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孙副官说,「他们神色很憔悴,极是伤心。他们对我说,女儿死在廖家,廖家却连最后一面也不许他们见。廖家通知他们时,竟然已经擅自把尸首火化,给了他们一坛骨灰。看来我们猜的不错。秦姨娘是被廖翰飞泄愤打死的,尸首的模样想必很不好看,所以他们不肯留着,马上烧了。秦老先生要找廖家理论,差点挨了打,憋着一肚子伤心气,回去就把家什砸了个稀巴烂。他说济南这个伤心地,他是一刻也不能留了,他绝不能忍受再和廖家在同一个城里。幸亏有总长给的一笔钱,他们可以马上就走。我看老夫妻很坚持的样子,就用我的汽车把他们送到火车站,车票也是我帮他们买好。把他们送上火车,看着火车开了,我才回来。」

白雪岚点点头说,「你做得很周到。」

孙副官说,「对了,他们再三要我转达对总长的感激,说当年他们仓促答应廖家的婚事,很对不起总长。」

白雪岚摆摆手道,「斯人已逝,有的事就别再提了。她的父母,我当年也是很熟的,不知叫过多少声伯父伯母。如今她不在了,我稍尽一点心也是应该的。」

说着叹了一口气,有些唏嘘。

孙副官对于秦姨娘的为人,一向不怎么欣赏,给秦家老夫妻送钱,也只是办一件上司交代的公务而已,所以脸上保持着沉静,把秦家的事说完了,心想,还有一件为难的事要报告,这个说出去,恐怕上司要有些头疼。他还在踌躇着,一旁的宋壬已等得心焦了,在孙副官后面用手肘碰碰。

白雪岚瞧见宋壬的小动作,便问,「宋壬,你怎么鬼鬼祟祟的?出什么事了?」

凡是会让上司不愉快的事,当下属的都不愿自己来做坦白的。宋壬本想让孙副官出这个头,没想到一个动作,把自己给暴露了,只好咳了一声,「总长,你这会才回来。今天您出门后,宅子发生事情了,我本来想立即向总长报告,可是并不知道您在哪……」

白雪岚听是宅子里发生事情,脸色一变,忙问,「怀风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搞的,我特意把你留下,不就是为了把他保护好?」

宋壬心想,自己还没说完一句话呢,就这样挨骂了。幸亏出事的不是宣副官,要是宣副官出了事,自己就算拿命来赔也是不够的。

宋壬说,「总长放心,宣副官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有别人出了事。」

便将在白家大门外发现两具尸首的事说了。

白雪岚听了,沉默片刻问,「这两具尸首,你们是怎么处置的?」

宋壬说,「这都算自己人,叫棺材铺子送了两具好棺木来装殓了。」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装殓时,宣副官亲自去看了。我再三劝他不必去,看了也是难过,他不听我的。」

白雪岚脸上黯然,低声叹道,「真不该让他遇上这种事。他现在人在哪?」

宋壬说,「那孩子的棺材合上后,他还在旁边陪站着,看样子不忍心走。后来亏得野儿那姑娘,嘴里劈里啪啦的劝一顿,总算把他带回院子去了。」

白雪岚心急要去看宣怀风,吩咐孙副官一句,「别的事你看着办,花钱不能省。」

孙副官知道,这是要他处理两位逝者的坟地和家属安置了,点头说,「是,一定办好。」

白雪岚不再和他们多说,径直往里走,进了自己的小院,揣度着自己牵挂的人应该在房里,便直向房间那头去。到了门外,先把脚步放轻,竖起耳朵听里面有没有动静。正好听见野儿的声音传出来道,「我把饭菜都端到房里了,你一点也不赏脸,这可没道理。」

里面宣怀风的声音答道,「多谢你了。可我现在真不饿。」

野儿说,「我看一定是厨房里什么人得罪了你,你要和厨房决裂。我去告诉太太,让太太把厨房的人都解雇了,另找一些不惹你生气的人来伺候。这样行不行?」

白雪岚站在门外想,野儿有些小机灵,她知道难过的人最忌憋着不说话,心事积在里面,容易伤五脏六腑。她要是拿好话来劝解,怀风未必理会她,如今她这样一胡缠,怀风不想牵连了无辜的人,必要和她多应付两句了。

果然,就听见宣怀风说,「何尝有谁得罪了我,那些厨房的人,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你千万别和太太乱说,害人家大过年的没了差事。」

野儿说,「可我看你中饭也不吃,晚饭也不吃,很像对厨房不满意,不愿搭理他们。」

宣怀风说,「哪有这事。我中午还叫了听差去厨房,让他们炒个素菜,要一碗白米饭。」

野儿见他肯说话,那可比一个人坐着发呆好,越发要和他聊下去,说,「是呀,你叫人做了热菜饭送来,吃了一口没有?你是一口也没吃。」

宣怀风中午本来是想吃的,不料五太太来搅缠一阵,又得知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秦姨娘也死了。不用问,必然和昨晚那一场豪赌有关。自己兴之所至,舒心了一下,居然要别人付出性命的代价,而且付出性命的,还不止一人,这是宣怀风万万也想不到的。等厨房把饭菜送来时,他早沉浸在难过中,哪还有吃东西的胃口。现在听野儿提着这事,说了一个「我」字,便默然下来。

心中千头万绪,万分的难过自责,也不知怎么和她解释。想了想,敷衍道,「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我是想等总长回来一起吃。」

话音刚落,突听外头一个声音说,「我回来了。有吃的没有,真饿着了。」

宣怀风诧异地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人有时候,真给人一种莫测的高深感。看见白雪岚走进屋里,他便站起来问,「你回来了吗?」

这样一句问话,从逻辑上说,是全没有意义。人既然已经站在面前,可不就是回来了。但白雪岚听在耳里,是足以引出他一腔温柔的。多少人盼着回家,不就是为了这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吗?

白雪岚笑道,「是呀,我回来了。你等我一块吃饭吗?那很好。」

说着,携着宣怀风的手在小桌旁坐下。那小桌子上,摆着野儿送过来的饭菜,这屋里开着热水气,饭菜又摆得不久,还是温热的。白雪岚说,「这真是好极了,也不用等,回来就有得吃。」

野儿本来只预备了宣怀风一人用的碗筷,一见白雪岚露面,也不用吩咐,急忙就跑出门去了,不一会,取了一套干净碗筷来,在白雪岚面前摆上,说,「这两个菜,你们先吃着。我已经叫厨房再去做几个荤菜来。今天乡下送了两头大黑猪来,厨房宰好了,把猪肠子留着呢,做一个外焦里香的九转大肠怎样?」

白雪岚说,「你还要问我怎么样?你知道我的喜好,赶紧等他们做好了端过来就是。对了,再滚一瓶好黄酒来。」

宣怀风对白雪岚问,「你今天要喝酒?」

白雪岚其实并不想喝酒,不过想着哄宣怀风喝一点,醉了好让他睡觉,可以少些伤感。便故意说,「今天外面很冷,我骑马在风里跑了一天,要喝两杯解寒。独饮是不好受的,你能不能陪我两杯?」

宣怀风想他在外面辛劳受寒,很感到心疼,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那自然是要陪的。」

野儿早一溜烟跑出去取酒了,不到一会,左手拿着一个酒壶,右边提着一个热酒的小炉子回来。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听差,举着一个托盘,托着刚做好的菜。

一摆下来,是一大碗热腾腾的猪五花肉炖粉条,一碟双椒炒黄鳝,一碟油光亮堂的卤肉,一碟油旋。

野儿一边手脚麻利地摆温酒的家什,一边说,「黄鳝刚炒好,卤肉和炖粉条是早在灶上预备着的,怕少爷饿,先拿这几样过来。九转大肠还在做呢。」

白雪岚说,「都是这些,太油腻了,你就不预备一点合他脾胃的?」

野儿下巴朝桌上先就摆下的两样素菜,「这不就是?乡下送过来的新鲜菜,特意为他做的。」

白雪岚说,「这不是刚出锅的,叫厨房再做两样来。」

野儿尚且担心白雪岚挨饿,何况宣怀风。他见白雪岚为了自己又要生出些别的要求,恐怕把白雪岚吃饭的事给耽搁了,忙道,「不必做,这两样就够了。再说今晚我也要喝两杯,倒想吃点实在的。」

往摆得满满当当的桌上一瞅,五花肉太肥腻,双椒双山太辣,卤肉更引不起食欲,便从碟子里拿起一个烙得外皮金黄色的油旋说,「这个饼看起来就好。」

说着,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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