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审视自己目下状况,真是尴尬得很。救人救不了,自保也是如履薄冰,要说想个办法给白雪岚送消息,然而办法又在哪里?

想起从前和白雪岚说战场上的传奇故事,自己热血沸腾,心向往之,好几次都被白雪岚笑骂,「你算了。枪林弹雨里讨生活,要心黑、手狠、脑子快、够运气,你自己算算,除了第四条你能沾点边,前三条你如何?」

宣怀风说,「要说心黑手狠,万一到了绝路上,我尽力而为。运气一层,那是老天爷的意思,暂且不做评论。只是说到脑子快,怎么我就不行?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个蠢笨的?」

白雪岚道,「你不蠢也不笨,是个聪明书生。只是书生遇上兵,从来没有好果子吃。刀枪口下,危局之中,你想东想西,脑子里转一百个念头,就会发现这一百个都是想得容易做得难。然后,你就要坐困愁城了。」

宣怀风不甘心道,「你这是把我看扁了。」

白雪岚哈哈一笑,「不是把你看扁,我是把你看得重。只盼你这辈子别遇上厮杀场面,在我怀里平平安安窝着就好。」

这番讨论到后来,自然是应了白雪岚说的,被他拽到怀里窝着去了。

只是,心里毕竟还存着不平之气。

此时此刻,白雪岚的言语笑容,在脑里电光石火般鲜活地冒出来,可不就是他说的想得容易做得难,坐困愁城?

林里那边枪声砰砰响着,黑暗中似乎藏着凶险而乱哄哄的迹象,宣怀风挨在车旁,脑子里也乱哄哄。越是觉得自己没用,想不出好办法,越是觉得白雪岚真能干,越是恨不得他在眼前就好了。人在危急之际,偏偏容易陷在一些此时不该有的思绪中。

自己今天要是救安德鲁不成,反而死在这里,白雪岚会如何?

他一定是会给自己报仇的,可就算报了仇,大概还要伤心。

会有许多人安慰他,例如他的母亲,冷小姐。只不知那位已嫁做人妇的秦姑娘,是否也能给他一点安慰。

想到那位曾被白雪岚视如珍宝的秦姑娘,会在白雪岚怅然失落时投桃报李,宣怀风心肝蓦地一疼,倒把胆气激出来了。

心想,这不成!

我还没死呢。

他脑中绕了一个大来回,在现实中也不过瞬间罢了。那边,展露昭刚利落地做完了布置,他那些手下领了命令,急忙拿着武器吆三喝四地行动起来。宣怀风也不敢迟疑,趁乱放开手脚,猫到另一边车门边,借屋檐下的阴影遮住身影,大着胆子把车门打开,伸手在安德鲁脸上用力一拍,低声唤,「安德鲁,快醒醒。」

他拍了两下,急起来,索性在安德鲁脸颊上狠狠一拧。这一拧力气很大,安德鲁竟真的痛醒了,呻吟一声,微微睁开眼睛。

宣怀风一阵惊喜,唯恐安德鲁不清醒地发出声音惊动别人,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别作声。」

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把安德鲁手脚上的麻绳割断。

安德鲁挨了宣怀抿一脚重的,头皮都刮走了一层,流血的样子看起来瘆人,但似乎行动上还便利。手脚一得自由,他就蛇一样尽快地从车里顺着门爬了出来。

安德鲁喜悦地低声说,「宣先生,今天你第二次帮我割断绳索了。你是个好朋友。」

宣怀风微笑道,「等我们脱了险,再说感谢的话罢。他们正忙着抓一个人,所以疏忽了你。我过来时观察过,这屋子后面只有两个人把守。我们只要能到屋后面,把那两个看守偷袭掉,成功的希望就大了。」

安德鲁说,「你是专家,都听你的。」

宣怀风在这方面,真称不上专家,不过是硬着头皮上。四周看看,指着屋子一堵墙说,「我们沿着墙过去,这里几辆汽车,可以给我们做一些遮挡。动作小心些,大概能成。」

两人都不敢起身,于是趴在地上,沿着墙边往前匍匐。这是十分冒险的举动,只要有人往这边打量,他们就有暴露的危险。不过这一次,安德鲁深信的上帝似乎垂怜了他,竟是一直没人注意到这边。两人在地上迅速爬着,眼看土墙的转角就在前头,心里都感到一阵侥幸的欣喜。

这时,也不知宣怀抿对展露昭说了一句什么,展露昭忽然大发雷霆起来,「说好了宣怀风归我,他要敢反悔,老子一枪崩了他!」

宣怀风正在地上趴着,听着这么一句,不由一怔。

宣怀抿劝道,「军长,也不是反悔。他的意思,人还是归你,不过他看白雪岚很在意那人,以为那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好处,想试一试。最多两三个晚上的事。等白雪岚死了,你把我哥往廖翰飞宅子里放几天,等廖翰飞过了瘾,自然把人还回来。以后我哥还不是你的?」

这些无耻的言语,宣怀风别的没多想,却被「白雪岚死了」五个字给震得心里一颤。怎么他们说得如此笃定,仿佛白雪岚的性命已掌握在他们手上一样?

安德鲁爬了几步,忽然发现宣怀风不动了,赶紧又往后退回来一点,紧张地问,「为什么不动?在这里,我们随时可能被发现。」

宣怀风说,「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这种时候,安德鲁也不能问长问短,点点头,继续往前去了。宣怀风见他安全地拐到了墙角那头,不见了身影,自己钻到一辆轿车底下,竖起耳朵偷听。

展露昭说,「廖翰飞就是个贱种!白雪岚玩过的女人他要,白雪岚玩过的男人,他也要!专玩别人剩下的,这什么癖好?」

宣怀抿酸溜溜地问,「我哥也是白雪岚剩下的,怎么你也要呢?」

展露昭骂道,「放屁!你哥是我早看中的。我是发迹晚了,要是我早发迹,你哥连根头发我都不让人碰。姓白的走了狗运,比我早下手,喝了一口新汤。想起这个,真是气死我了。今晚白雪岚要是死在林子里就算了,他要是活着到我手上,你看着,我让他后悔到这人世走一遭。」

宣怀风趴在车底,如遭五雷轰顶。

原来林子里那位陷入围捕的不幸仁兄,竟是白雪岚!

恰在这时,远处哒哒哒一阵响声,漆黑中冒出几点不断闪耀的红星。

宣怀抿笑道,「还是军长的办法好,几挺机关枪交叉横扫,就算是孙悟空也打烂了。明年今天,就是白雪岚的忌日。」

宣怀风听着那机关枪声,那子弹好像都打在心窝上,又痛又惊又急。想着擒贼先擒王,必须挟制了展露昭,白雪岚才有活路。

便一咬牙,拔出靴里的匕首,从车底打个滚出来。把匕首藏在袖子里,在轿车旁边猫着腰,从后面一点点靠近展露昭。

以他那纸上谈兵的身手和经验,这真是一个自投罗网的莽撞行动。展露昭那等沙场里打滚过来的悍将,岂是容易挟制的。擒王的先决条件,就是你要有擒得住王的本事。只是白雪岚命在须臾,宣怀风急得命也不顾,还哪顾得上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干脆是个拿命拼一拼的劲头。

他小心地移动着,再要往前,就要失去车身的掩护,把自己暴露出来了。可此时展露昭的后背,离他还有七八步的样子。

宣怀风想,七八步就七八步,自己猛然冲出去,或许能打展露昭一个猝不及防。要是成功把展露昭控制住,白雪岚应该能活。要是不成功,白雪岚活不成,自己也就不要活了罢。

虽然一个在林子里,一个在废屋旁,也是同生共死,没有违了当初的誓言。

如此一想,宣怀风倒不觉得畏惧了,热血上涌,掌心握着的匕首反而温暖起来,仿佛上面还带着白雪岚磨砺锋刃时的温度。

他深呼一口气,定了定神,正要冲出去。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个拿着枪的男人喘着气跑过来,向展露昭报告说,「军长,不好了!那姓白的藏了援军!」

宣怀风差点就要豁出去露出身形,听说有援军,赶紧把伸出去的半步缩了回来。

展露昭一愣,「廖翰飞说了他是一个人出城,哪来的援军?你们不要自己昏了头。」

手下说,「真的是援军。军长你听那机关枪声,都是美国货,姓白的再厉害,也不能一个人开几挺机关枪。」

宣怀抿吃了一惊,「那机关枪不是廖家调过来的?他们负责堵住南边不是吗?」

手下急道,「廖家本来是想堵姓白的,现在自己反被堵住了,被强火力压得抬不起头。瞧那阵势,恐怕是白家那个王牌武装连……」

话说到一半,空中传来动静,天幕中隐隐划出两条灰蛇般极快的光带。

展露昭大喊一声,「炮!」

顺手按着身边的宣怀抿,猛然往前卧倒。宣怀风却是个沙场经验不足的,还在那站着没反应过来,一枚炮弹落下来,猛烈的气流一下就把他掀翻在地。宣怀风眼前一片朦胧,脑里一片晕白,迷迷糊糊地想挣扎起来,紧接着又是几枚炮弹,地面摇震。

刚才关着安德鲁的那辆轿车给一枚炮弹击中,翻到空中落下来,把展露昭的手下生生砸死了两个。早就残破的废屋再也支援不住摧残,屋上瓦片哗啦啦落下。宣怀风头昏眼花地刚站起来,头上碎瓦如雨般落下,正要伸手挡头,身边那土墙轰地一下斜塌下来,把宣怀风半个身子埋在下头。宣怀风浑身剧痛,眼前发黑,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展露昭拖着宣怀抿从地上起来,匆匆找了一堵半塌的土墙做掩护,恨不得生吃了廖翰飞。这杂种送的好情报!什么姓白的孤身出城?这样的火力,至少是一个加强武装连。

想埋伏白雪岚,反而被白雪岚打了埋伏,展露昭一口气憋得生疼。

他在迫击炮和枪声的合奏中嘶喊着,把活着的手下召拢过来,迅速布置了守卫圈。众人遭到反伏击,本来都慌了神,现在见军长指挥若定,便都好了些,按照军长指挥的四散在屋外,拿起武器打起反击。这些人虽然军纪不严明,却有和展露昭如出一辙的狠劲,一旦定下神,竟和逐渐靠近过来的敌人打得有来有回。

展露昭藏身在半截土墙后,鼻里全是呛人的火药味,一边朝着藏着敌人的丛林开枪,一边却经验老道地察觉到问题,说,「有古怪。我们这个形势,他们要是用迫击炮,那可省力得很。怎么打几个炮弹就停了?姓白的也不是不懂军事的人,他这是忌惮什么?难不成他还想活抓我?嘿,可没那么容易。」

宣怀抿躲在展露昭身边,听了这话,却是心里一动。他想了想,猫着腰就窜出了土墙后面。

展露昭惊道,「你不要命了!」

伸手要抓,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宣怀抿跑出掩护处。

宣怀抿冒着弹雨,跑到一辆轿车边,打开车后箱。

前头宣怀风救安德鲁时,顺手把身上大裘脱了。宣怀抿骗得展露昭下了绝杀令,见那件大裘丢在路上。他知道展露昭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生怕他看见这昂贵的大裘,猜到林中逃亡的并不是蓝胡子,而是另有其人。因此他趁着展露昭不注意,便把大裘悄悄捡了,藏在车后箱里。

宣怀抿把那件大裘从车后箱拿出来,抱在怀里,又冒着弹雨跑回展露昭身边,笑道,「军长,我……」

展露昭不等他说完,往他脸上就是响亮的一耳光,怒道,「这时候还管什么衣服?你他妈的就知道娘们似的作耗!要死,就死在外面别回来!」

宣怀抿挨了他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痛,想着这是军长为自己担心,心里倒是一阵感动欢喜,把那大裘穿在身上,献计说,「白雪岚停了迫击炮不敢用,他一定以为我哥在你手上。天黑光暗,我和我哥身形相貌很有几分相似,大概能把姓白的唬住。你挟制我,就说抓住了我哥,看他停不停火。」

展露昭狐疑道,「姓白的向来护食,你哥现在说不定被他锁在哪个屋子里。姓白的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信?」

他们说话这会,枪声更盛了。渐渐有一些穿着白家军装的人端着武器从山峦里出来,做出缓缓逼近的形势。

生死关头,宣怀抿也不敢全对展露昭瞒着了,就说,「今天来救安德鲁的白雪岚那个手下,前面我没瞧清楚面容,以为是蓝胡子。后来在林子里,我远远瞧见了他的脸,应该是我哥。」

展露昭一听,大急,「怎么是他?糟了,我们临走时放的那几把火,他岂不是烧死在里面?他是你哥,你能认不出他?你他妈的黑心杂种!」

咬牙切齿地一脚踹在宣怀抿身上。

宣怀抿差点被他踹出掩护的土墙,嘴角渗出殷红的血丝,忍着痛爬回他身前,哀声道,「军长,你要杀我,也等先逃出去再杀。我现在对军长还有一点用处。姓白的不知道我哥被烧死在林子里,大概正在着急。这件大裘是我哥穿的,想来姓白的认得。局势这样恶劣,军长不想死在这里,怎么也该试一试。兵不厌诈,诈成了算我们走运,诈不成,我们也不吃亏。」

展露昭用力咬着牙关,眼睛滴血似的瞪着宣怀抿。

心心念念的高贵美好,拼尽了力也想亲近的恬静尊贵,那脸、那手、那唇、那身……还不曾仔仔细细地品味,竟被自己一把火葬送在郊外野林。

那个人,哪怕他以后赚再多钞票,握更多的枪杆,也得不到了吗?

展露昭说不出的懊悔难过,仿佛肠子打了十几个死结。

然而无情的子弹面前,容不下这些带着忧愁的情肠。几梭子弹打在土墙头,簌簌地激起灰土,细尘打在脸上微微发痛。

展露昭惊醒过来,朝外打了两枪,大喊,「白雪岚,宣怀风的命,你还要不要了?」

枪声轰鸣,震耳欲聋,他嘶吼着连喊了几次,那边才听见了。

白家那边的枪声停下,展露昭这边见对方停了,自然也就跟着停下。山谷和废屋之间,忽然一阵弥漫着硝烟的坟墓般的沉默。

片刻,白雪岚的声音从山谷那边传过来,「人呢?」

「在这。」

展露昭抽出腰上的小刀,拽着宣怀抿在半截土墙后面站起来,把匕首横在宣怀抿脖子上。

白雪岚在干枯的密丛中,眯着眼睛打量那堵土墙后的两人。这么远的距离,云厚月黯,凭着那实在没什么用的几缕月光,依稀分辨出被大裘厚密的领毛遮掩小半的怀风俊俏瘦削的轮廓,一颗心顿时悬在半空。

今天孤身追出城,他本没有多想。倒要多谢孙副官那一番谨慎作为,守在电话房里,一点不差把司机的电话接到,又毫不犹豫地通知了宋壬。

宋壬是个干实事的,听说总长一个人出了东城,不愿干等,带着一干护兵上马直奔城门。临时藏身的小别墅离东门本来不远,他们马速又快,竟在城门外把白雪岚的轿车给拦住了。

白雪岚丢了宣怀风,一刻也不肯耽误。宋壬见劝他不动,便让几个护兵跟着白雪岚的轿车走,自己回白家和孙副官碰个头,商量要不要再调一小队人来护卫。

原本,这只是一个做准备的意思,并不想着有人要打总长这么大一个埋伏。可宋壬骑马返回城里时,正瞧见一队人鬼鬼祟祟出城,那些人虽穿着便服,但脸上流露一股军人气息,大衣底下鼓鼓囊囊的,藏的不是枪,还能是什么?

宋壬能被白雪岚这火眼金睛看中,自然有他的本事。这老兵油子一嗅到空气不对,立即警觉起来,使出军中磨练出的技巧,对那伙人紧急做了一个哨探,竟探出廖翰飞也藏在这群人里面。

小年这样的节气,大门户里的人都聚在家里吃晚饭,寻常不会出门,更别说到外面天寒地冻又不安全的郊外。这廖翰飞是个肠子里流坏水的,上次在德州城,就动了手段想给总长下套子。今天总长前脚出城,他后脚就遮遮掩掩地带着人马跟上,能有什么好事?

宋壬心里一嘀咕,马上察觉其中的危险。他当机立断,也不往白家去见孙副官了,马头一转,跑去了驻扎在济南城边的加强武装连的驻地。

前两天白雪岚准备大闹祠堂,和武装连暗中沟通联络,派的秘密联络员正是宋壬,所以宋壬和正副两位连长极熟。两位连长当然知道宋壬是白雪岚的心腹,听他把情况一说,都紧张起来,马上调动队伍,连迫击炮也拖了两门在汽车上,浩浩荡荡杀出城外护主。

白雪岚带着几个护兵的轿车,在郑家窝附近被廖翰飞的队伍截住,汽车毁了,护兵也死了两个。白雪岚寡不敌众,被迫躲进山林,被廖家和赶来的展露昭形成了包围,俨然是要关门打狗。若是武装连不来,白雪岚果然颇为危险。

然而白雪岚真是洪福齐天,很快武装连赶到。大难不死的白雪岚和他们一会合,顿时恶狠狠地反击,杀气腾腾地冲着廖翰飞那群不要脸的去了。

加强连的副连长蒋云正,另率了一班兄弟对付展露昭这伙,毫不犹豫地祭出了迫击炮。白雪岚这边打得廖翰飞鸡飞狗走,正打算让廖议长死完干儿子,再死个亲儿子,忽然听见迫击炮响,白雪岚大吃一惊,心想,怀风追着绑走安德鲁的那伙人而去,到现在还不知下落,恐怕是陷在哪一方手上了。这样不明不白的用炮,炸死别人事小,要是炸了怀风可怎么办?

他当即连廖翰飞这重要的战利品都不追了,把这边的事交给正连长房朋义,火速到蒋副连长这边,命令他马上把迫击炮停下,只许打枪。

眼看着要将展露昭这死敌包围起来,不料展露昭一嗓子喊出,问他宣怀风的命还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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