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顿花费不菲的大菜,白雪岚食不知味,又不敢轻举妄动,面上谈笑风生,维持得极好。

吃完午饭,宣怀风就着兵工厂的话题,邀江合宜和安德鲁再到别处去谈。

白雪岚忙笑着问,「到哪去?带上我一个。」

宣怀风说,「这趟先免了,你这边也有朋友,应该好好招待人家才是。」

白雪岚问,「可你究竟要去哪呢?」

宣怀风说,「我来这的路上,和五司令约好了,下午和这两位去他家里见一见。这个地点,我想不至于再被人绑了去。」

最后这句,明显是个警告,不让白雪岚把安全问题拿来做借口。白雪岚这时,倒有些怕惹恼他,识趣地趁着侍者递帐单来,把这话题略过了。

会了帐,五人酒足饭饱,分道扬镳。宣怀风再三坚持要白雪岚送贝特朗,自己则带着江合宜和安德鲁往五司令家。

五司令对兵工厂的事情最是热心,接到宣怀风的电话,兴奋不已,在家里模糊了一顿午饭,就丢下碗筷,伸长脖子等着。

汽车到了大门外,五司令亲自到大门把三人迎接进来,在书房里摆上瓜果热茶,外头派心腹看守,四人在里面开起会来。

要建一个兵工厂是何等大事,足有千头万绪。五司令性急心热,安德鲁老练精干,加上宣江两人都带着研究家的认真习性,这个会一开,便开了个昏天黑地。

选址、保安、分部等等说了个大概,就说到兵工厂的机器。都知道中国的机器实在不能用,要制造优质武器,必须要好机器。如今数来,日本、德国的机器都算不错,但究竟买哪一国的,四人又有分歧。

首先两国和中国的距离,就是个问题。大批机器,山长水远,运输上的安全,谁来保障?

价格高低也是个问题。日本机器精巧便宜,德国机器笨重昂贵,但坚固耐用,耗损较少。

再有一样,这么大笔的买卖,白总理还在首都那边遥遥望着,政府和日德两国的外交……

四人商量来,商量去,正在咬牙皱眉,外面叩叩两声,有人敲门进来。

五司令见进来的是自己的护兵头子孙三虎,瞪起眼睛就骂,「老子叫你在外头看着,任何人不许打扰。你进来干什么?他妈的想挨子弹?」

孙三虎两个脚跟一并,「报告司令,老太爷来电话了。」

五司令一听,跳起就往外头走,要去接电话。

孙三虎在后面忙说,「司令,电话已经挂断了。」

五司令刹住脚,急道,「怎么不叫我接就挂了?你这龟孙子,老子说任何人不许打扰,那能算上我老子吗?」

气呼呼地撩袖子。

孙三虎唯恐他大耳光抽过来,赶紧回答,「我们绝不敢挂老太爷电话。是老太爷说了,要司令去见他,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五司令问,「有说什么时候去见?」

孙三虎说,「这倒是没说。」

五司令说,「他老人家没说,那就是越快越好的意思。」

当即叫人备车,要到白老太爷常年休养的追云山去。

这一来,会议不得不中断。宣怀风等开会开得全神贯注,等停下来,才发现已谈了四个多钟头,口干舌燥,腹中微饥,这才喝口茶,吃点点心。

五司令因为要等汽车准备好,也还在书房里。

孙三虎见这是一个空,又做个报告说,「十三少一下午打了七、八个电话来。因为司令说不许打扰,我不敢通报,只和十三少说你们在开会。」

五司令问,「他有说打电话来为了什么事情?」

孙三虎说,「没说。」

五司令不如何在意,对宣怀风说,「他这几天确实忙得厉害。大概他知道我们这里谈的事,等你回去,向他报告一下进展,免得他不知首尾。」

宣怀风答应了一声。

听差在外头说,「司令,车已经准备好了。」

五司令便对三人说,「恕我这个主人不周到,要先走了。怀风,我不在,这主人的责任都委托在你身上,安德鲁先生和江先生,你替我招待招待。等我回来,再谢你的辛苦。」

说完,把军大衣往肩上一披,挎着武装带就出去了。

五司令虽有宣怀风暂代主人的话,宣怀风又怎会妄自尊大,把这话当真。想着主人不在,自己这些人不好久留,便提出晚上由自己做个东道。

江合宜摇手说,「中午吃了一顿羊排,我还没消化。今晚先放我的肠胃一马,成不成?再说,今天谈到几个事,例如步枪圆头子弹如何改成尖头,我实在要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安德鲁也累了一天,说要回医院去。

宣怀风其实藏着心事,也无甚食欲,所以并不勉强,亲自用汽车把两人送走。先送了安德鲁回医院,再送江合宜到他下榻的衡园饭店。

江合宜下了汽车,忽然哎呀一声。

宣怀风问,「怎么了?」

江合宜摸摸自己的脖子,笑道,「刚才不留神,把围巾落下了,不是什么大事。」

宣怀风也恍惚想起来,说,「是了。我走的时候,看见一条白色围巾挂在五司令书房的挂衣架上,本想问一下,偏生当时安德鲁问我一个什么事,我一答话,就把这一茬给忘了。你等等我,我去给你取来。」

江合宜忙摆手,「一件小东西,不值得你跑一趟。不然,以后你再去五司令家时,先帮我收起来,以后见面给我就行了。」

宣怀风答应下来,和他道别。回到汽车上,司机便请示是否回白家。

宣怀风一想到回白家,或许要见白雪岚,就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他如今,住的人家的家,用的人家的家什,连身前身后,跟的也是人家的护兵。

举目四望,些许酸楚心事,也不知该向谁说。

宣怀风想来想去,吩咐司机,「去五司令家,我朋友有一件东西落在那了。」

司机将汽车又开回五司令宅子。宣怀风到书房里拿了围巾,就打算离开。走到回廊,恰好见到白玉香姐妹和甄秀玲,有说有笑地在前面经过。

宣怀风有些怕和这些娇贵小姐们打交道,身子往廊柱下一躲。偏生甄秀玲眼尖瞧见了,点着名笑道,「宣副官,从来只有躲东道的,怎么你今天却躲起请客的人来了?」

宣怀风被叫破行踪,只好过来,微笑着和她们打招呼。

白玉丽不解地问,「刚才东道和请客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白玉香说,「这是前几日打麻将留下的公案。秀玲吃了宣副官一张好牌,答应了做个东道。她是存心要请客呢。」

白玉丽拍手道,「正好,我前头才说想吃七星斋的八宝鸭。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秀玲,今晚你就做一个八宝鸭东道。」

甄秀玲说,「八宝鸭不算什么。只是宣副官肯赏脸吗?」

宣怀风肠胃里塞满了愁绪,尚不能消解半分,哪有心思吃什么鸭子,忙敷衍说,「实在是忙……」

一语未了,甄秀玲就对白玉丽望了一望,叹气说,「你看,煮熟的鸭子飞了。」

白玉香姐妹见她说得有趣,都笑起来,拿眼睛去瞄宣怀风。

宣怀风不想和她们纠缠,提起手腕看一看手表,假装出一个赶时间的样子,抱歉地说,「对不住,有一件要紧事,上司等着答复,必须赶快办好。今天实在不能奉陪。日后有空,我请三位吃饭做赔罪,成不成?」

白玉香对甄秀玲说,「看来他真的有事,今日姑且放了他,如何?」

甄秀玲很大方地说,「在你家逮到的,你说放,我当然赞成。玉丽,你别瘪嘴了,他不去,我们今晚还是去,不但请你吃八宝鸭子,还请你吃九制馄饨。不过,我有两句话想先和宣副官说。」

白家姐妹看她神色,知道她要说的话,并不想让自己听见,便说去叫人准备车子,携手先往前头去了。

宣怀风因甄秀玲有话在先,如果不听就走了,未免太不礼貌,只好问,「甄小姐有什么话,请说。」

甄秀玲往他面前靠近一步,忽然一笑,「论理,这事我不该过问,可我真是好奇极了。我哥那个道学,虽然被嫂子压迫得很苦闷,但一直洁身自好。白十三少到底使了什么妙计,昨晚竟能带着他到百花胡同去了?」

宣怀风问,「什么百花胡同?」

甄秀玲上下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低声说,「你们男子爱去的地方,我一个女子,哪知道底细?」

宣怀风浑身一僵。

想起昨晚白雪岚回来,身上一阵脂粉香气,问他时,他直说「到花柳胡同玩去了」。他和白雪岚相知相守,本是无所怀疑,只以为白雪岚在外头办事,酒楼饭馆里也有女客,蹭上一点也不奇怪。自己白问一声,白雪岚也就说句顽话。

如今方知,他这回答,竟算得上是坦荡至诚了。

宣怀风心中翻风起浪,当着一个陌生的女士的面,不愿露出难堪的样子来,强笑道,「我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对不起,我是满足不了你的好奇心了。」

再不多说什么,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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