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只听一个声音说,「是我。」

便有一个身影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宋壬一见是宣怀风,忙把指着他的枪口垂下来,苦笑道,「宣副官,你平素不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今天是怎么说?这可很危险,我差点就把你当奸细打了。」

宣怀风笑道,「你们忙着做事,叫我只管睡觉吃饭。我不鬼鬼祟祟,掀你们一点老底,你们要把我当无用的人看了。」

众人连说不敢。

宣怀风一边说话,一边走得近了,已看见他们身后的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脸上微笑敛起,郑重地对那尸体打量了两眼,问,「这是怎么回事?」

孙宋两人见过他在姜家堡大展神威,还算知道一点。蓝胡子却是有些惊诧,心道,见了死人有这样平静的神情,装是装不出来的。这宣副官看着斯文,没想到胆气很壮。

他们把事情瞒着宣怀风,只是体察上司的心思,何况以同僚论,也没有人家昨晚才大战一场,元气未复,一早又拉着他来看尸体的道理。

既然宣怀风已找了过来,当下也不再隐瞒。孙副官便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宣怀风听了,面露不忍,叹道,「这同伙心够狠。被困在一处,不同舟共济,反而忍心下杀手。大概这个人临死之前,也没料到自己的命要绝在同伴手上。」

蓝胡子笑道,「别说营种做奸细的朝不保夕,胡子窝里为着一点小事,你杀我,我杀你,那也寻常。像宣副官这样的厚道人,也幸亏遇到了军长,不然……」

说到这里,不好往下说了,他嘿嘿笑两声。

宣怀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从前听见这些话,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昨夜见白雪岚那声狂吼,吐了那口血,再听这话,就生了别的感觉,竟是有些歉疚,苦笑道,「像我这样的,是把他拖累坏了。」

只是两人之间的事,不好向外人去说,宣怀风漏了这一句,也就打住了,又说,「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也聪明,掐断了这条线索,要找藏起来的那个同伙,恐怕不容易。」

孙副官说,「说难也不难。大宅不能进出,奸细一定还在里面。这是个瓮中捉鳖的局面,虽然瓮大了些,小鱼多了些,只要细细筛选,总能查出端倪。」

蓝胡子笑道,「查问人的差事,只管交给我。」

宣怀风瞧他那笑容,里头带着狠辣,让人打心里头冒出寒气,心想,他当过胡子,手底下恐怕有些拷问人的狠招,怪不得雪岚要找他回来办这事,沉思了一下,叮嘱道,「宅子里被困住的这些人,总不能人人都是奸细,我看大多数是老实人,你莫要弄出个屈打成招来。」

蓝胡子爽快地点头,「晓得。」

众人说了这一番话,便要各自忙开去。蓝胡子头一个走了,宋壬指挥着两个士兵把尸体抬走。

孙副官似有去意,但往花园出口望了望,又不挪脚,转头问宣怀风,「你下午有什么事要做?」

宣怀风摇头,问,「你有事交给我办?」

孙副官笑道,「我是哪个,有资格交代你去办事?只是总长希望你休息,我也是一样的意思,然而要劝你回去睡觉,你大概又要像刚才一样,做一个秘密的行动。宣副官,恕我直言,奸细还不知道在宅里什么地方藏着,你这样秘密行动,叫我们不能安心办事。」

宣怀风被他这样一说,面上很是尴尬,幸亏他也是个明白人,略一脸红,也就沉静下来。

心忖,忠言逆耳,他肯把这话明着说了,可算对上司忠诚了。

白雪岚在祠堂前闹那么一场,如今谁都知道宣怀风受白雪岚保护。昨天在城外被劫持才救回来,今日总要多加点小心。既然知道大宅里还藏着奸细,那就不要四处走动,万一真的撞上,又被劫持一回,那可不值得。

宣怀风沉默片刻,点点头,「知道了,我就回去,也不会乱走。不过你要有什么消息,请来告诉我。」

孙副官说,「一定。」

宣怀风这时候又想起另一桩事来,问他,「昨晚我偷听展露昭的话,说廖翰飞也参与了进来。后来他怎么样了?」

孙副官说,「廖翰飞和展露昭狼狈为奸,想打总长埋伏,结果被总长派人打了个反包围,带去的人死得不剩几个。不过他本人倒是命大,受伤逃走了。」

宣怀风说,「这不是个好人,可见祸害遗千年。」

孙副官不由往他脸上瞅了瞅。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瞧我什么?」

孙副官笑道,「我在想,你问了廖翰飞,怎么不问展露昭?」

宣怀风说,「这个不用问。我知道总长派人追展露昭去了,要是抓到了,或者把他给打死了,总长准会马上告诉我。如今你们都不提,可见他确实是逃脱了。」

孙副官叹道,「这位展军长为人不怎么样,领兵的本事倒有一些。总长为了追杀他,昨晚特意做了一番布置,不料他几个手下拼了自己的命不顾,硬保护着他脱围了。我担心这人将来要成总长的心腹大患。」

宣怀风想着展露昭盯着自己的目光,浑身就不舒服,强笑道,「我们也不要杞人忧天,总长能打败他一次,就能打败他两次。」

如此的言语,不过放在嘴上,并没有太大的力度。想起三弟宣怀抿此时,应该也在险恶的逃亡途中,生死未可知,又有些担忧。然而他和怀抿虽为兄弟,却已是殊途,这种担忧在孙副官面前,是不能提及的,所以只能长叹一声。

话说到这里,也无甚可聊,他就别了孙副官,回小院去。

出了后花园,面前便有东西两条小路。宣怀风如今对白家大宅有点熟悉了,知道要是沿东边走,回院的路途近点,但要经过三太太的院子。野儿说昨夜饭桌上,五司令把自己傻笨的样子扮演出来,让三太太看见,宣怀风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要是撞见三太太,有些难为情,于是他就挑了西边那条小路去走。

从一栋大屋旁绕抄手围廊而过,前面是一个小山似的葡萄架子,在春夏时应是绿荫如毯,这时却枯萎得不剩一片叶儿,只有嶙峋丑陋的老藤,像气息将尽的妖精不甘心地缠在竹架上。

宣怀风心里淡淡想道,看这老藤至少有几十年的年纪,已知白家在济南扎根之深。别人只知瞧着风光,又焉知昨晚那样生死刹那的事发生了多少回。雪岚这样的身世,这样的脾气,也不知被人打过多少埋伏,能活到两人有缘厮守,太不容易。

他这怜惜之情,自见白雪岚那口血,就萌了芽,后来被白雪岚在梦中拉着手,就更滋生起来。此时对老藤发感慨,更是万分后怕起来。想着昨晚要是一颗子弹不长眼,或者白雪岚反应稍慢一些,就葬送在城外了。他如果不在,自己还有什么意思?

人同此心。

便明白自己如果不在,白雪岚也是无可思矣。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路走回小院。

野儿见他回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问道,「偷偷出去一趟,侦查出什么了?」

宣怀风说,「我也是白操心。总长手底下的人都很能干,他们各做各的司职,我不多事插手,就算帮忙。今天我就安心休息,免得让总长不放心。」

野儿说,「难为你想得明白,知道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既然打定主意休息,也要补补元气,太太叫人送了一盅参汤来,热在炉子上,我这就端过来。」

宣怀风忙道,「他母亲给他预备的东西,还该给他留着。」

野儿笑道,「亏你磕头拜了干娘,到现在还这样见外。太太倒是精明得很,猜到你这腼腆的脾气,特意指明说是给你补身子的。你说,人家疼不疼你?」

宣怀风心头温暖,倒是更惭愧起来,笑道,「无功不受禄,我也没什么值得她老人家这样。」

野儿说,「你在林子里把少爷救回来,这就是很大的功劳。」

端了参汤来。

宣怀风热热地喝了一盅参汤,野儿又搓热毛巾来,擦脸洗手,被伺候得十分舒适。屋中热气管开得十足,他也不怕冷了,便换了宽松的家居闲服,在屋里东看看,西看看。

野儿问,「找什么?」

宣怀风说,「这种时候就想看书了。有没有什么好书?」

野儿说,「我认得什么好书坏书?不过你要找书,我知道少爷有个大箱子,里面装的不少书。」

她出去不一会,带着两个家丁抬了一个蒙着尘的大木箱进来。宣怀风打开箱子,里面放的满满的半新不旧的书,什么《隋唐演义》、《山海经》、《鬼谷子》,应有尽有。

野儿问,「这些可行?」

宣怀风在里面翻了翻,捡起来一本在手上,是唐人赵蕤所着的《反经》,笑着问,「这是你少爷从前看的?」

野儿说,「我没留意,不知道他看没看过。你笑什么?这是一本不好的书?」

宣怀风说,「不是。这是一本纵横家的书。纵横家的气质和你少爷脾气很合,所以我笑。」

野儿说,「别和我说书了,反正我不懂。宣副官,你慢慢看,我不吵你。」

端上一杯热茶,放在桌上,便自忙她的事去了。

宣怀风一人留在屋里,把《反经》翻了大半个钟头,看到「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感觉不甚合脾胃,就把《反经》放下,又去箱里翻找。

论起看书,他其实也是个挑剔的,《隋唐演义》嫌太闹腾,《山海经》小时候看着还有趣,长大就觉过于怪诞,《鬼谷子》这种说权谋舌战的,更非所爱。在箱里挑来拣去,一本本翻出来,忽见箱角落里靠着箱壁的地方,在黄纸见隐隐露出黑色的一角。

宣怀风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黑牛皮封面的本子。

他好奇心起,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钢笔画了两朵晶莹美丽的六角雪花,下面写着一行娟秀小字——赠雪岚吾爱。

落款只有两字,思燕。

宣怀风心里怦怦急跳两下,便把笔记本合上了。

白雪岚这日起得极早,把医生拖来给宣怀风检查了身体,亲自擦了膏药,看着爱人的睡颜,虽不舍得,还是咬咬牙,出门办事去了。

这一去,就是马不停蹄,究竟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也不必细说。因为事多,他午餐也不曾吃,四点多的时候觉得饥火中烧,就在饭店里凑合了一顿西式下午餐,饭后打了一个电话回宅子,问宣怀风的情况。

野儿去接了电话,答说,「宣副官可不像少爷说的那样不听话,他很安静呢,喝过参汤,在屋子里看书。」

白雪岚便放了心,叮嘱野儿两句,挂了电话,会了帐,坐上轿车往甄家,来拜访甄修言。

甄修言在家里也正不自在,听管家报告说白家十三少来了,以两家的关系,是不能拒之门外的,只好换了衣服,在客厅里会客。

见了白雪岚,让丫鬟奉上茶果,甄修言就来了一句,「你大堂姐不在,她又回娘家去了。」

白雪岚笑道,「怪不得你摆出这不高兴的脸,原来是夫妻吵了嘴。她得罪你,我可没有得罪你。再说你也知道,我一向和冷表姐亲一些。」

甄修言听他提起冷宁芳,就有些欲言又止,端起茶来饮了一口,品不出滋味,又放下了,连叹起了几声,又摇了摇头。

白雪岚饮了一口铁观音,赞了一声好茶,露出了然的神色,劝慰甄修言道,「大姐夫,你不要自责。当初表姐和你定的亲事不能成就,那是老天爷为难人,怪不到你身上。不但我,连表姐也是这样想。你看她如今见你,有一声埋怨?只是事到如今,再续前缘的事也不可提。我不瞒你,我给表姐撮合了一门姻缘,对方是我一个副官,地位是绝比不上你,但人品还过得去。尚未禀明老爷子,不过瞧大伯母和姑母的意思,应该不至于反对。」

甄修言苦笑道,「我多少也听说了。何必你亲自过来,做这样一番通知?雪岚,你以为我到现在,还对她存着妄想?她不是从前的宁芳,我也不是从前的甄修言。我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祝福她罢了。」

白雪岚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自然不是为了做一个劝慰的好人,几句话勾起甄修言愁绪,暂且打住,只谈些风花雪月的闲话。

聊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听差过来请示晚饭,甄修言便留白雪岚吃晚饭。

白雪岚说,「很不巧,今晚已经约了人。」

甄修言打量他道,「我以为你出去两年,又做了政府的官员,总要老成些,没想到你这到处留情的脾气还是不改。今晚约会的,又是哪一家的小姐?」

白雪岚说,「大姐夫这话冤枉我了。这位朋友曾托我为她引见大姐夫。我想大姐夫是不愿见的,一口拒绝了。如今想想过意不去,打算今晚好好请她一请。」

甄修言道,「你这就不对了。我对你的朋友一无所知,何谈愿见不愿见?你怎么先替我拒绝了?」

白雪岚说,「我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她是个《牡丹亭》的爱好者,自以为在报刊上发表过两篇剧评,就有资格向大姐夫这个资深剧评家请教了。而且她的身分,和大姐夫又相差太多,我何必带到你这,扰你的清闲?」

甄修言这种生于富贵之家的公子,总有一种务实没有务虚来得高尚的想法。若有人夸奖他是个实干家,那是不乐意的。若有人夸他是个剧评家,那就显出他不俗的品味了。

白雪岚一提他喜爱的《牡丹亭》,他便来了兴致,再戴上一顶资深剧评家的高帽,他更是满意,笑道,「资深不资深的,那是记者捧人的花招。不过我上个月写的两个剧评,他们登在报纸上,听说引来了不少讨论。你这位朋友的文字,既然能在报刊上发表,想来有些本事。同道中人,我必须见一见。」

白雪岚沉吟了一下,「那是个年轻女子,还是不见罢。」

甄修言好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难道就没有见年轻女子的权利?」

白雪岚犹豫道,「要是大堂姐知道,我不好交代。」

他不提白碧曼也罢了,一提白碧曼,甄修言就安坐不住,冷笑道,「我也知道是为这个。怪不得今天她不在,你就上门了,原来是要帮她看住我。其实你不必忙,老妈子、丫鬟、听差,她在家里安排的眼线多着呢。我如今,敢和谁多说一句话?」

白雪岚忙笑道,「我若要帮她看住你,何必和你提我那朋友。是我的错,多说了一句话,惹得你对大堂姐不满意起来。不说了,我先告辞。」

便站起来要走。

甄修言前头被冷宁芳和孙副官的事勾起惆怅,然后被写评书的神秘女子吊一吊胃口,再用家中悍妻来激起恨意,这时已有了几分脾气。他见白雪岚站起来,自己也就站起来,取了一件长大衣,穿在身上。

白雪岚心里有数,故意问他,「大姐夫,你也要出门?」

甄修言坚定地说,「你那位朋友,我今天非见一见不可。」

两人一道上了白雪岚的汽车。

那车开动起来,最后在济南极有名的一个胡同口停了。甄修言虽不曾来过,也是久闻其名,脸色便有些不自在,拉着要下车的白雪岚,责怪道,「你摆的好龙门阵,明知道这种地方我是绝不沾的,怎么把我诓骗过来?」

白雪岚好笑道,「我先帮你拒绝了,你嫌我自作主张。今晚我是真不想让你来,你又非要来。到了门口,怪我摆龙门阵。」

甄修言沉着脸,不作声。

白雪岚不在意地说,「你不愿来,坐我的汽车回去就是了,免得我还要担罪名,说我坏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甄修言这段婚姻,何来感情,不过无奈二字而已。看看那胡同里灯火通明,墙上挂着红绫绣字的小玻璃匾,心忖,这时候一定要走,那就等于向白碧曼臣服了。

自己已向一段不幸的婚姻臣服,凭什么还要向带给他不幸的悍妇臣服?

甄修言见白雪岚下了车,回头望着自己,一跺脚,也就下车跟了过去。

两人在胡同里缓缓而行,到了一个亮着红灯的门首,墙上也挂着几个小玻璃匾,写着小杨妃、金凤、爱喜几个名字,一见就觉俗不可耐。

白雪岚领头进了门,甄修言已生厌恶之心,只不好扭头就走,也走了进去。

一个龟奴满面春风地迎上来,问,「两位大爷,有熟人没有?」

白雪岚说,「我们来找梦云。」

龟奴说,「这里没有叫梦云的。」

白雪岚想了想,说,「是了。梦云是她的原名,到了这里,她要有一个艺名了。你们是不是有一个新来的叫莺莺?」

龟奴说,「是有一个莺莺。不过爷知道规矩,雏儿还没教导好,是不能见客人的。」

白雪岚掏出皮夹子,抽了两张钞票往他手里一塞,笑道,「我们不做什么,只和她说两句话。你去办罢。」

他的皮夹子里就没有小钞,这样出手,龟奴哪里还有多余的话,忙把他们安排到一个屋子里,笑道,「两位大爷先在这坐一坐,我这就叫莺莺过来。」

说完便走了。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有女子的声音。甄修言以为是那莺莺来了,不由看着门口。只见帘子掀开,走进来四、五个穿红着绿的妓女,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说笑着走进屋,一见有两个男人,都有些惊讶,打量两人两眼,见他们举止不凡,荷包估计也丰厚,便露出笑容上来请安。

年纪大点的还讲些矜持,有两个年轻的很不知轻重,仗着有些姿色,白雪岚瞧着又有些风流公子的模样,径直就在白雪岚身边坐了。其中一个梳着如意头的,把手帕在白雪岚脸上一扬,很自来熟地娇声问,「这位好朋友,咱们在哪见过?」

白雪岚虽有些风流习性,但从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何况这些带腥臊气的庸脂俗粉,哪有靠近他的资格。闻着一股廉价的脂粉味冲到鼻腔里,当即俊脸往下一沉,低喝道,「滚!」

妓女们不料这英俊公子脾气这样大,吓了一跳,忙或退或站,另一个坐在白雪岚身边的年轻妓女竟是吓得膝盖发软,站起来时身子一歪,白雪岚猝不及防,让她跌了一个满怀,忙嫌恶地推开,冷冷道,「都出去。」

众妓见他很不好惹的样子,赶紧躲了出去。

甄修言在四大家的子弟里,以严于律己着称,他嘴上说自己是个古板,其实很有些以此为荣。此时嗅着满屋脂粉香气,懊悔不该坏了自己的原则,向白雪岚抱怨说,「原来你也不喜此调,何苦带我过来?再说,你带就带罢,不该用剧评骗我。」

白雪岚正容道,「大姐夫,我本不要你来,犯不着为这撒谎。你不想见,现在还可以回去。」

甄修言已生了去意,拿住机会,站起来要走。门帘忽然又一掀,原来是那龟奴回来了,脸上带着点张惶,陪笑说,「大爷,莺莺今晚是真的不能见了。」

甄修言听了,心想,这可有点出乎意料,不由站住了脚。

白雪岚问,「她出什么事了?」

龟奴说,「雏儿都这样。但凡能过活的,谁肯干这营生?她又是一个读过书的,比别个都高傲些,这几天还和张大娘闹别扭呢。我刚才一说有两位大爷要见她,她以为我要她接客,就哭天抢地的闹起来了。大爷,您还是另挑一个?」

白雪岚笑道,「别人我们不稀罕,就要定她了。她屋子在哪,带我去看看。」

龟奴为着那两张大钞的情分,也不好拒绝他,便把他们领到东边一个小屋子外,朝亮着灯的窗户里指了指。

两人驻步细听,屋子果然有个女子,在嘤嘤呜呜地哭泣。

白雪岚表现出绅士风度来,并不进门,在外头叫了一声「梦云小姐」,说,「我是白雪岚,你不是想见甄修言吗?他人已经来了,怎么你不愿见?」

里面那女子哽咽着说,「你不要哄我。甄先生正人君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白雪岚说,「到底有没有来,我们进屋子给你瞧一下就好了。」

话音一落,那原本伏在桌上哭泣的女子,霍然坐起,在窗口倒映出一个窈窕影子。

那女子严肃的声音传来,「白先生,你别小看人。我命运不济,沦落至此。但我还没有挂牌子接客。你带着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三更半夜要进我的屋子,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不受你们的玷辱!」

甄修言以为此间女子,必然浅薄无耻,不料遇见一个宁为玉碎的坚贞人儿,听她说话用词,料想也是诗书人家落魄的女儿,不由大起好奇怜惜之心。

人都有这样的习惯,期待太高,见到时就容易失望。甄修言对今日之行,原预备了一个极低的分数,猝不及防见到一个意外之人,那分数自然就失了准头,一个劲往高处打了。

白雪岚还没说什么,他就主动把话接了过去,「梦云小姐,我确实是甄修言。你我素不相识,但雪岚说你是个剧评家,我忍不住好奇,也就来了。如此冒昧,请不要见怪。」

梦云在窗上的身影,蓦地僵了僵,仿佛不敢置信,沉默片刻,幽幽地低声问,「真是甄修言先生?」

甄修言答道,「是的。」

梦云说,「对不住,我实在不敢轻信。请你给一个证明。」

甄修言问,「怎么证明?」

梦云说,「你是《牡丹亭》的剧评大家,我且请教一个问题。《牡丹亭》中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人人都说道尽丽娘心事,甄先生以为如何?」

甄修言听了,竟有些肃然起敬,心想,原来真是一个同道。他认真地想了想,斟酌道,「丽娘心事,这一句自然是有的。不过丽娘所思所怀者,剧中还有一处,更感缠绵哀婉。」

梦云问,「请问是哪一处?」

甄修言说,「扶醉归里头那句,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无人见这三字,可谓愁苦至深矣。」

梦云在里面轻轻地呀了一声,说,「不是甄先生,说不出这样的话,我今天竟遇了真佛。」

急急地掀帘子出来。

她藏在屋里,只露个倩影,早引起了甄修言的好奇心。这时走出屋子,甄修言一看,心里吃了一大惊,心道,怎么这相貌气质,和冷宁芳有七八分相似?

梦云一袭白色旗袍,不施粉黛,面容端庄,唯有刚哭过的两个眼睛水汪汪的,十分灵动。

一见甄修言,她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甄修言见她不像别的妓女那样蹲万福,而是像女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鞠躬,身上没有一点风尘气息,好感更增。

梦云把两人请到屋子里坐下,亲自奉茶,先向白雪岚道歉道,「我误会白先生了。」

白雪岚笑道,「小事。我大姐夫从不踏暗巷,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你别错过机会,有话只管说,不用理会我。」

梦云倒是个率真女子,并不和白雪岚客套,头转过来看着甄修言,「甄先生,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这一句,你觉得如何?」

甄修言不料她问出这个来,顿时刮目相看,笑道,「梦云小姐,你不简单,从《牡丹亭》跳到《疗妒羹》,给我挖这么大一个陷阱。」

梦云喜滋滋道,「我就知道,甄先生也会爱《疗妒羹》。乔小青有才有貌,不幸沦落,做了小妾,几乎被妒悍的大妇苗氏迫害至死。她孤灯独坐,夜读牡丹,自感身世而作诗的一幕,我常常看得落泪。」

甄修言大起知己之感,不由把《疗妒羹》里小青所做的诗也吟了一句出来,「人间亦有痴于我,何必伤心是小青。」

「就是这句!」梦云拍掌赞了一声,幽幽叹道,「有痴,伤心皆无用,一切都是命摆布。遇上苗氏那样的妒妇已属不幸,遇上褚大郎那样受妒妇挟制的男人,又是另一重不幸。」

甄修言想起家有妒妻,动辄受监视,由书及人,更有另一番感受,苦涩地道,「小青的痛苦,尚有你我为她怜惜感叹。然则受妒妇折磨的褚大郎的痛苦,古往今来,又有几人体味?」

白雪岚冷眼旁观,见差不多是时候了,站起来伸个懒腰,对甄修言说,「大姐夫,也该走了。」

甄修言才挠到痒处,哪里肯挪步,说,「天还不晚。」

白雪岚说,「我出来一整天,不能再耽搁了。」

甄修言沉默,看他脸上的样子,自然是不愿就此告辞。

白雪岚说,「要是换了别个,大姐夫自己留下就是了。不过今天我是个引荐者,梦云小姐虽然落到这地方,现在还是个清白人。我劝大姐夫还是和我一道走,免得对梦云小姐名声有妨碍。」

甄修言心里久积的郁郁才开了一个头,极想再倾谈两句,可白雪岚所言,也正是他所担心的,闻言便不再坚持,正打算站起来。梦云却已先他而起,俏脸微沉,直视着白雪岚说,「白先生,你说甄先生留下和我说话,对我名声有妨碍,这话我不能赞同。一则,我已卖身到这里,还管什么名声不名声?二则,我和甄先生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说长谈一夜,哪怕长谈十夜,也是清清白白的十夜。不管外人说什么,我们彼此心证罢了。」

这话掷地有声,听得甄修言大感惭愧,自己心胸,比着这女子竟然还差着点,于是他也不站起来了,安坐着说,「雪岚,你只管回去。」

白雪岚也不再劝,点头道,「那我不奉陪了。」

他出了胡同,便坐汽车回家。孙副官和宋壬得到听差报告说上司回来了,赶紧过来,在前厅的路上就和白雪岚碰了头。

一见他的面,孙副官问,「留下了?」

白雪岚说,「怎么可能不留下?」

孙副官说,「这人很有些道学先生气味,我以为不容易成功。」

白雪岚笑道,「外国人常说灵魂伴侣,这灵魂伴侣比之肉体伴侣,吸引力更大。你找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他未必瞧在眼里;找一个他引以为知己,欲求而难求的,才叫挠中痒处。」

孙副官问,「要不要现在就向白碧曼报信?」

白雪岚说,「不必我们出头。白碧曼把甄修言看成自己的所有物,甄修言夜出不归,她留在甄家的亲信一定会报告。既有这点影子,白碧曼总会查出来。以她那脾气,总要闹个天翻地覆。」

孙副官对于冷宁芳满怀怜爱,对于总是欺负冷宁芳的白碧曼,自然满腔厌恶,想像那天翻地覆的场面,心里也颇畅快,笑道,「这女人,迟早把自己闹没了。」

白雪岚冷冷一笑,轻轻地磨着牙,「她当了甄家少奶奶,自以为高人一等。她敢欺辱我的人,我就敢破她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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