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白太太心想,我在门口略站一站,怎么就说我要走?这小子不安好心,存心让老爷子在里面听见,以为我不愿意他回来呢。但既已知道公公在里头,做媳妇的是不敢这时候发怒的,只能露出笑容说,「你这孩子就爱说反话。知道父亲回来了,我欢喜得赶着来见呢,怎么却说我不想见?」

和白天赐一道进去,向白老太爷问安,很殷勤地尽一番媳妇的本分,对公公嘘寒问暖,使唤听差,送茶送点心,又笑道,「父亲今天兴致好,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们一声?要是知道您来,司令准留在家里等您。」

白老太爷在白天赐在山上孝敬几天,听了不少白天赐的言语,觉得三儿宅里最近出了许多事,这儿媳妇也有办事不力,纵儿过度的嫌疑,所以自见了白太太,就端出一张不悦的冷脸,哼道,「这家里如今是没有上下的。当父亲的到儿子家来,还要打电话告诉。难道我不告诉你们,就不能进这个门?等老三回来,我要问问他。」

白太太好好一句奉承话,被打了一个倒回,实在委屈得很,只能强笑着解释,「父亲说哪的话,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白老太爷不等她说完,转头对着身边一个人说,「那小兔崽子还不来,看来一般人请他不动。居副官,你亲自去。他要还是不肯来,你就给我教训他。」

居副官铿锵有力地答了一个「是」,走出去了。

白太太看白老太爷这模样,大有拿白雪岚问罪的意思,心里着急,挤着笑容问,「父亲要见雪岚?那孩子最近为了兵工厂,都忙昏头了,我仿佛听见那个叫什么鲁的洋人一大早打了电话来,说有要紧的事商量。他大概已经出门去了。父亲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问他罢。」

不料白天赐马上就说,「进门的时候我问了门房,堂弟没出去呢。他不肯来,可能心里惭愧,不敢来见爷爷。」

白太太瞪着白天赐,恨不得上去给他一个嘴巴,忽然听见白老爷子又哼了一声,便心里叹了一声,把眼睑垂下来。

屋里的气氛很不好,众人都闷闷地坐着,摆上来的茶点,并没有人去碰。等了一会,忽然听见远远的砰砰几响,大家心里都一跳。这几声枪响,像是白雪岚住的小院那方向传来的。

白太太哎呀一声,吓得站起来,颤抖着对白老太爷问,「您的副官,是拿子弹教训人吗?」

白老太爷自己的脸色也是一变。不过是叫人过来,怎么就动起枪了?

白天赐忙对白太太道,「您怎么教训起老人家来了?先不说现在还不清楚,这枪声到底是哪里来的。就算真是堂弟那边,又何以见得一定是居副官动的手?堂弟的脾气,大家都知道。我想大概是他和人起了冲突,拿枪要杀人。」

白太太气道,「你是长着千里眼?你人在这里,怎么就知道是他要杀人?」

白天赐笑道,「我没说一定是他杀人,我说的是大概。」

白太太说,「我不和你搅缠。」

说着就往门外走。

白天赐叫着她说,「三伯母,您实在太溺爱堂弟了。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去帮着他?爷爷要见他是为了他好,又不是要害他。」

白老太爷听见枪声,本有些为孙子担心,现在听白天赐一说,觉得很有道理。自己调教出来的手下,断不会轻易对自己孙子开枪,十有八九是那胆大包天的东西在反抗。他既然反抗自己派去的人,那就等于是反抗自己了。

所以白老太爷更恼火起来,拍者太师椅的扶手提高声音,对白太太喝道,「你不要去。我就不信,在这家里,我要见一个人,会怎么也见不着!」

又对外面的护兵吩咐,「把门看守好,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出。」

白太太在自己的家里,被护兵堵在门口不能出去,气得双肩微颤。要说动手罢,自己一个女人,敌不过男人的力量,要说动嘴骂罢,下命令的人毕竟是自己的公公。怔怔站着,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所幸刚才几声后,便再没有枪声响起了。一会,外面的护兵报告,「十三少来了。」

白太太赶紧往外一看,白雪岚在居副官和两个军汉的陪同下来了。她仔细瞅了瞅,见儿子身上没有受伤的模样,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赶紧把眼角的湿意拭了,悄悄后退两步。

白老太爷心里很不高兴,等白雪岚进了门,就沉着脸发难,「你好难请,让我一个老头子干等。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白雪岚一脸笑吟吟地反问,「爷爷也听见了?」

顺手往腰上一摸,摸出一把手枪。

白天赐正站在白老太爷身后,蓦然浑身一炸,惊叫道,「枪!白雪岚,你连爷爷也要杀吗?」

白雪岚正眼也懒得瞅他一下,走到白老太爷跟前把手枪一递,坦然地说,「这是美国的博特四型手枪,打起来顺手得很。以后我们白家的兵工厂,是要生产这种枪的。您瞧瞧。」

白天赐见白老太爷伸手要接,又是一声惊叫,「小心走火!」

白老太爷沙场里打了一辈子滚的人,哪会怕手枪走火。他今天是树立威严来的,很在乎气势,白天赐这么颤巍巍的一嗓子,可算是输自己威风了,心里便对白天赐有些不满意。伸过手,把白雪岚递过来的手枪拿起,卸下弹匣,装上,又摸摸扳手的弧度,沉着地点点头,「看着不错。就是不知道准头。」

白雪岚听了,从白老太爷手里拿过手枪,手臂对着站在白老太爷身后的白天赐一举,枪口对准了他。白天赐浑身一僵,失声大叫,「你!」

一个你字才出口,白雪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砰的一声巨响,白天赐啪嗒一下,倒在地上。

白老太爷以为他把白天赐给杀了,吃了一大惊,回头看时,白天赐软在地上,身上却不见血迹。他身后的白墙,被子弹击起一阵白灰,又有一幅字画掉在地上。

白太太不等公公怪罪,抢先就训斥起儿子,「雪岚,你真胡闹得够了。这幅朱耷的松石图,你父亲花了多大功夫才弄了来,好好的挂在墙上,你打它做什么?」

白雪岚对着冒着烟的枪口,帅气地吹了一口气,笑道,「画没有坏。我打的是挂画的那细绳子。母亲,你看我这一枪,打得准不准?」

白太太没给他好脸色,骂道,「不管准不准,在你爷爷面前,你随便打枪,是什么道理?你要说不过去,就算你爷爷不怪你,等你父亲回来,我必得请你父亲教训你。」

白雪岚从容地说,「爷爷刚才说不知道准头,所以我才试开一枪。这样奉旨办事,我想自己没有大错。」

这时,白天赐在地上动弹一下,嘴里发着含糊的呻吟。

白太太忙吩咐听差,「快扶起来。这孩子从小身子就不好,天外打个雷,就吓得身子发软,何况眼前有人打枪。怪可怜见的。」

听差过去,把白天赐扶起来。

白天赐膝盖发软,半天才靠着听差的扶持站了起来,原本抹得光亮亮,梳得一丝也不错的头,现在头发东一绺西一绺地耷拉,十分狼狈。他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又气又怒的看着白雪岚,颤抖的手指对着他说,「你……你这是谋杀!」

白雪岚含笑道,「你还活着呢。」

白天赐叫道,「爷爷,您亲眼看见了!白家骨血,绝不许自相残杀,这是祖训。他当着您,都敢动枪,背着您,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不敢做?您老人家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

白老太爷一向以铁血治家,一个能忍着心肠,把亲儿孙们从小送上战场的人,其实对当面动枪这种事,看得稀松平常。他知道,白雪岚这一枪,带着对白天赐示威的意思,所以对白雪岚有点不满意,然而现在,看着白天赐为了一颗并没有打到身上的子弹,吓得骨软筋酥,然后如泼妇般大叫大嚷。这点不满意,似乎又转移到白天赐身上了。

白天赐还在指着白雪岚,「你要杀我!你好狠的心!」

白雪岚生出一种恶意的乐趣,逗着他问,「我要杀你,刚才你就已经死了。怎么你还活着?」

白天赐怒道,「你枪打歪了,没杀成。但你要谋杀我这个罪,不能搪塞过去!」

白雪岚好笑,「我的枪会打歪?不可能。你不信,我再打一枪做个证明。」

又把枪口轻松地举起来。

白天赐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膝盖软下,蹲在了白老太爷身后躲起来,求救似的乱唤,「爷爷!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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