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边廖家宅里,廖翰飞正对着他父亲竭力解释着说,「我也知道压舱钱要紧,可我们的资金,总要靠着万金银行来筹划,不暂时抽走九十万的压舱钱,如果银行信誉破产了,廖家以后再要调动银钱就难了。」

廖议长铁青着脸问,「没了压舱钱,这年怎么过?你只想着以后调动银钱困难,怎么就不想着以后调动起士兵来难不难?」

廖翰飞说,「军队的官老爷们初一来给父亲拜年,总不能马上就提钱的事。哪怕他们提了,父亲也可以推到初八。过年时节,是赌场最旺的时候,我已经吩咐了,找二十来个花枝招展的妓女来招揽客人,各种盘子手段多使点,只管让赌客们输钱,八九天工夫,应该能把帐补过来。」

廖议长叹气,「赌客们只输不赢,以后还敢来廖家的赌场吗?你这是做的绝自己后路的买卖。」

廖翰飞讪笑道,「是因为这个年真难过,暂时救急罢。大不了以后再花点钱,给赌客们一点好处,把后路重挖出来。过了眼前这关要紧。」

廖议长仰头想了想,说,「只好先这样了。」

两人刚商议完毕,听差敲门进来说,「公冶先生从赌场里打了电话来,要大少爷赶紧到赌场去一趟。」

廖翰飞问,「什么事?」

听差说,「他没仔细说,就催着大少爷快过去。听他的语气,似乎很焦急的样子。」

廖家父子心里咯噔一下,都生出不妙之感。

廖议长说,「公冶雄是个老成人,既然是他打电话来,必定有事的。你最近办事很不让人放心,我本想亲自去一趟,可是已约了几个议员来家里开会,马上就要到了,这些人都是不好得罪的。还是你去罢,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回来。」

廖翰飞答应下来,拄着文明杖就匆匆走了。

到了赌场门外,廖翰飞坐在车里,就从车窗看见马路对面人们熙熙攘攘,钻进钻出。他下了车,问前来迎接他的公冶雄道,「对面干什么?这样闹腾。」

公冶雄说,「白十三少打擂台来了,正对街上开的一个局,和我们抢客人呢。」

廖翰飞愕然道,「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比打黑枪,算他姓白的厉害,但比吃赌场饭,我们场子开了十来年,他敢挑这个和我们干?」

公冶雄愁着脸,「他还真敢干。大少爷,你先进去看看我们的场子罢。」

廖翰飞走进赌场里一看,吃了一惊,偌大的赌场,几十张赌桌,平日这个时候,人早把每张桌子都挤得满满的了,钞票也在桌面上堆得高高的,现在却几乎是空荡荡。大部分桌子空着,荷官无精打采地闲坐,只有四五张桌旁,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老客人,即使是这几桌,荷官发出牌来,嘴里说话也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余希疃碓挣离。

廖翰飞瞪着眼,在两张空赌桌之间,焦躁地走了一个来回,仿佛才相信不是在作梦,用力敲着赌桌问,「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公冶雄还没来得及回答,外头走进来一个年轻女人,一进门站住脚,目光往四处逡巡,很快像是找准了目标,朝着一张赌桌快步走去,拉着一个正赌牌九的男人说,「你还赌!还赌!年不要过了,今天又输了多少?」

男人被她从凳子上拉起来,又坐回去,说,「输多了,要是不赢回来,真不用过年了。你瞧着,这一盘,我准赢。」

女人说,「赢了也不顶用。你从前也赢过,胡吃海喝几顿,又没了下一顿,输起来,更是几天饿肚子。有本事,你拿出十块钱来,赢人家五百万去。」

男人说,「我只赌牌九,骰子我是不赌的。」

女人气愤地骂道,「好!你只赌牌九,就别要这个家,别要老婆。跟着你这死赌鬼,真倒了八辈子楣。这日子我不要过了,我要和你离婚!」

男人懒洋洋笑道,「我虽然好赌,毕竟衙门里有个差事,能给你一口吃食。你没了我,到街上讨饭去吗?」

女人恨恨道,「你这样瞧不起我呀!我从娘家腆着脸借的三十块钱,本来是预备过年的,如今我就去马路对面,买三注义彩,万一老天可怜我,给我一个大彩头,我三辈子穿金戴银,还能讨饭吗?你等着,等着!」

说完把男人衣袖用力一放,转身就走了。

这时庄家开了牌九,又是庄家赢了,男人看着桌上的钞票被收走,咬牙切齿地说,「我带了整整五百块钱来,一个下午,十盘倒有九盘半输,有这样的道理?我也算老客了,你们还这样捣鬼。早知道,还不如去买五十注义彩,要是赢了,我自己去开十个赌场也够啦!」

一边把桌面剩下的几张零钞抓起来往兜里塞,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牌九桌旁,本来就只有三个客人,他一走,剩下两个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心思再下注,收拾了钞票,都跟着走了。

廖翰飞看着这景象,像野火燎着肝肺一样,把文明杖狠狠往地上戳了两下,走出赌场,便来观察敌情。

哪料过了马路,这边是人山人海,手里拿着纸签挥舞的,排队等着下注的,想挤到前头亲眼瞅瞅钞票山金山热闹的,人挤着人,肩膀蹭着肩膀,个个嘴里念叨着五百万,五百万。

廖翰飞被父亲打伤的腿还未痊愈,走路要靠着文明杖,一时竟无法挤到前面看个究竟,急得在人群外徘徊。

这边一个男人急匆匆过来,也使劲往里挤,嘴里嚷着,「让让,让让,我不是插队,刚才已经排到队伍前头了,想多买两注数字,身上带的钱不够,又回家去拿了来。让我到前头买罢。」

求爷爷告奶奶的,挤开了一条道。廖翰飞趁着这机会,跟在那人身后,才往里面挤了一段路,藏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只见舞台上堆着山一样的钞票金条,心想,白雪岚果然有点手段,这么多钞票金条凭空放着,就算我看了,心肝也一阵乱跳,普通人如何抵挡得了这金钱诱惑。常来廖家赌场的那些赌徒就更受不了了,非把钱砸这里头不可。

然而,用来吸引人的这些钞票和金条,正是掏空了万金银行和压舱钱腾过来的,这不就是用自己的子弹,打自己的心窝吗?如此一想,更是一阵噬心般难受。

宣怀风和白雪岚站在舞台后面,也正看着这热闹场面。

白雪岚见宣怀风对着办事员那方向一直望着,笑着伸手在他耳朵上轻轻弹一下,「你也成了个财迷,看他们收钱放签子,这样入神。」

宣怀风说,「不是看他们收钱。我是看他们怎么发书册。」

白雪岚顺着他看的方向也望去,笑道,「是了。那本《赌场如何赢大钱》,我叫他们凡是有人花二十块钱下注,就送一本,让大家看了,都知道去赌场准输。你看,我可真把你的话给记住了,让国人明白赌博的恶劣,是你我的责任,是也不是?」

宣怀风果然很高兴,夸他说,「你给这册子改名字,我已经觉得很高明了。再趁着这热闹送人,更是一个高明办法。不过……」

白雪岚伸出一根食指,在宣怀风眼前俏皮地摆了摆,「我就猜到。你连着给我两句表扬,后面总要加一个批评。我今天表现这样好,你又要批评我什么?」

宣怀风柔和地说,「并不是批评,我是提个建议。既然是宣传赌博的弊病,何必非要人花了钱才送?不如再派一些人,拿到大街上,见人就送。」

白雪岚摇头说,「这样不好。」

宣怀风说,「我知道,以你今天印的数量,照我的法子来,自然是不够发,至少要多印上十万册。只是既然要做好事,也就不在乎多花几个钱了。我最近并没有用钱的地方,攒的很大一笔薪金,印刷的费用,我是可以负责的。」

白雪岚好笑又好气,「你随口两句话,就能把人气得牙痒痒。我为了你,身家性命都可以不要,还吝啬一点印刷费?我说不好,不是舍不得钱,是说效果不好。」

宣怀风不解地问,「怎么效果不好?」

白雪岚先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他,「你还这样乱怀疑我吗?」

宣怀风知道他辛苦了一日,总要趁机向自己讨点补偿的,微微笑着,对他鞠了一个半躬,说,「我向你赔个不是,今晚再请你吃一顿饭,成不成?」

白雪岚这才露出略满意的神情,不忘加了一句叮嘱,「既然你如此说,这顿饭可要让我吃饱。」

宣怀风正想答说,自然会让你吃饱,忽然瞧见他两眼狐狸似的微微眯着,一副请君入瓮的得意,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说,「和你谈正事,总往不相干的上面扯。到底为什么效果不好?」

白雪岚看他耳朵根有些发红,知道他一定是明白自己意思的,没有明白的拒绝,当然就算沉默的同意了。自己日夜人前人后的谋划,耗的心思不少,可说颇为辛苦,现在望着爱人腼腆而亲昵的样子,就如工作一日的人饿着肚子回家,见到满桌热香饭菜一样,心里十分烫贴。只要有甜蜜的回报,再辛苦也不值一提了。

他已经得了乐趣,也就愿意再继续讨论正事,回答宣怀风说,「我们发书册,是希望大家去看。可是你想,大街上随便派发的东西,在人们心里不值钱,有几人会认真去看?说不定你刚给他,他就拿去烧火了。唾手可得的不值钱,花了钱的才值得珍惜,天下事都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我说去大街上免费发放,效果不好。必须要他们花钱下注,而且不是花十块买一注,是必须花二十块买两注,他们才能得到。如此一来,谁能不把你的大作当一回事呢?」

宣怀风想了想,展颜笑道,「是这个道理。我只想着发出去越多,能帮助的人越多,真有些呆。说到揣摩人的心思,我远远不如你。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白雪岚打量他一眼,「你是真心佩服吗?我不大信,你做一个证明给我。」

宣怀风问,「什么证明?」

白雪岚也不知想到什么好玩的点子,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对他说,「你把它戴上,我就相信你是真心佩服我了。」

宣怀风一瞧,竟是昨晚起了大作用的铃铛,脸颊顿时火热,瞥白雪岚一眼,低声说,「真不是个好东西。」

白雪岚把事情都布置给孙副官和房连长他们去办了,自己无事可做,对着宣怀风,自然要说些逗弄的话,好在精神上得到乐趣,这时挨了骂,反而哈哈地笑,「刚才还说佩服,现在我就不是好东西啦?果然,让我一试,就试出真假来了。你果然说的不是真心话。」

他把铃铛拿出来,只是为了逗逗宣怀风,也并不指望宣怀风真听自己的话。现在爱人两腮浮起红云,煞是俊俏好看,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便打算把铃铛塞回口袋。

不料宣怀风听了他的话,一咬牙,倒把他手臂拦住,把铃铛拿了过去,不甘地说,「我说的不是真心话?不行,我非做这个证明不可了。」

说罢,将铃铛上的绳子,在右手腕上围了两圈,左手拉着绳子一头,再用牙咬着绳子另一头用力一拉,就把铃铛绑上了。

宣怀风伸着绑上铃铛的右手,对着白雪岚晃晃,传出悦耳的两声脆响,问,「如何?」

白雪岚觉得有趣,故意把脑袋歪了歪,扫他两眼,慢慢地说,「宣副官,你倒有些叫我惊诧了。」

宣怀风哼道,「你以为只要拿出铃铛来,就能吓唬我一辈子?告诉你,不能够。如今我要自己破除这个障碍。我绑也绑了,摇也摇了,我一个大男人,还真能被一个铃铛吓倒吗?倒是你,既然要我戴铃铛,那我就是这铃铛的主人了。你不许再用它,更别说把它用在不应该的地方。」

白雪岚恍然大悟,发出清朗的笑声,「原来如此。你这是收缴我的武器了。」

宣怀风虽然拿出不为所动的样子,但在白雪岚面前戴着铃铛,毕竟会想起昨晚的光景,便不肯再和白雪岚这样面对面地聊下去,便找了个借口,「大家都在忙着,我也要参与一份。」

说着就转身往人群里走,挤到孙副官身边问,「我能帮什么忙?」

孙副官安排了两个帐房先生,不料计划开展得如火如荼,下注的人超过了原本的计划,两个帐房先生接收十几个办事员不断送来的下注款,实在忙不过来。临时又无法再调人过来,孙副官只好亲自下场,也充当一个管钱的帐房,这时他正满头大汗地数着钞票,听见宣怀风问,头也不抬地说,「你帮忙数钱罢。」

宣怀风却说,「数钱我不是行家,万一弄错了,倒给你添麻烦。我看办事员那边也很忙碌,我去帮着他们发书册怎么样?」

孙副官说,「那也行。」

宣怀风便到桌子那边,拿起一叠手册,见谁买了两注以上的,便递一本,嘴里叮嘱,「这本《赌场如何赢大钱》,是鄙人拙作,请拿去看看。」

人们拥挤着买义彩,花钱后得一张写了数字的彩签,再拿一本书,也只大略在封面上一瞅,觉得书名有趣,颇吸引着人回家去翻来看看。只是在这喧闹里,大家心思都放在五百万上,谁也没仔细去看书上的作者署名。

宣怀风这么随口一说,倒再次引起骚动。他在廖家赌场一夜赢了八十万,虽没上报纸头条,但已传遍大街小巷。许多人心里,早把他封了一个赌神。现在听见这《赌场如何赢大钱》是赌神本人撰写,那俨然就是传说中的赢钱秘诀,只要看了就能赢大钱!

那原本不起眼的册子,顿时在人们眼中镀上一层金光一般,个个伸着手向宣怀风求要。

一些已经下了注的听见了,又拼了命的挤回桌前问,「我给了钱的,怎么不给我?」

负责收钱盖印章的办事员说,「至少买两注才给,你只花十块钱,就想得这样一本好书?」

那人赶紧又掏出十块钱,再买一注,从宣怀风那拿了书,当作珍宝一样揣在怀里走了。

宣怀风被众人围在中央,把一叠书册发完,额头微微渗汗,他见大家这样踊跃,心里很是快活,又去抱起一叠书册继续发。正派发着,一只手递到面前,宣怀风抬起眼瞟一眼,诧异地停下动作。

廖翰飞对他伸着手,似笑非笑地问,「宣副官的大作,不让我瞻仰瞻仰吗?」

宣怀风自从赢了他八十万块钱,就觉得这位廖家的大少爷既坏且无能,想起小豆子,更对廖翰飞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之色,冷冷道,「想要书,先下注。」

廖翰飞见他对自己这样不留情面,心里大怒,只是这到处都是白家的人,尤其是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想来是认出了自己,已经围了过来,要在这里动起手,一定是自己吃亏。

他看看靠近的士兵们,冷笑着问,「怎么?济南城现在全没规矩了?我来看个热闹,也要动手?」

白雪岚早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宣怀风身边,老鹰护崽似的,把宣怀风拉着往自己身后一藏,扯着嘴角悠悠地笑着,「我到你们姓廖的赌场,可是真金白银,十万一局的下注。你到我的场子,就只白看热闹?不过也罢,听说万金银行已经被掏空了,你身上大概也不剩几个子。别人花二十块钱,才能得一本书,你那二十块留着过年好了,我这白送你一本。」

一个办事员接到白雪岚眼神的命令,便拿出一本书来,往廖翰飞面前一递。

这种白送的屈辱,廖翰飞绝不能接受。但打是绝打不过的,两手空空地走,传出去,自己又成了一个笑话,而且刚才白雪岚居心险恶,故意毁损万金银行的商誉,众目睽睽下,自己岂能不予以回击?

廖翰飞强笑道,「我廖翰飞家大业大,从不下二十块的小注。不过白十三少既然舍了面子求我,我今天就破例掺和一手。给我二十注。」

办事员从他手里接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说,「二十注,你要选一百二十个数字,都写这签子上,我再给你盖章。」

廖翰飞嗤道,「我没那闲工夫,你随意写罢。」

刚才许多人来下注,在签子上填上了数字,付钱时又临时改变主意,另填一张。这是赌客们偶有的心态,也不足为奇。因此办事员的桌子上,就有许多这种已经填了数字的签子。办事员听廖翰飞这样说,也就从这些废纸里挑出几张字迹清晰的,数出二十注,在上面盖了印章,递给廖翰飞。

廖翰飞见宣怀风已经被藏在白雪岚身后,更没有逗留的心思,拿了纸签和一本书,掉头就走了。

他挤出人群,翻开拿到的书,才扫了几行,就气得不行。其实宣怀风写这书时,只是列举出许多赌法,计算输赢率,以久赌必输的道理,来劝诫国人不要沉迷赌博。这种道理,在所有赌场都适用,并不仅于廖家赌场。

然而白雪岚做事,哪有宣怀风这样客观公道,在他想来,既然敌人是廖家,那就必须亮明敌我。因此除了修改书名,书中还添油加醋,但凡提及赌场,前面必加「廖家」二字。譬如宣怀风写「这样赌场就赢走了你所有的钱」,变成了「这样廖家赌场就赢走了你所有的钱。」

几页翻下来,不是「廖家赌场这种赌法,客人赢率最低」,就是「廖家赌场这规则,会让客人输得一文不剩」,把个廖翰飞气得脸红脖子粗,暗骂,「姓宣的长得那样漂亮,倒是看不出笔下这样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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