的人。我是奇怪,怎么不见白天赐?」

吴旅长更无所谓,「你那位堂兄?我下午见他带着一个漂亮的丫头坐轿车走了,想必又是被绊住了脚。」

这时管家领着仆人们一道道地往上送菜,佳肴香味已经开始弥漫,大家也准备落座。大司令和三司令扶着老爷子坐在主位上,敬了茶,陪坐在老爷子左右,乐呵呵地看居副官给众人派红包。

忽然,老爷子开口说,「居副官,你这办的什么事?」

众人听他语气严厉,吓了一跳,看过来时,发现老爷子脸上的笑已经全敛了,厅里顿时寂静。居副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有些着慌,忙刷地敬了一个礼,一脸严肃地说,「请总督指示。」山。与三タ。

白老爷子指着冷宁芳说,「我那些红包,虽没装几个钱,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拿的。你凭什么,给这不知从哪来的野东西?」

冷宁芳手里刚接过居副官递来的红包,受了这番话,微笑的脸顿时变成灰白,像一个霹雳打在头上,又像遭了一场可怕的冰雹,浑身一僵,然后猛烈地颤抖起来。她颤抖得那样剧烈,连身体的重量也承受不住,陡然就跪倒在地上,抬头望着她的外公,似乎想哀求什么,然而竟是嘴唇发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太太见外甥女这样,很是不忍,大着胆子走前一步,对白老爷子赔笑道,「宁芳从姜家堡回来,六妹已经狠狠教训过她了。其实她也可怜,她的丈夫死了,婆婆心肠又黑,只管糟蹋她……」

话还没说完,白老爷子眼睛朝她一厉,沉着脸问,「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把她嫁给姜家?好哇,阖家团圆的日子,我的儿媳妇反而要开我的批判会。老大,这是你的意思?」

大司令忙站起来,小声说,「不是的,不是的。」

暗中伸手一扯,把大太太扯得往后退了一步。大太太也就不能再作声了。

冷宁芳这时,仍是木偶似的跪着,头低低垂着,别人只看见一滴滴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昂贵的金砖地板上。

白老爷子却并不瞅她一眼,朝着众人说,「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们这些人里头,有人以为我老了,很不把我当一回事,而且暗地里,骂我是冷血的老古董。你们也不想想,我若是冷血的老古董,当年女儿和别人生下这个野种,我就淹死她了。就是一时心软,把她养下来,供她吃,供她喝,不想大了,竟又给我惹出一桩丑事。她如果有一点骨气,为着白家的名声,当时就该去死,可她偏偏没这一点骨气。」

冷宁芳见他当着众人的面,提起从前自己被强暴的惨事,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手里的红包用力攥成一团,这时五指一松,红包无力地跌在地上,沾着她滴落的泪水。

白老爷子却仿佛没听见,继续说,「我还是心软,想着毕竟自己亲外孙女,千挑万选了一个姜家,要给她一个下场。然而她丈夫一死,就把自己婆婆也抛弃了,并不问我的允许,就跑回白家来。大概她以为跑回来,就能继续当她的大小姐,我只能还养着她?作你娘的梦!既然她不把我当上人看,我大可不必把她当小辈看。这家里,再没有她的位置!」

他一发威,连几位司令都不敢接茬,媳妇们低头屏息,姨太太们更是尽量缩着身体,不想引起一点注意。只有白碧曼听着,心里十二分的痛快。

白雪岚见白老爷子又命居副官把冷宁芳的红包收回来,不等居副官过来,抢先把地上的红包捡起来,往白老爷子面前的桌上一放。白老爷子一看,居然有两封,瞪着白雪岚问,「你这样,是要和我割断关系?」

白雪岚笑道,「您误会了,我这是自首。您老人家气的,是姐姐不得您的允许,从姜家堡回来。其实姐姐当时百般不愿走,是我把她绑架了硬带回来。我犯的这个大罪,不挨打就万幸了,所以先把红包退回来,希望少挨点打罢了。」

白老爷子板着脸道,「你不用说这些漂亮话,各家有帐各自结。你的帐,自然有清算的时候。至于她,难道我只气她从姜家擅自回来?」

手里的拐杖举起来,朝冷宁芳一指,满脸不屑地斥道,「丈夫才死了几天,就和什么副官搞在一起。大字也不识一个的村姑都知道要守几天孝呢,哪知道我们白家养出来这种不要脸的东西。快滚!我眼睛里容不下你!」

冷宁芳仿佛被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脸色死人一般青灰的颜色,浑身发冷,哪里还有站起来的力气。

白雪岚还要再说什么,白老爷子却不肯给他这个面子,故意截在他前面喝道,「不滚是吗?居副官,把她轰出去!」

居副官答应了一声,招了两个护兵进来。冷宁芳的母亲白秋雅吃斋念佛许多年,早从娇惯任性的大小姐,变成了只会低眉顺眼的妇人,打从白老爷子开口,就如泥雕木塑一般僵硬着,这时见两个粗鲁的大兵,伸手去拉扯她女儿,眉心忽然痛得一阵乱跳,从前的往事,一幕幕像响雷一样在眼前炸开。她猛地挤出人群,使出浑身的力气,把那两个大兵一推,高声地喊,「滚开!」

白老爷子又惊又怒,拐杖往地上一跺,问,「连你也要反了?」

白秋雅尖声说,「反不反,有什么干系?总之您老人家不会给我们一条活路。不错,我年轻时,做过对不起您老人家的事,丢了您的脸,如今白家还能给我一口饭吃,真是大慈大悲。可是这孩子,她是我肚子里掉下的肉,我既然做她的母亲,总不能为了一口饭,就把她给卖了。您眼里容不下她,我眼里,也容不下你们,就这样把她折磨死!」

她瘦小的身体,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一伸手把冷宁芳从地上拽了起来,咬着牙狠狠地说,「孩子,你别哭了。古语说锄强扶弱,现在早不是那时代啦。你越弱,别人越把你当脚下的泥来踩。如今我们不吃这口嗟来之食,虽然恐怕会饿死,但至少不用再受气。你是个死了丈夫的人,可从今天开始,只要人家不嫌弃,孙副官也好,赵副官也罢,我可以为你做主。」

白雪岚见那两个护兵,还站在她们母女俩身后,目光看着白老爷子,似乎等着指示,不紧不慢地踱过去,刚好将两个护兵隔开,对白秋雅说,「小姑既然能给姐姐做主,孙副官那头,我也可以大着胆子,给他做一个主。大过年的,倒先成了一桩好事。」

白老爷子见他这时还笑得很自在的模样,更是气得不轻,砰地一巴掌,打得桌上碗筷一震,只说,「混帐!混帐!你们是存心要气死我!」

儿子媳妇们见老人家气成这样,都不敢再坐着,赶紧行动起来,也不用护兵动手,大太太几位已经拉着冷宁芳母女往外头走。三司令两三步冲往前,拽住白雪岚的领子,劈手就是两个耳光,大声骂道,「王八羔子,不孝的东西!养你这样大,不懂得孝敬,反而把老人家气成这样。等回去,看我怎么教训你!快给我滚!」

白老爷子在三司令身后厉声说,「老三,谁让你发号施令?我许他走了吗?」

三司令忙低声说,「是是,儿子不对。」

把白雪岚往桌前一推,重重地对膝盖窝踹了一脚,把白雪岚踹得跪倒,恶狠狠地说,「快给你爷爷赔不是!」

白雪岚这个惹祸精,是经常被上人们教训的,挨了两耳光外加一脚重的,并不如何当一回事。见他父亲恼火地又一脚过来,这脚朝着心窝口,可不能直接领受,身子一侧就避了过去。不等他父亲再发怒,又跪回原处,腰杆挺得直直的,对他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您这样一刻不歇,对于我向爷爷赔不是,可是一个很大的妨碍。」

三司令被儿子拿话噎住,瞪着铜铃大眼,又要去踹。被五司令在旁边拼死拉住,劝道,「三哥,差不多啦。」

白老爷子说,「老三,你一边去,看他怎么说。」

三司令见父亲也发话了,这才没了动作,五司令便松了手。

白雪岚等三司令一退,很自然地就站了起来,拍拍膝上的灰,给白老爷子斟了一杯酒,说,「您老人家先压压惊。」

白老爷子没接,冷笑道,「你这套把戏,不能永远都管用。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再晚一点你未必有机会。」

白雪岚顺从地答了一声是,朝着门外叫道,「把给老爷子的新年贺礼拿上来。」

只见张大胜和宋壬各领着一个人,抬了两口箱子进来。箱子不是很大,却要两个大汉来抬,显然里面装的东西十分沉重。四人把箱子放在地上,就站到一边去了。白雪岚把两口箱子打开,果不其然,里面都是黄金。

白雪岚随手拿起两块,放到白老爷子面前,说,「您瞧这份礼,不算轻呀。」

白老爷子不屑一顾,说,「你以为我没见过金子吗?」

白雪岚说,「这是今天刚从廖家那抢的。」

白老爷子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沉下脸,骂道,「你个混帐!山东好不容易和平下来,你就存心破坏!好,既然你自己承认了,等廖家的人上门,我直接把你送给他们发落。」

白雪岚不疾不徐地说,「您老人家别急,这里头有个缘故。廖家这些黄金,廖议长并不知情,是他亲儿子吃里扒外。廖翰飞在城外藏了许多海洛因,私下和日本人做交易,被我抓个正着。您老人家下的公文,我已经研究过,山东地界种植的罂粟只能做药用,不能做毒品买卖。我是按照您发的公文的指示,对非法买卖进行了处置。至于这些黄金,属于缴获的贼赃,自然应该上缴给山东总督。这一点,就算廖议长亲来,我以为也很说得过去。」

白老爷子听了,一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的样子。其他的人,也未免觉得白雪岚有些强词夺理,既然老爷子下了公文允许种罂粟,就不可能不知道廖家会暗中做些毒品买卖,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白雪岚偏要放上桌面,究竟很难讨好,只是又不好明白的骂他不该阻止毒品交易。

二司令东瞧瞧,西望望,见无人开口,清了清嗓子说,「雪岚,不是我说,你做事毫无章法。廖翰飞不争气,你应该通知廖议长,让他们廖家自己清理门户,怎么就越俎代庖,擅自处置了?本来有道理的事,经你这样一搅和,反而变得没道理了。何况你说抓到他们和日本人做交易,按你的脾气冲突起来,大概会死几个日本人,这恐怕不好办。」

白碧曼对于冷宁芳回家,甄修言爱上外头女人的事,帐都算在白雪岚身上,但白雪岚是三司令夫妇的独子,本事又大,奈何他不得。今天见白老爷子如泰山压顶,把白雪岚镇服住,正是绝好的报复机会,这时要站出来,在火上泼一把油才好,便说,「二叔,你把话也说得太软和了。他抢了廖家的黄金,又开罪了日本人,难道只是不好办?别人不敢说,我就大胆地说出来,自打他回来,家里就不安宁。先不说他怎么大闹祠堂,弄得满城风雨,连我都受他的连累,不敢出门见人,就只说日本商会那次爆炸,天赐弟那个时候,很受了一点伤。我怀疑就是他暗中下的手。不然,问他敢不敢对着爷爷发个誓,说并不是他做的。」

白雪岚见她竟然也出来找自己的不痛快,不屑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说,「我对爷爷发誓,日本商会那些爆炸,就是我干的!」

此言一出,当场哗然。

五太太气红了眼,尖着嗓门说,「好哇!你暗害我的儿子,你的心好毒!」

冲过来就要抓白雪岚的脸。

五司令知道实情,对自己儿子也是心疼的,正横眉竖眼地瞪着白雪岚,但五太太一过来,他倒一把拽住自己的太太,吼道,「老爷子在这,轮不到你充大头蒜,一边去!」

见五太太还待争辩,索性拉着她一只胳膊,把她拽到外头去了。

白碧曼这边却很得意,提高了调门说,「大家都听见了。前几日几位叔叔审问他,他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现在这是当场招供出来了。」

还在说着,忽然一个东西从空中飞来,砸在她额上,痛得她哎呀一叫。她母亲丁姨娘慌忙去看,额上破了一个小口子,血流了出来,低头一看,地上却是一个小瓷酒杯,已经碎了。丁姨娘心疼极了,正要问谁干的,一抬头,却对上白老爷子老鹰似的阴鹫目光,吓得浑身一缩。

白老爷子砸了一个杯子出去,沉沉地盯着白碧曼说,「你今晚不在甄家待着,到这找打来了?你见冷宁芳无法无天,不把夫家看到眼里,也要学她是不是?我告诉你,她姓冷,我不能容她,就让她滚。你姓白,要是玷辱了你的姓氏,我不能容你,就得让你死。还有脸在我跟前哭,滚出去!」

白碧曼又痛又怕,又羞又恨,让她母亲扶着,呜呜咽咽地转身往外走。

白老爷子又喝了一声站住,说,「你十三弟刚才喝醉了胡诌,这里说这里散。日本商会被炸,廖家仓库被抢,和他没有一点干系。你要是在外头乱说,我也顾不得甄修言的面子,马上派人割了你的舌头。听见没有?」

白碧曼被他严厉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缩着脖子点了点头,这才走了。

白老爷子警告完白碧曼,浑浊的老眼盯着厅里站着的不敢动弹的众人,慢慢地从左扫到右,从右扫到左,一挥手,下命令说,「不相干的,都给我出去。」

那些无关的姨太太们,早吓得承受不住,赶紧小心地往门外退,孙姨娘一手抱着女儿白玉美,一手牵着白玉香,也随着出去。大太太和三太太刚把小姑子和冷宁芳送出去,正走回来,就见五太太在厅外哭骂,说白雪岚谋害她儿子,两人很是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打听究竟,忽然又见姨太太和小姐们从里头逃也似的出来,问了,才知道白老爷子发命令赶人。这样一来,她们自然知道里头是男人们要开重要的谈判,心里虽然焦急,也不敢进去,只好在外头等着。

却说饭厅里头,把女人和小孩子们赶出去,厅门合上后,便是好一阵寂静。白老爷子坐在主位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大司令、二司令、三司令、五司令,四个人八只眼睛,全盯着白雪岚。白雪岚却是一副泼皮样,拿着两根金条,在手里把玩得哐当哐当轻响。

好一会,白老爷子冷笑起来,缓缓地说,「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天捅出一个窟窿了。我许多孙子,死得只剩三个,万料不到,如今连这三个,也未必都能保全。」

三司令听这话头不好,后脖子滋溜竖了一圈汗毛,吼着白雪岚说,「畜生,还站得笔直呢?快给老子跪下!」

白雪岚恍若未闻,随手把两根金条往桌上一放,对白老爷子说,「没错。天,我已经捅了一个窟窿,您就算把我的头斩下来,也填不上。不瞒您说,打我回济南的那天起就决定了,有廖家就没我,有我就没廖家。如今日本商会,我已经炸了,那是给廖家供应银钱的一方。廖家城里储存的仓库,和廖翰飞私藏的秘窟,我也毁了。不过,我以为既然要断毒品的线,就得彻底些,所以我前天打了电报给各处县城,命令那里的驻军只要发现有种罂粟的,有田毁田,有苗烧苗。到这会,应该都料理完了。」

白老爷子耷拉的眼皮往上微微一掀,讥讽地问,「打电报?就你?」

白雪岚也不隐瞒,坦白说,「自然是冒了您老人家的名义,不然各处驻军,不能都听我的。」

白老爷子眼睛眯了眯,问,「你的电报,怎么没有打去永安县?」

白雪岚说,「吴旅长在永安县,他的为人我还算知道,若有人种罂粟,不必上头有命令,他自己早就去处置了。所以永安县,我并没有打电报。」

白老爷子说,「若你打了电报过去,这会子我忽然将他召到城里,你大概有些预料不及。」

白雪岚笑道,「爷爷看重他,是他有本事,也是爷爷你的眼力。」

白老爷子冷哼了一声,吩咐,「老吴,你过来。」

白老爷子说,「你的枪呢?」

吴旅长愣了愣,不安地回头看一眼白雪岚,慢腾腾地把腰里的手枪拔出来,递给白老爷子。

白老爷子说,「给我干什么?你把这不孝的东西,给我处决了。」

三司令大吃一惊,刚要开口,被他大哥暗中踢了一脚,才勉强忍住没说话。

吴旅长接到这样的命令,简直要命至极,只是绷直身子呆立。

白老爷子说,「你聋了?我叫你处决他,快做!」

吴旅长只好答应一声,摸着自己的手枪,就如在铁里烧过一样烫手。在白老爷子犀利的眼神督促下,半天,才把枪握起来,枪口指着白雪岚,可是那扳机的手指,好像并不属于他,脸上挣扎扭曲,仿佛使足了全身力气,都无法命令指头动一下。

白老爷子等了一会,鄙夷笑道,「连个小王八蛋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当军人?你不配穿我白家的军装。」

说完发命令道,「把他的军装给我剥下来!」

居副官指挥着几个护兵上来。吴旅长平日也是很悍勇的一条大汉,对着总督的积威,竟是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激不起来,被两个护兵把军装外套一剥,反扭了两只臂膀,就垂着头被押出去了。

白老爷子指着吴旅长的背影,对白雪岚嘶哑着声音说,「瞧见了?这些兵,是我打了一辈子仗,从死人堆里十次二十次的带出来的。我要革他的职,他一个屁都不敢放。我要他去死,他就只能去死。你才吃了几年米,敢在我背后,暗通我的兵,来造我的反?你以为凭你说几句听起来很响亮的话,就能叫人为你出生入死,你还太嫩!慈不掌兵,要掌白家的兵,冒我的名义打几个电报,算个屁!你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在养心阁里也放几颗炸弹,把我连你几位伯父,还有你父亲,一起全炸死。我就服你!告诉你,你电报打到各处,我就接到报告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把老吴叫来,我就是要给你一个榜样看,你花再多本钱笼络的军官,只要我一个命令,他就屁也不是!只要我老头子不高兴,你白十三少,也就屁也不如!」

他说了这样长一番话,难免有些气喘,接过二司令双手递过来的一盏热茶,饮了一口,又继续说,「我原还以为,你要闹出什么大事。放几个炸弹,杀几个人,都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至于别人要追究责任,白家人做的事,白家认就有,不认就没有,没有谁敢多话。大不了,廖议长那边重重送一笔赔礼,他面上过得去,就没有打仗的必要了。如今能不动干戈,是好事。」

二司令听他前头雷声很大,到了后面,雨点却没下来,不禁看了看五司令,问,「老五,你怎么说?」

五司令反问,「什么怎么说?」

二司令说,「雪岚杀几个不相干的人,事体不大。但他那个炸弹,几乎将天赐给炸死,你做父亲的,难道不问清楚。」

白老爷子不等五司令回答,不满地瞪二司令一眼,说,「他已经承认是他放的炸弹,还问什么?难道我真把他给一枪崩了?」

二司令说,「自然不能伤他的性命,不过您三番几次地说过,家里就剩这几个小孩子,在外头不管怎么闹也罢了,只绝不许对兄弟下毒手。如今他这样下狠手,总该给天赐一些交代。」

三司令很为自己养的混世魔王烦恼,自己一个独子,五弟又何尝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这次确实是白雪岚太过分。这时严肃地表态道,「老五放心,这事三哥不能含糊,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白老爷子却冷笑了一声,「交代个屁。雪岚回来的路上,很遇到一些危险,既然廖家有参与,天赐那小混帐和廖家勾勾搭搭,必定也知道些风声,他怎么一声不吭,存着什么坏心?论起来,我该打断他的腿,如今既然雪岚还了他一个炸弹,让他受了伤,这笔帐就算销了。你们兄弟几个说,我这样处置,难道还不算公道?」

大司令和三司令对于白雪岚回家路上被伏击的事,早在心里犯嘀咕,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不好明说。其实不但他们,连五司令自己,又哪里没生出过疑心?只是也不好意思对兄弟提。没想到,今日竟由白老爷子捅破这层窗户纸。而且老爷子虽用了推敲的语气,若不是暗地派人去调查过,想来不会下这般论断。如今各打五十大板,大家不伤和气,不过是回家各骂各娘,各打各儿罢了,倒真的没偏颇谁。所以他们几个都低着声说,「公道,公道。您老人家明察秋毫。」

白老爷子哼了一声,对白雪岚说,「你过来,把这红包给拿了。」

白雪岚敢撩老虎的胡须,自然有几分仗着自己是亲孙子的身分,不过往常这种时候,至少要挨一顿打,现在竟然连打也不用挨,实在有些意外,应了一声,便上来把刚才自己还回去的红包拿在手里。

白老爷子这时,语气里竟带了一丝慈祥,说,「别说我做爷爷的不疼孙子,前面你闹得天翻地覆,我都能替你了结。现在只说最后一桩。你的婚事,我要替你做主。我已经看好了两家的小姐,都是万里挑一的,你选一个,年内给我完婚。」

白雪岚马上把手里的红包一放,拒绝道,「我不干。」

白老爷子问,「你说什么?」

白雪岚说,「我已经有了爱人,您不但知道,而且已亲见过。我这辈子,只和他在一起。」

白老爷子沉默了一会,苍老的喉结微微抽动,发出一种仿佛野兽发怒前的低低的嗡鸣,叫人听着不寒而栗。

良久,白老爷子才沉沉地开口,「我不提他,是存心给他一条活路。如今你这样,是连他这条活路,也不肯留了?」

白雪岚也沉默了一下,然后刚硬地说,「人活着,就要活得痛快。若分开了生不如死,那要活路何用?我还是那句话,这辈子我谁也不要,只要和他在一起。」

白老爷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磨牙说,「你这样嘴硬,不过以为自己还有翻身的本钱。只是你那些本钱,都是从我手缝里漏出去的,难道我收不回来?」

说完,对居副官打个手势。居副官走上前,拿出一张纸来,铿锵有力地念道,「邱天佑,麻俊能,于大华,张茂德……」

原来一张纸上,写的都是人名。

白雪岚不作声地听着,脸上的线条渐渐绷直,显出冷冽的棱角来。这些人里,有他安插在白老爷子身边的帮手,或是护兵,或是仆役,也有几位司令宅子里布置的眼线,甚至安插在济南城街上的探子,也一网打尽了。

白老爷子等居副官念完,才徐徐道,「君子慎密,我看你这人,是既不慎,也不密。整日盯着廖家那几斤毒品,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别的老道些的人要对付你,你坟头已经长草了。这名单上的人,我已经派人都控制起来,至于他们是做什么的,你比我明白。想用他们打我一个埋伏,你还没睡醒呢。现在我就问你一句,那个宣副官,你是要和他分,还是要看他死?」

白雪岚上牙晈着下牙,狠狠地咬了一会,铁青着脸说,「要分,我绝不能答应。」

白老爷子自问对这个不长进的孙子,已经百般怀柔,见他这样愚顽,又气起来。站起身,提着拐杖,就往他背上腿上狠命地打了几下,指着站在一旁的宋壬、张大胜,对白雪岚说,「小畜生,你凭什么和我嘴硬?你现在身边,除了一个不知躲哪去的蓝大胡子,就剩这几只小虾蟹。你要逞强,我只好把你这个军长,剥成一个真光杆。」

说罢,下命令说,「把他们就地枪毙!」

居副官往外头打个招呼,顿时进来一群士兵,气势汹汹地朝着宋壬四人过去。

白雪岚忙叫,「等等!」

偏就那样凑巧,他脚刚抬起来,管家就匆匆从厅外跑进来,像得到什么要紧消息,到了白老爷子跟前,弓着腰耳语了两句。

也不知为何,白雪岚瞧着爷爷脸上流露的那一抹神色,顿时生出严重的不安。

白老爷子听罢管家的话,吩咐说,「带进来。」

管家出去,不一会,几个人从外头进来。当先一个是拄着拐杖的白天赐,后面跟着两个白家的士兵押着宣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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