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白雪岚往宣怀风身边一坐,先望望宋壬,然后对宣怀风问,「怎么我一进来,你们就不说话了?大概刚才在背后说我坏话,这下可被抓了现行。」

宣怀风趁他进门,早不动声色把那鞋票放回口袋去了,知道他这话是说笑,便笑着回道,「你有点低估我的胆量,如今我要说你的坏话,何必背后说。我就算当着你的面说,你也拿不出什么惩罚的手段,难道你还把我这副官的职位开除不成?」

白雪岚笑着摆手道,「想得倒美。那不是惩罚,而是奖赏了。我知道你想甩开我这个上司,不是一次两次。」

宣怀风心里一动,想起昨日有一刹那,灰心丧气,确实起过甩开这魔障,远走高飞的念头,这人精明至极,也不知是不是洞察了几分,故意说这样一句话。似是玩笑,又似在述委屈。

宣怀风既答应了要跟他一辈子,自忖曾动过离开的念头,那在心灵上也就算有过瞬间的背信弃义了,对着白雪岚这句话,生出了些负罪感,故而对白雪岚的态度也越发温和,向他解释说,「实在没有说你半点坏话。我见菜单上有一道霸王肘子,很适合你的样子,所以点了来让你尝尝。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白雪岚和蓝胡子把正事交代完了,今日剩下的时光,大概都能花在和宣怀风的相处上。这时候,他的心情是极好的,恨不得和宣怀风多说几句有趣味的话,便逗着他问,「一道菜,何以就是很适合我的样子?我明白了,你见上面有霸王两个字,觉得我是个霸王,就爱吃霸王餐,对不对?这就是说我坏话了。按我们中国人的老话,叫含沙射影。」

宣怀风笑道,「我也回你一句中国人的老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可听过?」

宋壬见他们两人说俏皮话,早悄悄退了出去。

这湘菜馆子生意好,厨房做菜的速度简直快极了,宣白两人不过说了一会玩笑话,菜便一道一道地送上来。白雪岚往桌上一看,热腾腾的双色剁椒鱼头、香酥鸭、小炒黄牛肉、酸辣鸡杂,都是油重色浓的菜色,便心知宣怀风这番点菜,都是照顾着自己的口味,便问,「你这番请客,很是盛情。不过只有我爱吃的,你在旁边干看着吗?」

这时,店伙计送上一个汤锅,里面滚热的肉汤里,煮着蛋肉卷、冬笋、木耳、墨鱼片等。店伙计在汤锅下面放个铁架子,在铁架子里放进两块烧得通红的炭,那炭在下面燃着,烧得汤锅里的浓肉汤噗噗微响,在这样冷天,看着真又香又暖,引人垂涎。

宣怀风用筷子把汤锅边上轻轻一敲,「这个不很油腻,我是喜欢的。」

先用筷子在锅里捞了一片墨鱼,送到白雪岚碗里。

白雪岚因为是爱人为他夹的,吃得很甜蜜的模样,墨鱼片刚咽下,霸王肘子又上了桌。那样一个大肘子,经热油烧煸,外面炸起虎皮,泛着光亮的红油色泽,上面撒着芝麻、葱花、炸过的红辣椒,果然很合白雪岚的脾胃。

宣怀风用筷子细心地一挑,挑了一块连皮带肉的,又夹到白雪岚碗里,「你尝尝这个。」

白雪岚吃了,连说好吃,自己也夹了一块冬笋给宣怀风,「你也别只顾着我了。」

两人便快乐地享受起丰盛的午餐来,一边吃,都夸这馆子手艺不错,难怪客人很多。

宣怀风笑着问,「我这个东道,看来你是很满意了。索性我大方一回,你还有别的想吃的没有,要有,我再点给你尝。」

白雪岚微微地笑,斜他一眼,「我确实还有想吃的,说出来,只怕不但吃不着,还要挨一顿好骂。」

宣怀风说,「罢罢。这种无聊话,说一次两次也够了,经常挂在嘴边,太没有意思。」

白雪岚问,「奇怪,这种话我从前并不曾说,怎么经常挂在嘴边了?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这时店伙计上完菜,已到包厢外头去了,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人,宣怀风说话的胆子也就大些,答白雪岚道,「总不过是食草食肉那一套,光天化日,你就想吃我吗?我可不答应。」

说着,把筷子反过来,用干净的那头,在白雪岚鼻尖上轻轻一点,笑道,「我今天是打算和你高高兴兴逛一天的,邪门的心思,我先给你弹压回去。」

白雪岚见他露出活泼的一面,尤显得和自己亲昵,鼻尖上被筷子碰到的地方一阵微痒,直痒到心里去了,然而这种痒却不煎熬,而是让人心里很享受的一种感觉,只觉连日来这连轴转的辛劳,万般的怄气,都不值一提了。

白雪岚露出他那种英俊的懒洋洋的笑容,好整以暇地说,「你是这样猜度我的?好冤枉人。我想吃的,倒真不是你,而是一道菜。」

宣怀风问,「什么菜?」

白雪岚说,「湘菜的厨子,做鳝鱼是极拿手的。你再请我吃一道鳝鱼,成不成?」

宣怀风不料他真有想吃的菜,自己刚才一番话,倒真冤枉了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忙道,「成。这有什么呢?」

便叫伙计来,要加点一道鳝鱼。

伙计应道,「鳝鱼是有,不过客人要怎么一个做法?」

白雪岚说,「有一个有名的做法,是把鳝鱼去头剔骨,皮也去得干净,既好吃又方便。就是那个罢。」

伙计笑道,「客人您一看就是极懂吃的,这么一个名菜,怎么连名字也不识?这道菜就叫子龙脱袍啦。因为鳝鱼在水里像小龙,又给鳝鱼脱了皮,所以叫子龙脱袍。」

宣怀风一听,想起有一回在首都公馆里吃宵夜,因为香蕉里带莲蓉馅的一道点心名为脱衣换锦袍,就引发了一段脸红耳赤的公案,现在白雪岚点这道子龙脱袍,想必也是有别的心思了,便打横瞅了白雪岚一眼。

白雪岚果然有此心,没想到被伙计无意中揭破,见宣怀风瞅自己,知道已经被他识破了自己的小心思,哈哈一笑,对那伙计挥挥手说,「你出去罢,这菜不必上了。不然子龙尚未脱袍,我就要脱一层皮去。」

伙计不懂他这种情人之间的调戏情话,糊涂地望望白雪岚,不过客人既然说不必再上菜,也就罢了,便走了出去。

白雪岚以为等伙计一走,宣怀风要有几句责怪的话,不料宣怀风却没有不满意的意思,一双筷子伸到酸辣鸡杂的碟子里,仔细地把辣椒碎拨开,将鸡杂一点点夹到他碗里,说,「我看你很爱吃这个。」

白雪岚吃着碗里的鸡杂,对宣怀风缓缓打量一眼,好奇地问,「我看你今天,对我是特别的温和。我刚才和你开那么一个玩笑,你一点也不嫌弃我吗?」

宣怀风笑道,「我现在有些想开了,你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也别想改过来。」

白雪岚说,「嘿,这可是很嫌弃我的意思,竟然是判我一个无期徒刑,此生无可救药了。」

宣怀风说,「你不要想歪。我的意思,不过是说世间万事万物,总没有完美的。想要这个好处,就要接受那个的坏处。你呀,就譬如这道菜吧。」

一边说,一边用筷子点了点那道酸辣鸡杂。

白雪岚好笑地问,「刚才拿我比霸王,现在我又成鸡杂了?这个道理,愿闻其详。」

宣怀风说,「这酸辣鸡杂好吃是好吃,就是切得太零碎,要吃它,总要一点一点的挑剔着,很是麻烦。可是反过来一想,若是不切零碎,味道进得不足,又不能以为香辣了。可见一样好,总不能两样全。既然想吃它一个够味,就要不嫌弃它这一点小麻烦。」

白雪岚欣慰地点点头,「怪不得你从前是在学校里当先生,这么一碟子菜,说出一个大道理。这个我喜欢,因为我以为你是在夸奖我,说我是一个够味的男人呢。」

宣怀风和白雪岚谈谈笑笑,也觉得这是近日来难得轻松温馨的时候,很有聊天的兴致,又问,「你记得有一回我们吃馆子,你化身一位美食家,说山东菜是个豪气冲天,顶天立地的大汉,粤菜是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如今你且再评论一下湘菜如何?」

白雪岚笑道,「我看你今天心情真是好,吃饱喝足,又给我出起题目来。也罢,我这个学生就应一应题。」

拿眼把满桌椒红葱翠,红油泛溢的菜扫了一遍,饮了一口茶,斟酌片刻,然后说,「我看这湘菜,倒有些野儿的味道。香是香,只是辣起来也够呛。不过,这香辣只要搭配得好,也能成一道佳肴。」

宣怀风心里一想,可不是呢,不由笑出声来,抚掌道,「这比喻真是绝了,野儿的性情,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辣妹子了,就不知这道香辣风味,将来谁有福气享用去。」

白雪岚不紧不慢地说,「不管是谁,总不可能是我。多少年,我只把她当妹妹瞧。」

宣怀风心里有些意外,他随口一句,并没有打探什么的意思,但白雪岚这般澄清,反而像自己在盘查他和野儿的事了,是以矜持地笑笑,低声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有些多心。我随便说句什么,你总要往心里去。」

白雪岚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叹道,「我这阵子犯在你手上的案子太多,现在是走路都怕树叶砸到头上。方才碰到廖家那一位,她凭持着当日和我认识过一场,在你面前制造闹剧,我对你已经很内疚。若是你担心我和野儿之间有什么,我可以向天发誓,是一丁半点也没影子的事。」

宣怀风心想,我接了那张鞋票,让他很下不了台,他只字不提,反而对我表示内疚。这个人,对我真是保护到极点了。俗语说得好,投桃报李。他如此倾心相待,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的。

宣怀风便说,「你放心,你和野儿的兄妹之情,我看得明白,从没有多想。至于廖家那一位,我本来不想提,你既然先提起来,我就也说一句。我在鞋店里观察她,大概她在廖家过得不如意,如今是悔不当初。就算她曾经对你不住,现在也受到了惩罚。你以后别再怨恨她,只把她当一个旧日的朋友罢。」

白雪岚淡淡道,「不怨恨她可以,但是,要把她当旧日朋友,绝不可能。大不了我以后,就当她是个陌生人。」

宣怀风说,「那也好。」

两人在这包厢里做着一番长谈,隔壁体育馆里的喧哗声总隐约地传过来。说到此时,又有一阵喧闹声传来,仿佛体育馆里发生了什么轰动的事。

宣怀风不禁把眼睛往窗外一望,说,「那边真热闹。」

白雪岚说,「那是赌马球的地方。赌徒们在一起,总不会安静的。」

宣怀风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济南体育馆的方向,把那一阵阵人潮声听了片刻,转过头来,征求着白雪岚的意思问,「我们去凑个热闹,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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