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雪岚一想,这倒极有可能。今天为了宣怀风,已和父亲翻了脸,若再让母亲对宣怀风起了厌恶之心,事情更不好办。

因此他也不再坚持,只是一时舍不得放宣怀风回隔壁房里去,亲昵地闲话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刚才你到哪去了。」

宣怀风说,「对不住,我刚才很倦,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论理,你一回来,我就该来看你的。」

白雪岚问,「你睡了一觉,现在还困不困?要是不困,再陪我说一会话。」

宣怀风对着伤病的人,总是心软的。何况这是他心里的人,又正是为着他才受的伤,那更是没有不对他千依百顺的道理,便笑道,「我是一点也不困。你要我陪你说一个晚上的话,都是可以的。」

白雪岚很高兴,「那好。你不肯到床上,可不要冻着。我那件灰鼠披风,你拿来披着,比你身上这件暖和。」

宣怀风也觉得脊背总不时地一阵微颤,也许是一天劳累受惊,身体发出的警告,倒未必是冷。不过多穿一点总是好的,也不要拂了白雪岚的好意。便去取那边椅上的灰鼠披风。

一站起身,左肋上就牵出一阵痛,不禁站住了没动。

白雪岚奇怪地问,「你怎么出神了?」

宣怀风笑道,「我想着还要顺便倒一杯热水来喝,你渴不渴?」

白雪岚说,「果然我是有点口渴,劳驾你顺手给我倒一杯。野儿那小东西,今天竟跑得没了影子,打我睁眼后,就没见过她。」

宣怀风忙说,「你别怪她,她把脚跌了。」

白雪岚说,「怎么跌的?」

宣怀风想,要说野儿跌下大酒坛子,就要说偷看;说起偷看,就要把钻狗洞的事也招供出来,岂能不受白雪岚取笑?

索性让白雪岚见了野儿,再去问缘故好了。

含糊地说,「也就是不小心跌的。人跌一跤,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说完,慢慢走到椅旁拿起银灰披风。肋上这伤,让他很不方便,光是抬起手来系披风带子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要深吸着气,缓缓来做。他又怕白雪岚看出来,到时候大呼小叫,把整个白家都闹腾起来,所以脸上尽量作出一种轻松的表情。

系好披风,再到柜子上取了热水壶,倒了一个白瓷茶杯的暖水,自己喝了一口,便又把杯子倒满,拿来给白雪岚。

白雪岚接过茶杯,一仰头就喝空了,将茶杯还给宣怀风。宣怀风又把茶杯放回去,才过来坐在床边。

白雪岚坐起来,把一个极大的鹅毛抱枕塞在腰下,慵懒地斜靠在床头,看着他在屋里来回,笑着说,「能受你这样斟茶递水的伺候,我以后该多挨几顿打才好。」

宣怀风说,「打就免了罢。就算不挨打,我也可以给你斟茶递水。」

白雪岚说,「这不行,我舍不得。不如这样商量,平日我给你斟茶递水,万一我病在床上不能动弹了,你才给我斟茶递水。」

宣怀风沉下脸说,「你是存心惹人生气。好好的,怎么会病在床上不能动弹?再这样说昏话,我就走了。」

白雪岚赶紧抓住他的手腕,嬉皮笑脸道,「宣副官开了口,我还敢病吗?无论如何也不敢了。不要走,你答应陪我一晚上的。」

宣怀风哪会真的走,便在床边和他说话。

先是说一些闲话,无非是济南的风土人情,白家上下众人的性格脾气,想到首都那头,聊了几件临时想起的公务,不经意牵扯到兵工厂的事情上,又说了一会。

宣怀风是强撑着的,聊到这时候,脸上显了倦色。

白雪岚当然看出来了,心里虽舍不得放他去,却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困了。」

宣怀风说,「你也该睡了。」

把白雪岚腰下的大鹅毛枕抽出来,让他躺好,道了晚安,便回房去了。

然而他回到房里,躺在床上,身上仍时时痛着,实在睡不着,干睁着眼睛熬等天亮。三、四点钟时,忽听见白雪岚在隔壁喊丫头。今夜派班伺候他的丫头很不警醒,白雪岚叫了两三声都没回应,宣怀风心里放不下,赶忙自己又起来,走到廊下一看,那丫头正在小暖阁里睡得天昏地暗呢。

宣怀风就走进屋里问白雪岚,「你叫丫头做什么?」

白雪岚说,「那蠢东西是谁派过来的,打雷也不醒。我晚饭没吃,这会子饿了,要她去小厨房给我要一碗面来。」

宣怀风问,「都这钟点了,小厨房还能开火?」

白雪岚说,「厨房时时预备着材料的,厨师就住在厨房边上。我要吃,他们还敢不起来给我做吗?」

宣怀风沉吟道,「也不必叫丫头了,大半夜嚷嚷的没意思。你这人是挨不得饿的,我帮你走一趟罢。」

房中大电灯已经关了,只开了一盏暗黄的壁灯,白雪岚看不见宣怀风脸上憔悴,听他这样为着自己不辞劳苦,简直是泡在蜜里,忙殷勤地说,「晚上风冷,还是你留着,我自己去就行了。」

说着就要下床。

宣怀风按住他说,「你给我老实待着。白天闹了一场,晚上还想再来一场吗?我是万万的敬谢不敏。」

白雪岚心忖,自己若硬要下床,怕要挨宣怀风一顿数落,只好告诉他,「小院门左转,走个十来步就是小厨房,晚上都亮着电灯的。你把衣服穿好了再出门。」

宣怀风答应一声就走出去了。

大约一刻钟的光景,他果然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进门来。白雪岚嗅着麻油香味,肠子一阵打缠,忙忙地要下床。

宣怀风忙说,「别动。在热被窝里躺暖和的身子,忽然下床要着凉。你就坐在床上,我给你布置布置。」

把碗放在桌上,四处一看,找了一个小架子,架在床边,再将热汤面端到小架子上。

自己打量一下,满意地点点头,「一时也找不到医院那种病床用的小几子,你就先凑合着罢。」

白雪岚被他这样体贴地照顾着,是欣慰到了极点,笑道,「这还叫凑合吗?我是很有福气的人啦。」

他也真饿了,拿起筷子,也不怕烫口,簌溜簌溜几口,就把一大碗面条吃了个大半。

宣怀风今日亲历过,知道这熟悉身躯里的心脏,曾经停止了跳动,当时急而狂乱,只顾着发狠一定要把他救活过来。此刻看着白雪岚生龙活虎地大口吃面,倒是生出极大的后怕,默默凝望着白雪岚,眼圈霍然热了,不禁举手揉了揉眼睛。

白雪岚低头吃面,却仿佛额头上多长了一双眼睛似的,忽然把头抬起来问,「怎么好像哭了?」

宣怀风强笑道,「你病糊涂了。刚才外面有风,吹迷了眼睛,我就揉一揉。」

白雪岚说,「迷了眼睛吗?你过来,我帮你揉。你站得这样远干什么?」

宣怀风怕他眼睛太尖,离得近了,说不定要看出些蹊跷来,站着不动说,「半夜三更,你少闹事。」

白雪岚说,「我哪里闹事了,要你过来,又不会吃了你。你再不过来,我就下床去抓你啦。」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软声道,「我实在累了,你今晚听话一点,不要磨我,好不好?」

白雪岚听他的语气,很有央求的意思,想起自己白天的事,已经把爱人吓了一跳,现在半夜要吃的,又让他冒着冷风走了一趟。

听他的声音,已透着疲累。自己如此不惊醒,竟还拉着他说闲话,不让他去休息,真是该死。

所以他顿时将心猿意马都收敛起来,歉疚地说,「都是我,半夜把你吵醒了,又使唤你跑腿。你快去睡罢,我再不吵了。」

宣怀风有些放心不下,还问,「你吃了面,要喝口热茶吗?」

白雪岚说,「不要,你快去睡。」

宣怀风肋下总是在疼,身上又总觉得软绵绵的,早有些支持不住了,但白雪岚这样催他,他反而生出眷念,并不立即就走,说,「不喝茶也罢,这热面汤也是好东西,你喝两口。」

白雪岚问,「我等一会自然会喝,你睡你的去。」

宣怀风说,「我看你喝两口,自然就去睡了。」

白雪岚把碗捧起来,咕噜咕噜几口,把汤和剩下的几根面条都吞了,放下碗,摊手说,「这样总行了?快去睡,再磨蹭,我要下来把你抱到床上去了。不然,我抱你到隔壁房里,我们一个床睡,明天一大早我再悄悄回来,也不会让人知道。」

宣怀风忙道,「打住。你这是才刚饱暖,就思……」

蓦地停下,踌躇一下,自己也失笑起来,说,「不和你废话,我去睡了。今晚你把我差遣得厉害了,我明天要请个假。」

白雪岚说,「请假,我是不允许的。大不了让你明天也差遣差遣我。」

话未说完,宣怀风已经走出房外去了。

白雪岚望着小几子上的空碗,想着他这样细心的人,临走却忘了把碗拿走,显然是疲倦得厉害,以致于疏忽了。

爱人疲倦的时候,自己很该过去,陪伴着他,给他一点安慰。

但想到自己吃肉的本性,近了他的身,恐怕是很难忍得住的。这样一来,本来是盼着他休息的,岂不是弄巧反拙?

思前想后,半夜钻进宣怀风香软被窝的打算,终于还是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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