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展露昭得意笑道,「就算我愿意放,只怕你们那边未必肯接收。」

把身一让,露出后面正让人包裹肩膀伤口的宣怀抿。

白雪岚看清宣怀抿的脸,愣了一愣,沙哑地问,「怀风呢?你把他怎样了?」

宣怀抿挨了两匕首,疼得龇牙咧嘴,这时却露出一个令人可憎的笑容,「我哥死了。你放不下他,欢迎你去作陪。」

白雪岚爆喝道,「胡说!」

宣怀抿说,「你往西边瞧,我哥就在那烧着了的林子里升了天。这么大的火,是给他送行呢。」

白雪岚先前就看见远处西边火光冲天,但他不是忙着逃出埋伏,就是忙着反击,哪想到这场火关系着爱人的性命。这时转头一看,那火被夜风助长着威势,已渐渐顺着山峦燃烧过来,远远的红光猎猎,在夜空下显得分外凶险。

白雪岚心口一阵发紧,冷冷说,「我不信!我知道你们把他抓了,要谈判,有我在,现在就爽快地说罢。没必要弄这些花花肠子,咒着他死。」

但他心里又明白,到了此时,对方实在没必要再把宣怀风藏起来。

难道怀风真的……

宣怀抿说,「没耍花样。你那心爱的宣怀风,真的死了。」

他若是存心撒谎,很难逃过白雪岚那双善于分辨的眼睛,然而他自己心里也真的以为宣怀风被烧死在林中,神态自然也就是说真话的神态。

白雪岚刀子般锐利的目光,在宣怀抿脸上扫过来,扫过去,找不到一点虚假的痕迹,脊背隐隐发凉,一颗心控制不住地直沉下去。他犹不肯相信,又将目光转到展露昭脸上。

展露昭想起宣怀风已死,心里也一股难受。活抓到死敌白雪岚的得意,竟也抵消不了这辈子都得不到那人的遗憾,脸上的笑容都消了,叹了一口气。

这个态度,倒比别的更能说明令人不敢置信的事实。

白雪岚想到猞猁大裘上那凝固的血,身体剧震,脑海中忽明忽暗,仿佛陷入混沌,又像心肝被生撕开一样,蓦地狂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宣怀风昏昏沉沉,只觉得自己陷于不见尽头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既不晓是何时辰,亦不知身处何处,越踟蹰往前,那黑暗越浓浓的压下来,如有实质,似砖石般沉重,叫他直喘不过气来,正彷徨无措,忽然听见一声受伤野兽般的狂吼。

那吼声凄然痛苦,宛如一刀刺在心上,顿时把他从黑暗中生生扯了出来。

宣怀风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天上被云层遮掩的黯无颜色的月,刚才那吼声很痛地牵扯着他的心,他躺在地上仿佛受到感应般地转过头。

白雪岚的身影跳进眼帘,宣怀风吃了一惊。

他从未见过白雪岚这般模样。

眼角睁得仿佛要裂开,嘴角挂着血丝,狰狞如地狱恶魔一般,满身都是绝望气味。他发出人类难以形容的恨的嘶吼声,竟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一下把三、四个压制他的男人给挣脱了,疯狮一样扑向展露昭。

展露昭猝不及防,被他扑得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

宣怀抿一声尖叫,「军长!」

宣怀风心脏骤缩起来,待要翻身冲出去,只觉身上发沉,难以动弹。原来刚才昏沉中觉得黑暗压在身上,实际上是土墙塌下时那些土粉碎瓦落在身上。他其实算是幸运,最大块倾倒的墙体只是堪堪擦着他身体,要是那一大块压在身上,他怕是要被活活压死。

白雪岚和展露昭一起滚到地上,满头满身的灰,两人身强力壮,都是经验丰富的肉搏战老手,一动手就是你死我活,拳打在肉上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白雪岚打了两拳,一个翻身坐在展露昭身上,两手按住展露昭脖子,怒目圆睁的下死力地掐。

宣怀抿拖着肩膀上未裹好的绷带,奋不顾身地扑过来,一下推不动白雪岚磐石般的身子,索性张口去咬白雪岚掐着展露昭脖子的手腕。展露昭的手下这时也赶过来,踢的踢,踹的踹。白雪岚终究敌不过他们许多人,被掀翻在地,几个黑森森的枪口抵着。

宣怀风心急如焚,使出吃奶的力在覆盖了半个身体的土堆里挣扎,手在地上乱抓乱挠,忽然摸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他一愣,抓在手里看看,是一个手雷。

不知是展露昭哪个手下在炮火袭击时失落的。

展露昭万料不到在这样的优势下,还差点着了白雪岚的道,简直气疯了。一骨碌爬起来,对着地上的白雪岚腹部狠狠一脚,把白雪岚踢得如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正要再狠踢几脚,把这仇敌给废了,不防隔壁一堵塌墙里鬼魅般爬出一个人来,从后面把宣怀抿脖子一箍,扯着往后退了两步,大喝一声,「住手!」

众人一怔。

这身打扮,应该是展露昭的人,怎么忽然把宣怀抿给挟持了?

只有白雪岚听见那一声住手,好像着了魔一样,马上从地上翻坐起来,盯着宣怀风的脸一看,愣了一会,哈哈大笑,「怀风!宝贝!真的是你!」

展露昭几个手下刚才被他的癫狂吓出一身冷汗,唯恐他又来个突袭,几把枪紧张地狠戳到白雪岚额头上,「别动!别动!再动开枪啦!」

白雪岚从绝望中骤然见到爱人活生生出现,简直欢喜得疯了,也不管自己现在是个人质,眼睛只放在宣怀风身上,贪婪而温柔地看着。

宣怀风看得心痛,一边挟持着宣怀抿,一边拿着手雷,对那些拿枪戳白雪岚的人大吼,「别动!不许动他!」

他的毡帽在迫击炮袭击时掉落了,一张脸全露出来,虽然沾着不少灰,但大概还是能看出俊俏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比平日更黑亮灵动。

展露昭本以为他死在林中,现在见了,如珍宝失而复得,惊喜交加,「是你?真是你!」

情不自禁想走近一步。

宣怀风万分警惕地退一步,沉着脸喝道,「别过来!再走一步,我就同归于尽!」

展露昭果然不敢向前。

宣怀抿原以为把白雪岚给诓骗过来,今晚稳操胜券,哪知道自己转眼成了一个人质,挟持他的还是一个应该死了的人,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还活着?」

宣怀风还未说话,展露昭抢在前头急切地道,「活着好!很好!」

宣怀抿气得七窍生烟,心想,从来都是关心人质的安危,怎么今天倒是挟持的人的安危,被放在头一位了?

宣怀风哪在乎展露昭说好不好,又哪在乎宣怀抿心里那点酸楚?四周看看,白雪岚在对方手上,自己抓了宣怀抿做人质,这是个对峙的场面。自己没有经验,还真不知该如何了局,眼睛情不自禁就望到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欢喜得发疯,也只是疯了片刻,脑子很快清醒过来。他见宣怀风求助的眼神,觉得那眼神真是动人至极,能穿透皮肤,看进心里,暖在心坎上。虽身在几个枪口之下,表情却仍带着几分重生般的快活,语气温柔地给宣怀风一个指示,「你小心地往后退,防着别人从背后偷袭。用土墙掩护你的后背。」

展露昭的手下用枪一戳他,喝道,「闭嘴!不许说话!」

宣怀风马上大喝,「别动他!真拉手雷了」

他谨慎地拉着宣怀抿往后退,退得脊背抵那半截土墙,觉得安心了点。想了想,又把手上的动作换了一个,一只手握着手雷,往前绕过去环着宣怀抿的脖子,另一只手的食指勾住手雷的拉环,做出随时要引爆的样子。

这动作把白雪岚和展露昭都吓坏了,两人竟是喊到一块去了,「小心!别真拉了环!」

宣怀风对展露昭说,「你把白雪岚放了。」

展露昭把白雪岚押在身前,用手枪抵了白雪岚的头,说,「我放了他,你跟我走。」

白雪岚说,「怀风,你走,我留下。」

宣怀风说,「不行,要走一起走。」

白雪岚笑道,「他们穷途末路,还要留着我给他们当筹码。你放心,我一会就来和你会合。」

他笑容从容,如往日家常细雨春风的谈话一般,然而衬着满身土灰,唇角刺眼的血迹,脸上青紫的伤口,格外的叫人心痛。

宣怀风知道他这话不过安慰自己,想让自己先行逃命,心中种种温暖感伤,都化成了决心,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雪岚眼神宠溺,「你不信我的话?你回想一下,我哪次答应的没做到。说了一会就来,自然一会就来。」

展露昭见他们倒一来一往地说起话来,枪口狠狠往白雪岚太阳穴上一顶,「好家伙!以为是你能做主吗?想走,先问问我这把枪。」

白雪岚恍若未闻,仍是对着宣怀风,「现在是个机会,你快走,他们不敢拦你。过了土墙,往对面林子里去,自然有人接应。」

宣怀风想也不想,只是摇头,「你不走,我就不走。」

宣怀抿做着最应得到同情的人质,却成了无人问津的一个,憋了一肚子气,大声道,「谁也休想走!不就是死吗?我不怕,你有种就拉手雷!」

说完,便扭动身子要反抗。

白雪岚看着宣怀风拿的手雷一晃,心脏几乎停跳。

展露昭吓得大喝,「你他妈的别动!今天差点烧死他,还没找你算帐。再找事,老子饶不了你!」

幸亏宣怀抿先前挨了两匕首,血流得多,体虚力小,宣怀风在这要命关头也没敢留情,一见宣怀抿动,手肘毫不犹豫地往宣怀抿流血未止的伤口压下去,宣怀抿痛得立即不敢动了。

再又听到展露昭的话,宣怀抿的脸上,便露出极灰心的神色来。

这不过两三个喘息间的小插曲,直把白雪岚和展露昭都惊出一身冷汗。接下来,便是一阵带着后怕的沉默。

两个人质的场面,变得极其古怪的僵持着。

好一会,展露昭用缓和些的口气对宣怀风说,「你要我放了姓白的,这个可以。不过你要留下。我给你发个誓,你在我这,我绝不强迫你什么。」

白雪岚心里暗骂一句他妈的,这姓展的狼性不改,语气听着和缓,其实是老调重弹,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意思,要打宣怀风主意,绝不能答应。不等宣怀风回答,语气强硬地命令道,「怀风,马上走,迟则生变。我这边自然有脱身的办法。」

宣怀风问,「怎么脱身?」

白雪岚朝他使个淡淡的眼色,胸有成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宣怀风对着他看了片刻,露出一个苦笑,「你不要想骗我宽心。总之一句话,你不走,我是不会走的。」

白雪岚急了,咬牙道,「你非在这时候和我斗气?这样不识大局,我要骂人了!」

宣怀风明白,白雪岚或急或骂,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白雪岚越如此,他越打定了主意,不为所动,「你要骂人?好,我知道你一向是很会蛮横硬来的。今天我也学你一学。你非要逼着我丢下你,我就先拉了这环。」

说着,那勾着手雷环的食指微微一动。

白雪岚和展露昭都惊得忙叫,「别动!别动!」

白雪岚这半辈子,因地制宜,趁火打劫的勾当做过无数,想不到今天被自己的爱人打一个措手不及,还正打在自己死穴上,这当真是说不出的荒谬。

宣怀风不料自己略做尝试,居然有两个人都受了挟制,感觉虽然很是古怪,但心里也有了一点底,对白雪岚正容道,「你今天是被人打糊涂了,这种时候,我们应该齐心一致,你不该反来劝我。」

他想着白雪岚被挟持在对方手上,现在自己必须占个主动的地位,便把目光转向展露昭,努力拿出一个谈判的态度,说,「展军长,照我说,实在不必到此地步。今天我和雪岚,要不一起活,要不一起死。你放我们一条生路,也就是放你自己一条生路。你说怎么样?」

展露昭心里也不知想着什么,眼睛定在宣怀风脸上,只是沉默。

宣怀风等了一会,又往宣怀抿脸上望了望,说,「我这弟弟缺点很多,但要说他身上有那么一点长处,大概全用在你身上了。我想,你也未必乐意看着他给我陪葬。」

宣怀抿心如死灰,听着这话,缓缓抬起眼帘,看着展露昭。

展露昭说,「这还用得着说,我自然不乐意他死。」

只这么一句,宣怀抿眼睛里,顿时生出欣慰而喜悦的光芒来。

宣怀风说,「既然你们不想死,我们也不想死,大家不妨做一次合作。你放了白雪岚,我放了怀抿,双方都平安离开,如何?」

白雪岚只要宣怀风未脱险境,一颗心就被铁钩子勾着吊在半空。一边恨自己成了个窝囊废人质,半点施展不得,一边更恨宣怀风泛傻气,不听自己的话先走。但这两边的恨加起来,都不如他此刻的担心,生怕这没经验的傻瓜一不留心扯了手雷环,把自己给炸没了。

听了宣怀风的话,白雪岚斜眼打量展露昭,心忖,这样的条件,姓展的恐怕不会答应。再僵持下去,不知怀风还能撑多久,必须想个办法掌握局势才行。

一双眼睛,便犀利地四处打量,寻找起机会来。

展露昭说,「你这个合作,占的便宜太大。咱们再商量商量。」

宣怀风俊脸上含着一层冰霜,冷冷地说,「我就这么一个主意,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行,那只能同归于尽。」

最后四字,说得铿锵有力,一点松动也没有。

展露昭倒真有些想不定。

打量宣怀风眼下模样,知道他的身体是虚弱的。这一天折腾下来,体力耗得差不多,大概不能再支持多久。万一撑不住,手一松,把手雷拉环给误勾出来,那可非常糟糕。

肖想了许多年的人,还不曾好好亲近,怎么舍得他在自己眼前被炸成一堆碎肉。

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人活着,总有让他展露昭到手的一天。

展露昭在心里把这算盘一拨,毕竟同归于尽不划算,踌躇一下,「行,就照你说的办。」

白雪岚眼睛正悄悄地四周逡巡,停在展露昭一个手下腰间的手枪上,心里谋划着要怎么夺过来,闻言不禁惊讶。

姓展的居然同意了?

宣怀风却是受了很大的激励,忙说,「那好,你把他放过来。我们去了那边林子里,就把怀抿放回来,再给你们让开一条路。」

展露昭打量他那书生意气的模样,在这刀口舔血的关头,也忍不住笑了,「你真是没干过这勾当,提这一边倒的条件。换了别人和你打交道,光你这句话就要推翻了合作。你再给个能保障我们的方法来。」

宣怀风的确头一次做这勾当,能想到什么好方法?

既要保证自己和白雪岚的安全,又要让展露昭他们也感觉安全,实际操作上真不太好办。

因此他的视线,又落在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刚要开口,宣怀风说,「如果又是让我先走的话,你就不要说了。我坚持的事,总要坚持到底。」

白雪岚本想着拼一拼,但此刻见谈判有很大成功的可能,当然还是不拼为好,免得把宣怀风的性命拿出去冒险。要说交换人质,他是有经验的,心里略一盘算,就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

林子那边,几位司令眼睁睁看着白雪岚送羊入虎口,蓦然听见那头一声发狂的嘶吼,便没了下文,急得团团转。

五司令拿着手枪,在林子里暴躁地踱来踱去,猛地停下,探头往对方阵地上看,牙齿磨得吱吱作响,「怎么搞的?人过去好一会了,哪怕要赎金,谈条件,好歹来个消息,那边坟墓一样的没动静,是什么意思?」

大司令说,「老五,少说两句。雪岚在人家手上,没动静未必是坏事。要是真打起来,他怎么活?」

蒋副连长沉默不语,铁板般直挺的身影旁杵着宋壬和房连长。这两位的脸也如墨水里捞出来一样黑沉,他们是被白雪岚留在那边对付廖家的,事情办完,高高兴兴地回来向总长报告,谁知道总长已经送到敌人的嘴里去了。

说到兵力,现在肯定是白家占优势,就对面那么一伙人,半个加强连都能把他们碾碎了。何况三位司令出城也带了一批亲卫。

可白雪岚在对方手上,等于在白家所有人的脖子上勒了一条绳子,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双方对阵,这是最憋气又最让人心乱的场面。

一口气憋到现在,甚至已心乱如麻。料想中的谈判没等到,只等到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的诡异寂静,众人在林中如困兽般,都察觉心头慢慢浮起的一丝不祥。打仗这些年,穷凶极恶,同归于尽的疯子也不是没遇见过。

对方到现在还不派个人来,难道白雪岚已经被……

林子里沉默得令人不安。

做下属的,都深深沉默着,等待着。

五司令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磨着牙走来走去。

大司令眯起眼睛,沉默地望着对面那不见动静的半截土墙,想起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仗。这辈子,他打赢了数不清的仗,唯独就输了那么一场,输了肝肠寸断。大太太给他生的四个儿子,白闵文,白闵昌,白闵同,白闵和,都葬送在那一场战斗里。老二白承祖的儿子矜贵,不容易养活,夭折了足足四个,好不容易剩下两个长大成人,交到他这个大伯手上长长见识,结果,也葬送在那一场战斗里。

难道今天晚上,他又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儿侄辈就这样折损?

他三弟,可只有这么一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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